作者:赵树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本章字节:9790字
原来这六太爷是三爷的堂叔。他这放债与别家不同:利钱是月三分,三个月期满,本利全归。这种高利,在从前也是平常事,特别与人不同的是他的使钱还钱手续;领着他的钱在外边出放的经手人,就是小喜这一类人,叫做“承还保人”。使别人的钱,到期没钱,不过是照着文书下房下地,他这文书上写的是“到期本利不齐者,由承还保人做主将所质之产业变卖归还”,因此他虽没有下过人的地,可是谁也短不下他的钱。小喜这类人往外放钱的时候是八当十,文书上写一百元,实际上只能使八十元,他们从中抽使二十元。“八当十,三分利,三个月一期,到期本利还清,想再使又是八当十,还不了钱由承还保人变卖产业”:这就是六太爷放债的规矩。这种钱除了停尸在地或命在旦夕非钱不行时候,差不多没人敢使,铁锁这会就遇了这样个非使不行。
修福老汉跟铁锁一商量,铁锁也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托小毛去央告小喜,把他爷他爹受了两辈子苦买下的十五亩地写在文书上,使了六太爷二百五十块钱(实二百块),才算把三爷跟小喜这一头顾住。两次吃的面、酒席钱、金丹棒子钱,一共三十元,是在福顺昌借的。
第三天,请过了客,才算把这场事情结束了。
铁锁欠春喜二百元,欠六太爷二百五十元,欠福顺昌三十元,总共是四百八十元外债。
小喜在八当十里抽了五十元,又得了五十元小费,他引来那个捆人的人,是两块钱雇的,除开了那两块,实际上得了九十八元。
李如珍也不落空:小喜说三爷那里少不了一百五十元,实际上只缴三爷一百元,其余五十元归了李如珍。
小毛只跟着吃了两天好饭,过了两天足瘾。
一月之后,蚕也老了,麦也熟了,铁锁包春喜的二百元钱也到期了,欠福顺昌的三十元也该还了,使六太爷的二百五十元铁锁也觉着后怕了。他想:“背利不如早变产,再迟半年,就把产业全卖了也不够六太爷一户的。”主意一定,咬一咬牙关,先把茧给了福顺昌,又粜了两石麦子把福顺昌的三十元找清;又把地卖给李如珍十亩,还了六太爷的二百五十元八当十;把自己住的一院房子给了春喜,又贴了春喜三石麦抵住二百元钱,自己搬到院门外碾道边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去住:这样一来,只剩下五亩地和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春喜因为弟兄们多,分到的房子不宽绰,如今得了铁锁这座院子,自是满心欢喜,便雇匠人补檐头、扎仰尘1【当地群众称顶棚为仰尘,扎仰尘,就是糊顶棚。】、粉墙壁、添门面,不几天把个院子修理得十分雅致,修理好了便和自己的老婆搬到里边去住。铁锁啦?搬到那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光锄头犁耙、缸盆瓦罐、锅匙碗筷、箩头筐子……就把三间房子占去了两间,其余一间,中间一个驴槽,槽前修锅台,槽上搭床铺,挤得连水缸也放不下。
铁锁就住在这种房子里,每天起来看看对面的新漆大门和金字牌匾,如何能不气?不几天他便得了病,一病几个月,吃药也无效。俗语说:“心病还须心药治。”后来三爷上了太原,小喜春喜都跟着去了。有人说:“县里有一百多户联名告了一状。省城把他们捉去了。”有人说:“三爷的哥哥是阎锡山的秘书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听说他在家闹得不像话,把他叫到省城关起来了。”不论怎么说,都说与三爷不利。铁锁听了这消息,心里觉着痛快了一些,病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铁锁自从变了产害过病以后,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幸而他自幼跟着他父亲学过木匠和泥水匠,虽然没有领过工,可是给别人做个帮手,也还是个把式,因此他就只好背了家具到外边和别的匠人碰个伙,顾个零花销。
到了民国十九年夏天,阎锡山部下有个李师长,在太原修公馆,包工的是跟铁锁在一块打过伙的,打发人来叫铁锁到太原去。铁锁一来听说太原工价大,二来又想打听一下三爷究竟落了个什么下场,三来小胖孩已经不吃奶了,家里五亩地有二妞满可以种得过来,因此也就答应了。不几天,铁锁便准备下干粮盘缠衣服鞋袜,和几个同行相跟着到太原去。
这时正是阎锡山自称国民革命军第三方面军出兵倒蒋打到北平的时候,因为军事上的胜利,李师长准备将来把公馆建设在北平,因此打电报给太原的管事的说叫把太原的工暂时停了。人家暂时停工,铁锁他们就暂时没事做,只得暂时在会馆找了一间房子住下。会馆的房子可以不出房钱,不凑巧的是住了四五天就不能再住了,来了个人在门外钉了“四十八师留守处”一个牌子,通知他们当天找房子搬家。人家要住,他们也只得另在外边赁了一座房子搬出去。
过了几天,下了一场雨,铁锁想起会馆的床下还丢着自己一对旧鞋,就又跑到那里去找。他一进屋门,看见屋子里完全变了样子:地扫得很光,桌椅摆得很齐整,桌上放着半尺长的大墨盒、印色盒和好多很精致的文具,床铺也很干净,上边躺着个穿着细布军服的人在那里抽鸦片烟。那个人一抬头看他,他才看见就是小喜。他又和碰上蛇一样,打了个退步,以为又要出什么事,不知该怎样才好,只见小喜不慌不忙向他微微一笑道:“铁锁?我当是谁?你几时到这里?进来吧!”铁锁见他对自己这样客气还是第一次,虽然不知他真意如何,看样子是马上不发脾气的,况且按过去在村里处的关系,他既然叫进去,不进去又怕出什么事,因此也就只好走近他的床边站下。
小喜又用嘴指着烟盘旁边放的纸烟道:“吸烟吧!”铁锁觉着跟这种人打交道,不出事就够好,哪里还有心吸烟,便推辞道:“我才吸过!”只见小喜取起一根递给他道:“吸吧!”这样一来,他觉着不吸又不好,就在烟灯上点着,靠床沿站着吸起来。他一边吸烟,一边考虑小喜为什么对他这样客气,但是也想不出个原因来。小喜虽然还是用上等人对一般人的口气,可也好像是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问他跟谁来的,现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有无盘费,……问完以后,知道他现在没有工作,便向他道:“你们这些受苦人,闲住也住不起。
论情理,咱们是个乡亲,你遇上了困难我也该照顾你一下,可是又不清楚谁家修工。要不你就来这里给我当个勤务吧?”铁锁觉着自己反正是靠劳力吃饭,做什么都一样,只是见他穿着军人衣服,怕跟上他当了兵,就问道:“当勤务是不是当兵?”小喜见他这样问,已经猜透他的心事,便答道:“兵与兵不同:这个兵一不打仗,二不调动,只是住在这里收拾收拾屋子,有客来倒个茶,跑个街道;论赚钱,一月正饷八块,有个客人打打牌,每次又能弄几块零花钱;这还不是抢也抢不到手的事吗?我这里早有好几个人来运动过,我都还没有答应。叫你来就是因为你没有事,想照顾你一下,你要不愿来也就算了。”
正说着,听见院里自行车扎扎扎皮鞋脱脱脱,车一停下,又进来一个穿军服的,小喜赶快起身让座,铁锁也从床边退到窗下。那人也不谦让,走到床边便与小喜对面躺下。小喜指着铁锁向那人道:“参谋长,我给咱们留守处收了个勤务!我村子里人,很忠厚,很老实!”那人懒洋洋地道:“也好吧!”小喜又向铁锁道:“铁锁!你回去斟酌一下,要来今天晚上就来,要不来也交代我一声,我好用别人!”铁锁一时虽决定不了该干不该干,可也觉着这是去的时候了,就忙答道:“可以,那我就走了!”小喜并不起身相送,只向他道:“好,去吧!”他便走出来了。
参谋长道:“这孩子倒还精干,只是好像没有胆,见人不敢说响话。”小喜道:“那倒也不见得,不过见了我他不敢怎样放肆,因为过去处的关系不同。”参谋长道:“你怎么想起要用个勤务来?”小喜道:“我正预备报告你!”说着先取出一包料面递给参谋长,并且又取一根纸烟,一边往上缠吸料子用的纸条,一边向他报告道:“前不大一会,有正大饭店1【正大饭店是省里省外的高级官员等阔人们来了才住的。】一个伙计在街上找四十八师留守处,说是河南一个客人叫他找,最后问这里警察派出所,才找到这里来。我问明了原由,才推他说今天这里没有负责人,叫他明天来。我正预备吸口烟到你公馆报告去,我村那个人就进来了;还没有说几句话,你就进来了。”
按他两个人的等级来说,小喜是上尉副官,而参谋长是少将。等级相差既然这么远,有什么事小喜应该马上报告,说话也应该更尊敬一些,为什么小喜还能慢腾腾地和他躺在一处,说话也那样随便呢?原来这四十八师是阎锡山准备新成立的队伍,起初只委了一个师长,参谋长还是师长介绍的,并没有一个兵,全靠师长的手段来发展。师长姓霍,当初与豫北一带的土匪们有些交道,他就凭这个资本领了师长的委任。他说:“只要有名义,兵是不成问题的。”小喜也懂这一道。参谋长虽然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可是隔行如隔山,和土匪们取联络便不如小喜,况且小喜又是与秘书长那个系统有关系的,因此参谋长便得让他几分。
小喜说明了没有即刻报告他的理由,见他没有说什么,就把手里粘好纸条子的纸烟递给他让他吸料子,然后向他道:“我想这个客人,一定是老霍去了联络好了以后,才来和咱们正式取联系的。他既然来了就住在正大饭店,派头一定很不小,我们也得把我们这留守处弄得像个派头,才不至于被他轻看,因此我才计划找个勤务。”小喜这番话,参谋长听来头头是道,就称赞道:“对!这个是十分必要的。我看不只得个勤务,门上也得有个守卫的。我那里还有几个找事的人,等我回去给你派两个来。下午你就可以训练他们一下,把咱们领来的服装每人给他发一套。”计划已定,参谋长又吸了一会料子,谈了些别的闲话,就回公馆去了。
铁锁从会馆出来,觉着奇怪。他想:“小喜为什么变得那样和气?对自己为什么忽然好起来?说是阴谋吗?看样了也看不出来,况且自己现在是个穷匠人,他谋自己的什么?说是真要顾盼乡亲吗?小喜从来不落无宝之地,与他没有利的事就没有见他干过一件。”最后他想着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小喜要用人,一时找不到个可靠的人,就找到自己头上;第二是小喜觉着过去对不起自己,一时良心发现,来照顾自己一下,以补他良心上的亏空。他想要是第一种原因,他用人我赚钱,也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虽然是给他当差,可是咱这种草木之人就是伺候人的;要是第二种原因那更好,今生的冤仇今生解了,省得来生冤冤相报——因为铁锁还相信来生报应。他想不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与自己无害,可以干一干。他完全以为小喜已经是变好了。回到住的地方跟几个同事一说,同事以为像小喜这种人是一千年也不会变好的,不过现在的事却同意他去干,也就是同意他说的第一种理由。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铁锁便收拾行李搬到会馆去。
铁锁到了会馆,参谋长打发来的两个人也到了,小喜便在院里分别训练:教那两个人怎样站岗,见了官长怎样敬礼,见了老百姓怎样吆喝,见了哪等客人用哪等话应酬,怎样传递名片;又教铁锁打水、倒茶、点烟等种种动作。他好像教戏一样,一会算客人,一会算差人……直领着三个人练习了一下午,然后发了服装和臂章,准备第二天应客。
第二天早上,参谋长没有吃饭就来了。他进来先问准备得如何,然后就在留守处吃饭。吃过饭,他仍和小喜躺在床上,一边吸料子一边准备应酬这位不识面的绿林豪侠。小喜向他说对付这些人,要几分派头、几分客气、几分豪爽、几分自己,参谋长也十分称赞。他们的计议已经一致,就另谈些闲话,等着站岗的送名片来。
外边两个站岗的,因为没有当过兵,新穿起军服扛起枪来,自己都觉着有点新鲜,因此就免不了打打闹闹——起先两个人各自练习敬礼,后来轮流着一个算参谋长往里走,另一个敬礼。有一次,一个敬了礼,当参谋长的那一个没有还礼,两个人便闹起来,当参谋长那个说:“我是参谋长,还礼不还礼自然是由我啦!”另一个说:“连个礼都不知道还,算你妈的什么参谋长?”
就在这时候,一辆洋车拉了个客人,到会馆门外停住,客人跳下车来。两个站岗的见有人来了,赶紧停止了闹,仍然站到岗位上,正待要问客人,只见那客人先问道:“里边有负责人吗?”一个答道:“有!参谋长在!”还没有来得及问客人是哪里来的,那客人也不劳传达也不递名片,挺起胸膛呱哒呱哒就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