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里湾(12)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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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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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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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92字

何科长看见磨上似乎有一点争执,便问张信说:“看那个磨边好像有点什么事故。”张信看了看说:“就是有点事故,不过已经解决了。那两个女人,坐在地上罗面的是马多寿的三儿媳陈菊英,在左边那个磨盘上和一个小姑娘扫磨底的那是金生媳妇和她的女儿青苗,在没有卸的那盘磨旁边草地上蹲着玩的是陈菊英的小女孩子玲玲,卸了磨牵着驴子走了的是社里管牲口的老方。”何科长问:“出了点什么事故?”张信说:“其实也算不了事故:“老方这个人名字叫马东方,因为他的性格是只能按规矩办事,一点也不能通融,所以人送他外号叫‘老方’。社里有个规定:凡是用合作社牲口驾碾磨的,到了规定的时间一定得卸。老方就按那个时间办事——到了时间就是磨顶上只剩一把也不许再赶完。刚才可能是金生媳妇还没有赶完他就把驴子卸了——卸了也就没有事了。”何科长问:“管牲口的也有个表吗?”。张信说:“没有!玉生给他发明了简单的表——用一根针钉在老方住的那间房子窗外边的窗台的砖上,又把砖上刻了一条线,针的阴影完全到了线上就是卸磨的时候。”“天阴下雨怎么办呢?”“天阴下雨就没有人用碾磨。”何科长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


何科长说:“天也晌午了,咱们也看的差不多了,回村去吧!”两个人便从金生的窑顶上那条小山路上走下来。


十六菊英的苦处


金生家门外坡下不远的空地里有两盘磨。早晨金生媳妇架磨的时候,陈菊英已经架了另一盘。磨麦子就数磨第二遍慢。两家都磨上第二遍的时候,便消消停停罗着面叙起家常来。一开始,金生媳妇谈的是玉生离婚问题,菊英谈的是在马多寿家享受的待遇问题。


不过菊英谈的不是夜里打扫房子时候和惹不起吵架,而谈的是自己的实际困难问题。她说:“大嫂呀!我看小俊也是放着福不会享!你们那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心一腹的——也不论公公、婆婆、弟兄们、小姑子,忙起来大家忙,吃起来大家吃,穿起来大家穿,谁也不偏这个不为那个。在那样的家里活一辈子多么顺气呀!我这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偏逢上了那么一家人!”金生媳妇说:“也不要那么想!十根指头不能一般齐!你说了我家那么多的好,一个小俊就能搅得人每天不得安生。谁家的锅碗还能没有个厮碰的时候?你们家的好人也不少嘛!有县干部、有志愿军、有中学生,你和你们老四又都是团员,还不都是好人吗?”菊英说:“远水不解近渴。这些人没有一个在家里掌权的,掌权的人还是按照祖辈相传的老古规办事。就说穿衣裳吧:咱们村自从有了互助组以后,青年妇女们凡是干得了地里活的人,谁还愿意去织那连饭钱也赶不出来的小机布呢?可是我们家里还是照他们的老古规,一年只给我五斤棉花,不管穿衣裳。


”金生媳妇说:“你大嫂也是吗?”菊英说:“表面上自然也是,只是人家的男人有权,也没有见人家织过一寸布,可不缺布穿,发给人家的棉花都填了被子。”“你没有问过她吗?”“不问人家人家还成天找碴儿哩!就是要我织布我又不是不会,可是人家又不给我留下织布的工夫——我大嫂一天抱着个遮羞板孩子不放手,把碾磨上、锅灶上和家里扫扫摸摸的杂活一齐推在我身上,不用说织布,磨透了鞋后跟,要是不到娘家去,也做不上一对新的;衣裳脏成抹灰布也顾不上洗一洗、补一补。冬夏两季住两次娘家,每一次都得拿上材料给他们做两对大厚鞋——公公一对,老四一对。做做这两对鞋,再给我自己和我玲玲做做衣裳、鞋袜,再洗补一下旧的,就得又回这里来了。就那样人家还说:‘娶了个媳妇不沾家,光在娘家躲自在’哩!”“那么你穿的布还是娘家贴吗?”“不贴怎么办?谁叫他们养下我这么一个赔钱货呢?赔了钱人家也不领情。我婆婆对着我,常常故意和别人说:‘受屈活该!谁叫她把她的汉糊弄走了呢?’”


金生媳妇说:“咦!我也好像听说过有喜是你糊弄走了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菊英说:“不错,走的时候是打我那里走的,不过那是他自己的主张。我自己在那时候的进步还不够,没有能像人家那些进步的妇女来动员他参加志愿军,可是也没有学那些落后妇女来拖后腿。他们恨我,恨的是我不够落后。”“那么有喜究竟是谁动员去的呢?”“是谁?自然还是人家自己。本来人家在一九四九年就要参加南下工作团的。后来被我那个糊涂公公拖住了。那些事说起来就没有个完:我跟有喜是一九四八年结的婚;那时候我十八,他二十一。听他说他在十五岁就在小学毕了业。他说那时候他想到太行中学去升学,他爹说:‘你二哥上了一次中学,毕业以后参加了政府工作,就跑得不见面了,你还要跟着他往外跑吗?哪里也不要去!安安稳稳给我在家里种庄稼!’可是在我们结婚以后的第二年,我都生了玲玲了,他爹忽然又要叫他去上学……”金生媳妇说:“人家都说他是怕孩子参军。


”菊英说:“就是那个思想。四九年春天,不是有好多人参加了南下工作团吗?在人家大家开会、报名时候,他爹把他和有翼两个人圈在家里不放出来,赶到夏天就把他们一齐送到县里中学去了。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二了,站在同学们中间比人家大家高一头。人家都叫他老排头,背后却都笑他是怕参军才来。到了五○年,美国鬼子打到朝鲜来了,学校停了几天课,老师领着学生们到城外各村宣传抗美援朝,动员人们参加志愿军,有些村里人就在他背后指着他说:‘那么大的人躲在娃娃群里不参加,怎么有脸来动员别人?’他说从那时候起,同学们都说他丢了学校的人,弄得他见了人抬不起头来。他说他早就想报名,只是有那么个爹,自己就作不得主。到去年(一九五一年)秋天,美国鬼子一面假意讲和,一面准备进攻,学生们又到城外各村宣传,这次人家不让他参加——大家出去宣传时候把他一个人留下。


这时候,他越想越觉得他父亲做得不对,越想越觉得自己太落后了,因此就下了决心要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可是人家学校说学生参军一定得得到家里的同意。你想我们那家里会同意他去吗?到了冬天,他实在不愿意待下去,就请了两天假,说是回家可没有回,跑到我娘家去找我——那时候我在娘家住。他和我诉了半天苦,问我是不是同意他参加志愿军。大嫂!你想,我要再不同意,难道是想叫家里把他窝囊死吗?我实告你说你可不要向外说:我同意了。我留了他两天,给他缝了一套衣裳,把他送走了。后来家里知道了,我婆婆去找人家学校闹气,学校说他请假回家了,又拿请假簿给她看;她问有翼,有翼也说是,她没话说了才走开。这是有翼说的。她从学校出来又找到我娘家,你想我敢跟她说实话吗?我说‘来是来了,住了一天又回学校去了’,她当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后来就硬说是我把她的孩子鼓动跑了。他走了,他那糊涂爹今年春天也不让有翼去上学了——只差半年也不让人家毕业。这老两口子的心眼儿不知道怎么好好就凑到一块儿!还有我那大嫂……”说到这里,糊涂涂老婆牵着个小驴儿走来了,菊英吐了吐舌头把话咽住。


糊涂涂老婆常有理向磨顶上一看便问:“二遍怎么还没有完呀?”菊英说:“只剩磨顶上那么多了!”“大驴从早上磨到这时候了,该替了,可是小驴拉不动二遍。你不说早些赶一赶!”金生媳妇想替菊英解围,便向常有理说:“老婶婶!我看可以替!多了拉不动吧,那么一点总还可以!一会三遍上了就轻得多了!”常有理慢腾腾地应酬着把大驴卸下来,菊英接着把小驴换上。常有理看着小驴拉了两圈,见走得满好,就牵着大驴回去了,临走还吩咐菊英说:“撵快一点!晌午还要用驴碾场!”金生媳妇说:“你们那个到晌午可完不了。我这三遍都上去了还怕完不了哩!天快晌午了老大婶!”常有理也知道完不了,只是想让菊英作难,见金生媳妇看出道理来,也就改口说:“赶多少算多少吧!真要完不了多磨一阵子也可以!”说着便走远了。


菊英说:“你听她说的那像话吗?驴使乏了还知道替上一个,难道人是铁打的?‘多磨一阵子’!从早晨架上磨到现在,只吃了有翼给送来的那么一碗饭,半饥半饱挨到晌午也不让卸磨,这像是待人吗?”金生媳妇说:“牲口不好,为什么一次不能少磨一些麦子?”菊英说:“这都是我大嫂的鬼主意!她们俩人似乎是一天不吵架也睡不着觉,可是欺负起我来,她们就又成一势了。她们趁我在家,总是爱说米完了、面完了,差不多不隔三天就要叫我上一次碾磨,攒下的米面叫她们吃一冬天,快吃完了的时候我就又该回来了——算了算了!说起这些来一辈子也说不完。”


一会,宝全老婆来找金生媳妇,说小俊在玉生的南窑里取了个大包袱走了,不知道都拿走了些什么。金生媳妇说:“娘,你不到场里告玉生说?”宝全老婆说:“我去过了,玉生不管。玉生说:‘只要她这一辈子能不找我的麻烦,哪怕她连那孔窑搬走了我也不在乎!’说是那么说,要是连玉生的衣裳都拿走了,叫我玉生穿什么?”金生媳妇说:“娘!我想她真要想和玉生离婚的话,她不拿玉生的衣裳——因为那样一来她就走不利落了。我看玉生说得对,她真要能走个干净,咱们就吃上这一次亏也值得。丢了什么没有,等玉生晌午回去一查就知道了。依我说都是些小意思!算了吧娘!”宝全老婆也没有和人闹过气,经媳妇这么一说开,谈论了一阵子也就回去了。


这时候,两家的磨上都上了第三遍,驴子转两圈就要下一磨眼,连拨磨顶带罗面,忙得喘不过气来,闲话都顾不上说了,只听得驴蹄踏着磨道响、罗圈磕得罗床响,幸而有金生的七岁女儿青苗帮着她们拨两趟磨顶,让她们少跑好多圈儿。


金生家的麸还差一两遍没有溜净,老方就来卸磨。这时候,菊英才把第三遍磨完。


十七三个场上


吃过午饭,社的场上试用洗好了的三个新石磙,直接参加过洗磙工作的宝全老汉、王申老汉、玉生、灵芝都早早跑来看结果,别的关心过这事的人也有来看的。


三个管场的社员,牵来了三个高大肥壮的骡子,驾着这三个石磙,转得很轻快,果然像玉生预料的一样,一点也用不着强牵强扭,自自然然每圈都能探着中心又探着边沿。驶牲口的人,觉着很得意,挽着缰绳、扬着鞭子,眼睛跟着骡头转;看热闹的人,也觉着很赏心,看那稀稀落落的骡蹄轻轻从谷穗子上走过,要比一个磙上驾两个小毛驴八条腿乱扑腾舒服得多。有人说:“驾这么大的牲口,碾这么大的场,不论打多打少,活儿做得叫人痛快!”大家看了一阵子又散开了——负责管场的社员就地参加了打场工作,不负场上责任的社员们和王申老汉那些非社员们各自又去忙他们自己的事,金生叫着灵芝和会计李世杰仍回旗杆院去做分配的准备工作,玉生被村里的调解委员会叫到旗杆院去解决婚姻问题。


西边场上,马有余正在翻他们的连秆小谷。按习惯,摊了场应该在午饭以前来翻一下,趁着正午的太阳晒一阵子,等吃了饭再碾,上下就都成干的了,可是马有余他们的互助组上午给他家割谷子,回来得晚了点,所以在别人都已经驾着牲口碾场时候他才来翻。一会,有翼和满喜来了。有翼告他说家里的两个驴都不能碾场——大驴才在磨上卸下来还没有吃饱,小驴还在磨上驾着没有卸下来。他埋怨了一会家里人做事没有打算,可是也想不出别的主意来。满喜告他说登高的骡这天早上没有走了,建议去借一个来。登高是他们的组长,骡子既然在家,问题就解决了,有余便叫有翼去牵骡子。


有翼从登高家牵出骡子来,在路上遇见玉梅,两个人便相跟着来了。满喜接住骡子驾上磙,碾着已经翻过的大半个场;有翼和玉梅也每人拿了一柄桑杈,帮着有余翻那没有翻完的一部分。有翼因为多上了几年学,场上的活儿做得不熟练,拿起家伙来没架式,玉梅笑他,满喜说他在这上边还得当学生,有余说:“你去歇歇吧!你翻得高一块低一块,碾过来不好碾!”有翼见自己做的那活儿也有点丢人,又见他们也快翻完了,就顺着他大哥的话,放下了桑杈到西南角上一垛用泥封着的麦秸垛旁边去歇凉。有余和玉梅翻到快要完了的时候,玉梅见使用不开两柄桑杈了,便放下桑杈拿起扫帚来围了一个圈儿,然后也到麦秸垛旁休息。整个场上只有这么一块阴凉地方被两个青年占去,有余便到场东边闲看社场里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