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树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本章字节:9830字
金生这会可不像刚才那么严肃,只是轻轻叫了一声说:“玉梅!你且把水桶放下,我跟你商量个别的事!”玉梅见他不再追问哄了能不够和糊涂涂的事,也就觉着轻松了一点,便把水桶放下来问他商量什么事。金生说:“咱们社里又要分粮食了。去年的社才二十来户,在分粮食时候,一个会计都搞不过来,今年发展到五十户了,会计方面要是再不加人,恐怕分配就很成问题。我想把灵芝动员到社里来当会计你说好不好?”玉梅说:“那当然好了!不过她不是社员呀?”金生说:“我想工换工总可以。咱们换给他们互助组里一个人,我想他们也不会不答应。灵芝本人是团员,到社里又不屈她的才能,我想更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玉梅说:“可是该把谁换出去呢?”金生说:“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个。我想把你换给他们组里。你同意不同意?”这一下问得玉梅马上没有回答上来。她恨自己文化程度低,但是明明低,自己也不能不认输。
她想自己低也倒罢了,为什么偏要用自己作抵头,去换人家那高的呢?她想到这里,便反问金生说:“社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要拿我去换呢?”金生说:“这也有些原因:社里各组都是大包工,男劳力抽调不动。要用女劳力换,总还得换给人家个强的,不能让人家说光图咱的合适,不给大家打算。咱社里强的女劳力虽说还有几个,可是除了你和小凤是一个团员一个党员,其余都是群众,不一定很好说话,今天晌午打下谷子来就要分,顾不上等着慢慢和她们商量,所以我才想到你——小凤是副社长,自然不能换出去。我想这是为了咱社的顺利,对你也没有害处。你想想是不是可以去。”玉梅说:“为了咱们社自然是好事,大哥说什么话自然都是经过考虑的,可是等我想想我自己行不行。我担回这担水来答复你好不好?”金生说:“好!你去吧!”玉梅挑起水桶走了,宝全老婆从北窑里出来问:“你们要把我玉梅换给人家谁呀?”金生媳妇有时候爱和婆婆逗笑。她说:“换给供销社,给你换一匹洋布穿!”宝全老婆笑了笑说:“能值一匹洋布也不错!”
玉梅走出大门,第一个念头仍是恨自己耽误了学文化。她和灵芝同岁。当她们在十四岁的时候,正是刘邓大军南下的那一年(一九四七年)。那时候,太行山区已经没有敌人了,县里的高级小学正式恢复,因为没有学生,县教育科派人到各村动员。在三里湾本来打算让她和灵芝两个女生都去,后来她妈妈说一个十四岁的傻姑娘,出了门自己顾不住自己,她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妈妈到城里去,所以结果只有灵芝去了。现在灵芝是初中毕业了,她自己却连初小学的那点东西也忘了一半,还得在夜校补习。这一点,她早晚想起来都有点不服气。她觉着她的天资一点也不比灵芝差,只怨错打了主意才耽搁得不如人家。她从小也曾听说过些什么姑娘跟着什么灵山老母学艺,学成了以后,老母赐了她一个宝葫芦,要甚有甚。她觉着灵芝现在好比是得了宝葫芦了,自己本来也可以得到,可是误了。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只要起个头,接着就要想起一大串,想拦也拦不住。她想着想着,就已经走到井台上。比她先到的还有三个人没有绞水。
她把水桶挨着那第三个人的水桶一放,猛然发现自己又想到宝葫芦那条老路上了,就突然暗暗纠正自己说:“又想这个干什么?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接着就转了一个方向想下去。第一她想到糊涂涂他们那一组里的活也没有什么难做——青年妇女只有个陈菊英,老年妇女有的根本不下地,有的下地也做不了多少,自己倒也不怯她们。第二想到组里的青年少,不太热闹,不过有了和有翼接近的机会,满可以补起这个缺点。她和有翼的感情是从学文化上好起来的。她以为有翼的葫芦里的宝可能没有灵芝的全,不过就是这不全的,自己一时也倒不完,满可以做自己的老师。第三想到互助组是工资制,不是分红制,在报酬上可能要吃点亏。第四是她听满喜说给谁做活如果吃谁的饭,抵三斤米。糊涂涂家爱让人家在他家吃饭,可是他家的饭吃不饱……她正想着这些,前边的三个人都绞起水来担走了,后边的人催她绞水,她猛然发现自己想的又不是路,又暗自埋怨说:“呸!为什么又光给自己打算起来?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她用索头套上了水桶,吱咕吱咕一气绞了两桶水,担起来往回走。这时她索性把自己的思想简单化了一下:“什么也不用考虑了!能给社里换来一个好会计,还不是一大功吗?”
她担着水一进了大门,金生便问她:“考虑得怎么样?行不行?”玉梅说:“行!马上就换过去吗?”金生说:“等我和各方面都商量了再换。我先到场里和乐意老汉商量一下!”说着便要走。
金生媳妇说:“慢着!你先把这一口袋麦子捎带扛到磨上!”又向玉梅喊:“玉梅!你倒了水给我送一下笸箩、簸箕好吗?我先到社里牵牲口去!”又向婆婆说:“娘!请你给我听着孩子!要是大胜醒来了,给我送到磨上来叫他吃些奶!”
金生扛起麦子,金生媳妇领着女儿青苗跟着走出去。玉梅倒了水,拿起笸箩、簸箕、罗床、钢丝罗、笤帚等一堆家具也走出去。
金生送了麦子去找张乐意,金生媳妇牵了牲口去套磨,玉梅送了磨面家具转到场里去削谷穗1【这个“谷”是指北方碾小米的谷子,应该叫“粟”,可是俗话都叫“谷”。】,走到半路上,碰上她娘领着她大嫂的五岁孩子黎明往磨上送。这老人家见了玉梅便向黎明说:“跟你姑姑到场里玩去吧!不要到磨上麻烦你娘了!”
十不能只动一个人
才收开秋,场上的东西色样还不太多,不像快收割完了时候那样红黄黑绿色色都有,最多的是才运到场上还没有打的谷垛子,都是成捆垒起来的;其次是有一些黍秸、绿豆秆,不过因为不是主要粮食,堆儿都不大,常被谷垛子堵得看不见。可是就从这简单的情况中,也可以看出哪个场是合作社的,哪个场是互助组的,哪个场是单干户的。
最明显的是社里的大场,一块就有邻近那些小场子的七八块大;谷垛子垛在一边像一堵墙;三十来个妇女拖着一捆一捆的带秆谷子各自找自己坐的地方,满满散了一场,要等削完了的时候,差不多像已经摊好了一样;社长张乐意一边从垛子上往下推捆,一边指挥她们往什么地方拖,得空儿就拿起桑杈来匀她们削下来的谷穗;小孩们在场里场外跑来跑去闹翻天;宝全老汉和玉生把两个石磙早已转到场外空地里去洗。社长“这里”“那里”“远点”“近点”的喊嚷,妇女们咭咭呱呱的聒噪,小孩们在谷穗堆里翻着斤斗打闹,场外有宝全和玉生两人“叮嘣叮嘣”的锤钻声好像给他们大伙儿打板眼,画家老梁站在邻近小场里一个竖起来的废石磙上,对着他们画着一幅削谷穗的图。互助组的场上虽说也是集体干,可是不论场子的大小、谷垛子的长短、人数的多少,比起社里的派头来都比不上。单干户更都是一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削,一场谷子要削大半个上午,并且连个打打闹闹的孩子也没有——因为孩子们不受经济单位的限制,早被社里的小孩队伍吸收去了。
就在这个大热闹的时候,金生来找张乐意。金生把他想拿玉梅换灵芝来当会计的计划向张乐意说明以后,张乐意拍了一下手说:“昨天晚上我见她算石磙算得那么利落,也想到怎么能把她借过来才好,可没有想到换!”因为他见金生和他想到一条路上,觉着特别高兴,说话的声音高了一点,可是忽然又想到灵芝就在紧靠社场西边马多寿的场上给马家摊场,觉着可能被她听见了,向西看了一看,灵芝正停了手里摊着的连秆小谷(早熟谷),指着这边场里向马有翼说话,他想八成是听见了,便用嘴指了指西边向金生说:“咱们说的人家听见了!”金生向西一看,正碰上灵芝和有翼转回头来看他们,两方面都笑了。
金生走到场边低声说:“听见了我就先和你谈谈,不过且不要向外嚷嚷!你觉着怎么样?愿意吗?”灵芝说:“这么好一个学习机会,我自然愿意!你能跟我爹说一说吗?”金生说:“那自然要去说!还能越过了组长?我说且不要嚷嚷,就是说等完全说通了再宣布。不过有余是副组长!有余!你看怎么样?”有余听到别人低声讲话时候,只怕人家是议论他们家里的落后,所以没有不偷听的。这次他没有从头听起,正愁摸不着头脑,又不便打听,恰巧碰到金生问他,他便装作一点也没有听见的样子说:“什么事?和我有关系吗?”当金生又给他说了一遍之后,他立刻答应说:“可以!我们组里用不上人家的才能,换过去就不屈材料了!”其实他是铁算盘,马上就算到这么一换对他有利——玉梅的劳动力要比灵芝强得多。
灵芝向有翼悄悄说:“要他们再找一个人连你也换过去好不好?”有翼也悄悄怪她说:“你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家庭?”
金生见这一头很顺利,便和张乐意说:“这一头算说妥了,我再去找范登高去!”乐意老汉说:“慢着!还有魏占奎那一头哩!”接着他想了想又说:“你先去吧!一会他担谷回来我向他说!”金生便去了。
一会,十个青年小伙子每人担着一担带秆的谷子回来了。乐意老汉问:“担完了吗?”小组长魏占奎说:“还有八担!”他们担的是昨天担剩下的一部分,所以不再另打垛,直接分送到削谷穗的妇女们面前,拔出尖头扁担来便又走了。
乐意老汉叫住魏占奎说:“占奎你不要去了,我和你商量个事!”魏占奎凑近了他,他便把用玉梅换灵芝的计划向他说明。魏占奎说:“可以!不过你得再给我们组里拨人!”乐意老汉说:“你提得也不嫌丢人?全社的青年小伙子三分之二都集中在你们组里,一个秋天还多赶不出一个妇女工来?”魏占奎说:“我们今年的工包得吃了亏了。
就像刚才担的这四亩谷子,在包工时候估是六十担,现在担了七十担,地里还有八担……”乐意老汉说:“十八担谷不过多跑上两遭,那能差多少?”“光担吗?也要割、也要整、也要捆,哪里不多误工能行?”“那也不是光你们组,大家都一样——在产量方面我们都估得低了点!”“我也不是光嫌我们组里吃了亏!我考虑的是怕不能合时合节完成秋收任务!前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我们组里结算了一段工账,全年包下来的工做得只剩下四百零两个了,按我们现有的人力,赶到九月底还能做五百一十个,可是按每块地里庄稼的实际情况估计,非六百以上的工收割不完。
再者,玉梅是个强劳力,除了社里规定不让妇女挑担子以外,不论做什么都抵得上个男人……”乐意老汉打断他的话说:“小利益服从大利益嘛!分配工作做好了,每次一个人少在场上等一会,你算算能省多少工?想想去年到年底还结不了账,大家多么着急?”魏占奎说:“这道理我懂,换人我也赞成,只是我们的任务完不成也是现实问题。你说怎么办我的老社长!要不把包给我们的地临时拨出去几亩也行!”乐意老汉说:“那还不一样?能拨地还不能调人?你等我想想看!”老头儿盘算了一会说:“园里可能想出办法来——黄瓜、瓠子都卖完了,秋菜也只有点芹菜和茄子了,萝卜、白菜还得长一个多月才能卖,秋凉了也不费水了,大概可以调出一个人来。这样吧!决定给你调个人,你先把玉梅让出来吧!”“什么时候?”“玉梅马上就要,给你调的人最迟是明天给你调过去!”魏占奎见这么说,也就没有意见了。
十一范登高的秘密
金生走到范登高大门口,听见范登高和给他赶骡子的王小聚吵架,就打了个退步。他不是听人家吵什么——事实上想听也听不见,只能听见吵得声音太大的字眼,像“算账就算账”呀,“不能两头都占了”等等——他只是想等他们吵完了然后再进去,免得当面碰上了,弄得两个人不继续吵下去下不了台。可是等了半天,人家一点也没有断了气,看样子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那样平平稳稳吵一天也说不定。金生是有事人,自然不能一直等着,便响响地打了几下门环,叫了一声。这一叫,叫得里边把争吵停下来,范登高在里边问了一声“谁呀?”金生才走进去。登高一见是金生,心里有点慌,生怕刚才犯争吵的事由已经被他听见,就赶快让坐说:“有什么事这么早就跑来了?”
他准备用新的话头岔开,让金生不注意刚才吵架的事,可是怎么岔得开呀?小聚还站在那里没有发落哩!小聚没有等金生开口就抢着向登高说:“还是先说我的!我得回去打我的谷子!只要一天半!”登高这会的要求是只要小聚不要说出更多的话来,要什么答应什么,所以就顺水推舟地说:“去吧去吧!牲口后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