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里湾(10)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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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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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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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14字

算了一会收入账,何科长又问了几种种菜的技术,就有个买菜的小贩挑着筐子走上石坡来。张信向何科长说:“咱们到各处走走吧!老汉要去给人家称菜了!”说着就站起来。接着大家就都站起来。王兴老汉说:“副区长!你就陪着何科长游一游,要是还有要问我的事,等我把这个客打发走了再谈!”说罢就分头走开——张信同何科长游园,王兴老汉去卖菜,老梁仍回到柳树杈上去画画。


何科长对每一种菜都要走到近处看看。他一边看,一边称赞他们的种植技术:菜苗的间隔、距离匀整,菜架子的整齐统一,好像都是量着尺寸安排的;松软平整的地面上,不止干净得没有一苗草,仿佛连一苗茄子几片叶子都是有数目规定的。他问张信说:“他们组里几个人?”张信说:“连在河边撑船摆渡的两个人一共十二个人——摆渡也是他们的副业收入,不止渡买菜的。”何科长说:“说起地面来,一个人平均种不到二亩,种的也确实不多,可是要把地种成这个样子,就是种一亩也不太容易!一家人在院子里只种几盆花,也不见得像人家这块地里的东西抚弄得整齐、茂盛。怪不得人家十八亩地就要收入三千万!人家真把工夫用到了!”


他们欣赏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技术,已经走到玉生经营的二亩试验地边。这二亩地没有垄道,又分成两块:靠园的一块种着颜色、高低各不相同的六种谷子,往外面一点的一块,种的是一色狼尾谷。何科长问:“园里的水走不到这里吗?怎么连垄道也不打?”张信说:“他们的谷子都种在旱地里。他们怕水地的经验到了旱地不能用,所以故意不浇水。”接着他又把这二亩谷子试验的目的向何科长介绍说:“靠园的这块是试验谷种的。这地方的谷子的种类很多,这六种都是产量最大的,可是六种自己比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合适些,大家的说法不统一。玉生说就把这六种谷子种成六小片,每片都只种一分地,上一样粪,留一样稠的苗,犁锄的遍数、时期都弄得一样了,看看哪一块收得多。靠边的这一块是一亩四分,是试验留苗稀密的。


去年省里推广密垄密植的经验,叫每亩地留一万二千苗,我们社里照那数目留下了,果然增了产。玉生说在咱们这地方留一万二千苗是不是最合适的还不知道。他说也可以试验一下,也可以分成好多小块,种同一种谷子、上一样粪、犁锄的遍数、时候也都弄一样了,只是把每一小块种成八寸垄、九寸垄、十寸垄,每分九百苗,一千苗、一千一、一千二、一千三、一千四都有,看哪块收得多。大家同意他试验二亩,所以就种了这二亩试验地。”何科长问谁给他出的主意,张信说是他自己想的。何科长说:“这个青年的脑筋真管用,好多地方暗合科学道理!以后可以派县农场的同志们帮他每年都作一点这种试验,慢慢就可以把哪一个谷种,最适宜种在什么土壤上、用什么肥料、留多少苗、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施哪一种追肥……都摸一下底。农业专家作试验也常要用这种办法,不过他们的知识和仪器都更精密一点罢了。”


他们看罢了试验地,便要往“政治组”去,临去向老王兴招手说:“王老人!你忙着吧!我们去了!”王兴老汉身边正围着三四担菜筐子等他称菜,顾不上来送他两个,只高举着秤杆子招呼他们说:“再见,再见!我顾不上送你们了!明天有工夫再来玩吧!”


十三老五园


张信领着何科长离了船头起菜园,通过了几块棉花地,就钻进了一丈多高高秆的玉蜀黍地中间的小路上。张信介绍说:“这也是‘政治组’种的地。”伸起手还探不着的玉蜀黍穗儿长得像一排一排的棒槌,有些过重的离开秆儿,好像横插在秆上,偶然有一两个早熟的已经倒垂下来。这些棒槌虽说和秆儿连接得很保险,可是在你不继续考虑这个关系的时候,总怕它会掉下来砸破你的头。他两个在走这一段路的时候,谁也不想多说话,只想早一点通过这个闷人的地方。


穿过了这段玉蜀黍地,便看见老五园。三里湾自古就向东西两边的山庄上卖菜,不过菜园子是汉奸刘老五家开的,就在这块地方。那时候,刘家用自己的威风,压着大家给他让一条卖菜的路,从船头起通到这里,贩菜的人和牲口每天踩踏着路旁的庄稼,大家也只好忍气吞声,直到刘老五犯了罪,这园被没收了分配给群众以后,才把这条路改小了。得地的人,都是些缺粮的小户,所以大家都不种菜而改种粮食,虽说后来在水井的两旁成立了两个互助组,又把辘轳换成水车,可是仍然不再种菜。在头一年(一九五一年)建社时候,井北边的一个组入了社,井南边的仍旧还是互助组。


何科长和张信快要走近这老五园的时候,正赶上这里的小休息。社里的“政治组”和井南边的互助组共同休息在井台附近。社里的组长就是前边提过的副村长张永清,互助组的组长是和王宝全打铁那个王申的孩子王接喜。两个组长好像正谈论着什么事,张永清拿着两柄镰刀不知道表演什么,引得大家大笑了一阵。有个老社员看见了何科长和张信,喊着说:“张信同志!你和何科长正赶上给我们修理机器。”张永清回头一看,见是何科长和张信来了,就弯腰拾起了两个谷穗子然后迎上去。


大家把何科长和张信让到井台的一角上坐下了。何科长问:“修理什么机器?”问得大家又笑起来,比刚才笑得更响亮,更长久。原来当他们两个人还没有走近这里的时候,张永清正介绍他在省里国营农场参观过的一架“康拜因”收割机割麦子。这事情他本来已经做过报告,可是大家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所以要让他一个部分一个部分谈。这个机器一共有多少部分,哪一部分管做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有记住,所以只好表演。他说那家伙好像个小楼房,开过去一趟就能割四五耙宽,割下来就带到一层层的小屋子里去,把麦子打下来、扬簸得干干净净,装到接麦子的大汽车上……他正用两只手指指划划叙述着,接喜问他:“机器怎么会把四五耙宽的麦子捉住呢?”他说:“是用很长的一个轮子,跟咱们风车里的风轮一样,那轮上的板把上半截麦子打在个槽里……”说着便旋着两根镰柄在谷地做样子,可是一用力就把两个谷穗子打掉了。有人说“这部机器还得修理修理”,说得大家“轰隆”一声都笑起来。那个老社员请何科长和张信修理机器,就指的是这个机器。何科长和张信问明了原因,也随着他们笑了一阵。


张永清看着何科长便想起了糊涂涂老婆常有理。他想何科长既然住在他们家,常有理一定要告自己的状——因为自从他顶撞了常有理的几个月以来,每逢新到村里来一个干部,常有理就要告一次状,连看牲口的兽医来了她都向人家告。他试探着问何科长说:“你住的那一家的老太太向你告过状了没有?”还没等何科长回答,大家几乎是一齐说:“那还用问?”何科长说:“要不是她告状的话,我还不能一直睡到快吃饭才起来呢!”王接喜替张永清问:“告得一定很恶吧?”何科长说:“那老太太固然糊涂一点,可是张永清同志说话的态度恐怕也不太对头。”又向张永清说:“人家说你说过:‘在刀把地上开渠是一定得开的,不论你的思想通不通——通也得开,不通也得开!告状也没有用!我们一边开渠一边和你打官司!告到毛主席那里也挡不住!’这话如果是真的,那就难怪人家告你的状了!”何科长说到这里,别的人都看着张永清笑了。


张永清说:“这几句话我说过,可是她就没有说我们是不是也向她说过好的?”何科长说:“只要说过这几句话,任你再说多少好的也没有作用了。”王接喜组里一个组员说:“何科长还不了解前边的事,依我看不能怨永清的态度不好。在永清没有说那几句话以前,大家把什么好话都给她说尽了——她要地给她换地、要租给她出租、要产量包她产量——可是她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让开渠,你说气人不?都要像她那样,国家的铁路、公路就都开不成了。依我说她那种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的又臭又硬的脑子,只有拿永清那个大炮才崩得开!”何科长说:“问题是崩了一阵除没有崩开,反把人家崩得越硬了!要是已经崩开了的话,人家还告他的状吗?为了公共事业征购私人的土地是可以的,但是在一个村子里过日子,如果不把思想打通,以后的麻烦就更多了。她是干属,是军属——是县级干部和志愿军的妈妈,难道不能和我们一道走向社会主义吗?大家要和他对立起来,将来准备把她怎么样?渠可以开,但是说服工作一定还得做!再不要用大炮崩!”张永清说:“对对对!我以后再不崩了!”一开头请何科长修理机器的那个老社员说:“以前崩的那几炮算是走了火了!”大炮能走火的事以前还没有听说过,所以又都笑了。


一个和王接喜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组员说:“接喜!你爹那脑子,依我看也得拿永清老叔的大炮崩一崩!”另一个组员纠正他说:“连‘常有理’都不准崩了,怎么还可以去崩‘使不得’?”


何科长见他们这一组热闹得很,数了数人也没有数清,好像大小有二十来个,便问他们说:“你们这一组不觉着太大吗?”张信向他解释说:“这是两个组。一个是社里的,另一个是互助组。”互助组一个组员说:“我们明年就一同入社!”何科长说:“全组都愿意吗?”“都愿意,就是剩组长他爹不愿意了。”何科长又问到组长他爹是个什么想法,张信便把王申那股“使不得”的劲儿向他介绍了一番。以前说要拿大炮崩的那青年说:“依我看那是糊涂涂第二!”张永清说:“可不一样:糊涂涂是财迷,申老汉不财迷。到了扩社时候,我保险说得服他!”


又谈了一阵,张永清看了看水车的阴影说:“该干活了!”那个青年也看了看阴影说:“人家‘武装组’和‘技术组’都有个表,咱们连个表也没有。”张永清说:“不要平均主义吧!咱们也不浸种、也不换岗,暂且可以不要,等咱们把生产发展得更高了,一人买一个都可以!”


两个组又都干起活来了,何科长和张信看他们割了一阵谷子,就又向黄沙沟口柳树林那里走去。


十四黄沙沟口


何科长看见黄沙沟口柳树林那里那伙捆谷的青年不在地里了,另外有个人驾着一犋牛在里边耙地,就问张信说:“怎么谷捆子还在地里就耙起地来了?”张信说:“远地都是等担完了谷子才耙,近地只要先担了一溜就可以耙——耙的耙、担的担也赶得上。”何科长说:“收秋这一段不是包工吗?”张信说:“包工。谷子地连犁耙、种麦子都包在内;晚秋地不种麦子,不过秋杀地也包在内。犁耙地的,每组都有专人——一收开秋,他们不管别的事,只管耙地、犁地。”他们正说着,武装组的十个小伙子又扛着尖头扁担从场里返回地里来了。这十个人顺着地畛散开,一个个好像练把式,先穿起一捆谷子来,一手握着扁担紧挨那一捆谷子的地方,另一只手握着那个空扁担尖,跟打旗一样把它举到另一捆谷子的地方,把那一个空扁担尖往里一插,然后扛在肩膀上往前用力一顶,就挑起来了。不到五分钟工夫,他们便又连成一行挑往场里去。


何科长和张信又走了不多远,便听见在这柳树林边另一块地里割谷子的青年妇女们,用不高不低的嗓门,非正式地唱着本地的“小落子”戏,另有个十五六岁的小男青年,用嘴念着锣鼓点儿给她们帮忙。何科长他们走近了,那个小男青年一发现,便向妇女们打了个招呼,妇女们也都站起来了。小男青年布置了一下,大家齐喊:“欢、迎、何、科、长!”接着便鼓了一阵掌。何科长向大家打过招呼,大家又恢复了工作。


那十个担谷的又扛着空担子来了。他们向何科长打过招呼,又要散开,组长魏占奎说:“你们且走着,我同何科长看一下,马上就去!”一个爱向他开玩笑的青年说:“来不来由你!反正三趟一分工!”何科长说:“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和张信同志随便蹓蹓!”魏占奎说:“我应该给你介绍一下情况!”张信也和他开玩笑说:“误三担就是一分工,算你的呀算社的?”魏占奎说:“一担也误不了!到不了晌午我就能赶出来!”说着他便和何科长他们走向柳树林边的大沙岗旁边。


魏占奎指着几十步长、一人多高的一段沙岗说:“这沙是从这五六亩地里起出来的。在去年建社的时候,这五亩地还压在沙底,每亩地只算了三斗产量,只能种大麻也长不好,现在五亩地割了四十多担谷子。”何科长说:“这样土地产量该按多少分红?”张信说:“土地分红不增加,因为起沙是社的工。所有的地增了产,土地分红都不增加,因为增产不是土地增的。”何科长点了点头,又问:“土地多的户也同意吗?”魏占奎说:“他们为什么不同意?让他们自己种他们又增不了多少产,社里增了产每一个劳动日都分得多,自然也有他们的份儿。就像这块地,要不是用社里的工起沙,他一家哪有这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