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晶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6876字
火车要等一个钟头以后才进站,他们把行李放在进站口的栅栏边停了下来。空气闷热而潮湿,广场上行人很少。她穿着一件淡紫色长裙,额头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在脑门沾出一道弧形。她用手绢扇着风说:“我看你可以回去了。他们不是说在站外面等你吗?”
他看了看她脚下那一大堆行李,摇摇头:“还是把你送到车上吧。头儿的命令,我可不敢违背。”
她笑了:“是啊,这也算对我的最后关怀嘛。”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像往常那样清脆,他从中听出了辛酸的味道。他看了她一眼,很快扭过头去,她的样子很难看。以前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还记得她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走来的情形,朦胧的光影中,她的头发和裙裾都在飘动,她的头总是微微向左歪,使她的姿态有种慵懒又娇憨的情调,但她的脚步,那皮鞋跟叩击地面的声响却异常轻捷利落,在楼道中水珠一般滴答响过。他记不清他们曾多少次这样迎面而过了,因为他们的办公室是紧挨着的,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预制板,隔音的效果很差。他能很敏锐地分辨出她的脚步,她的响动,揣测她此刻是在写东西,在看稿子,还是在说话。她只有在看稿时是安静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他听起来几乎一字不漏,他猜这是她耳背的缘故(她曾说她小时候打了过多的链霉素);她写东西时喜欢撕纸,写不好就哗啦啦撕下一张,于是他就能猜出她又写东西了。她还爱丢东西或打碎东西,她桌上的茶杯不知换了多少只,当然这不是她故意的。
此刻她也在看他。她也想起他从走廊上迎面走来的样子,她也记不清他们曾多少次这样交臂而过了。可惜她从来不曾像他看她那样看清楚过他,因为她有些近视。她只能从轮廓和步态上辨认出他,而且只是大轮廓。他说话的声音底气很厚,缓慢而悦耳,像唱歌一样。他写字就和他说话一样缓慢而有条理,一笔一画十分工整,整张稿纸没有一个被涂改的墨疙瘩。她也听不出他的脚步,她记得他的脚步像猫,无声无息。她想这怎么可能呢,这样一个大男人,走路没有声音?
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他问:怎么?
她说:你看那个卖冰棍的……
他四下张望,并没有什么卖冰棍的。快下雨了,广场上空荡荡的。
她止住笑,挺认真也挺体贴地说:你还是回去吧。太过意不去啦。你还得上班嘛。回去代问头儿和大家,就说我谢谢啦。
不行不行,到底一块儿共事这么多年了……他笑笑。
是嘛。哪在乎这几分钟。她接口。
他有些尴尬。哎,你可别背什么思想包袱,大家还都挺……
我能有什么包袱?我现在是一身轻,什么都没有了,求之不得呢。她的脸冷若冰霜。
你不要把这事儿看得太认真。
我对什么认真过?
他觉得一股冷气从脚下袭来,尽管此刻他其实正浑身大汗淋漓。
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坐坐?还有一个钟头嘛。
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话是这么说,她却随他提着东西来到一个凉亭边坐下。
雨终于下来了。广场上弥漫着浓重的乳白色的水雾。所有的一切,那些栅栏、车道、广告牌、槐树、草坪,都沉浮和退隐在这白色之中,朦胧而虚幻,如同一个梦境。这时,雷声才传来。那隐隐的雷声从白茫茫的天空的深处,缓慢地传来,不像是一种声音,而像一种震动,一种呼吸。
他要了两瓶冰镇果汁。服务员用起子“啪”地打开了瓶盖,一串水泡闪烁着升上来,浑浊的橙色液体在瓶中开始沸腾。玻璃瓶表面那一层层白霜变得稀薄,一滴滴汗珠流了下来。他们的眼睛像被施了魔法注视着那瓶子,好久没有说话。
她慢条斯理地从小包里取出一叠湿纸巾,仔细擦净玻璃杯,然后将果汁倒进去。即使在这个沮丧的时刻,她也能保持那种贵族气的洁净,这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那边有什么困难就来信。我和这边的大伙儿都会乐意尽量帮你的。他干巴巴地说。他这样说实在是因为无话可说。说完了他便后悔,好像有一千条虫子在脊背上爬,他恍然看到自己成了一部童话剧中的人物,鼻子正一点一点地长了起来。他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的嘲讽的光。急忙,他低下头,点燃了烟。
她说:给我来一支。
他急忙再次打着了火。火苗颤抖着,他控制住,不让自己的手抖动。
她长长吐了一口。一只胳膊抱住另一只胳膊,手微微抬起烟卷,修长的手指伸得展展的长长的,这姿势,他得承认,十分优雅。
你爱人在那边帮你把工作联系好了吗?他又问。
她吐了口烟,瞄了他一眼。就这一眼,他觉得自己的半边脸被烫了一下。
我觉得,头儿派你来送我,真是一个玩笑。她说。
为什么?
因为,她慢慢说,这对你太残酷了。
他有好一会儿不知道把手中的烟嘴往哪里送。
我在一本里读过,从雨水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你能觉得天空在下着几场不同的雨。现在就是这样。她接着说,侧过了耳朵,声音变得恍恍惚惚。我觉得在雨中,在空气中,好像有无数的人,看不见的人,来到了这里。我能感到他们,但我看不见他们。我也听不见他们。
你瞧,这事儿,我很理解你的难处。他结结巴巴地打断她,脸不由红了。不过人人……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
我觉得周围一片喧闹,但其实是寂静。她说,闭上了眼睛。这寂静是夜空一样虚无却又橡皮般柔韧的东西,紧紧包围着我……
你应该想开点儿,真的。他说。你最好想开点儿。他又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这么年轻……
她睁开眼打断他:你不觉得累吗?
没等他回答,她双臂交抱,头向后一仰,靠在柱子上,双目紧闭。我累了。她说。
他看着她仰起的修长的脖颈。那脖颈不是雪白,而是象牙色的,他早就注意到了。他还看见她隆起的锁骨,那串细细的,不易被察觉的水波纹白金项链。这项链和她的脖子都有一种纤细的感觉,令人怜惜。
她猛然坐起来,搬过一只行李袋,从里面翻找起来。
真怪,跑到哪儿去了?
什么?
一个东西。
她取出那些卷成一团的内衣、线裤,装订好的手稿,厚重的书籍,又胡乱塞进去。最后,她拿出一只瓷娃娃,一只淡青的,打着洋伞,低眉垂目的瓷娃娃。他的心像被什么蜇了一口。
不是放在你桌上的那个娃娃吗,他说,怎么——我嫌它太碍事了,她说,皱着眉头,有些做作地噘着嘴,我不想把它带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的眼睛四下张望着,咳,小孩儿!她向冷饮柜前的一个小女孩招手,阿姨给你送个礼物好不好?
那小女孩不到五岁,头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小嘴抹得红红的,用惊诧的眼睛望着她。她的母亲转过一张更为浓妆艳抹的脸,警惕地拉着女孩儿走开了。
她哈哈大笑,怕什么,我又不是皇军,把毒药让你米西米西的。
其它桌上的人转过头朝这边看着。
他替她感到难过,她的笑声很刺耳,那不像是她的笑声。而她却显得若无其事,将瓷娃娃放到桌上,说,呆会儿顺路把它扔到哪个果皮箱里好了。
他心情紧张地看着那个瓷娃娃。低首垂目的瓷娃娃,额前一缕刘海,雪白宽阔的眉头,和她很像。他又想起她一手抚着它的头顶一面高谈阔论的情景,尖尖的手指顺着娃娃的额发一绺绺抹下来,那浑圆粉红的指甲和这娃娃的颜色实在是太相称了。他相信任何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扔什么,太可惜了,他脱口而出,不如送给谁。
给谁?她噗嗤一笑,你总不至于要这个破玩意儿吧。
怎么是破玩意儿。他悻悻地。
那么给你喽?她盯着他。
给我我就要。他的脸一下红了。
他把那瓷娃娃拿到自己面前,手指不由自主地顺着额发往下摸去,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心中不由一惊。他赶紧把它放下,身子朝后一靠,正襟危坐地远远盯着它。
审判正式开始啦,她略带讪笑地注视着他,可怜的瓷娃娃。
他不说话,只是笑着。他现在这副样子一定让她觉得蠢。可他没法不笑。他觉得心头像被移开了什么,变得轻飘飘,暖融融的。可他又知道,此刻,他其实最想哭。她说得对,可怜的瓷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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