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冬日(1)

作者:钟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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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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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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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92字

这个冬天的太阳很好。确切地说,是这个冬天的这个下午的太阳很好。在这个太阳很好的冬天的下午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本《析梦词典》。丈夫上班去了,女儿要到傍晚才放学回家,炉子上的开水壶正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她将书翻到“百合花”一节。书中写道:“梦见盛开的百合花意味着某种机遇的来临。洁白的百合是爱情的象征。但如果这花朵枯萎了,则意味着爱情或婚姻有变,或你所期盼的对方对你的心情不予理会。参见‘花朵’和‘枯萎’。”


空气中飘荡着歌声。她不是听,而是从耳旁空气的震动和心头的隐隐的触动感觉到这歌声的。这歌声像呼吸和风那样捉摸不定,若有若无,但她感觉到了,感觉到这透明的旋律正如一片绿色的海藻在空气的水波中起伏。她闭上了眼睛。她看到那片绿色的海藻飘摇着,一摆一摆,小鱼一样向自己游来。它用轻盈的尾巴拂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痒痒的;它姿态优美地环绕了她一圈,震动的水波激得她要飘起来,然后它远去了,进到那一片深邃之中……


我要梦见海了。我将要在海边漫步。她对自己说。之后,她便睡着了。


她是跟着那片歌声,那片朦胧的绿色走出去的。走出门时,她看到微风吹动着窗帘,床单上那一簇簇雪白的百合花在淡紫色的背景下无声地落到地上。她看到自己走在一条泛着青色的石板路上,两旁古色古香的门楼高耸,那些垂悬在楼檐上的铃铛在风中叮叮作响。叮叮叮。叮叮叮。那声音冰一样寒冷晶莹,在寂静中一滴滴落下,敲击着她切割着她使她有一种被淋透了的感觉。光线幽暗,太阳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脚下水雾蒙蒙的石板路反射着幽暗的光。她熟悉这地方,在梦中她曾多次来过这里。她知道前方有一个古木斑驳爬满青藤的门洞,门洞很黑很暗,但穿过那门洞,就到了她的地方,那片只属于她的地方了。


她果然进了那门洞。她穿过了那门洞。在穿过门洞时她感到有许多人面目模糊默默无言地坐在地上望着她。她没有停留,只是加快了步伐,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大了起来,而那晶莹的铃铛声,终于消失了。


走出门洞后她发现正是暮色苍茫。暮色苍茫,这是她喜欢的一个词。这个词标志着一种现实的结束和另一种现实的开始。阴阳交替阴阳交合。“瞑时”,神秘的字眼。阴气上升,梦境上升,神秘上升,混沌的、不可理喻的另一种存在上升,上升并到来。


现在她就站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它的到来。


她站在一片荒野之中等待着。


没有别人。因为这片荒野是属于她的,为她而存在的。


荒野无边无际。雪白的针茅草在风中缓缓起伏,一种她喜欢的灰色弥漫着。是雾。乳白色的雾,轻盈的雾,熙熙攘攘又轻若无骨的雾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四处游荡。一条黑色的小路蜿蜒可见。一汪汪积水像闪烁的珍珠。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太阳,苍白的、没有光泽的太阳。白太阳。这白太阳显得虚幻,让人联想到一枚沉在水中的铜镜,所有的喧嚣都已被沉淀,所有的光芒都已被过滤。


她在等待那个男人。


军官的帽檐压得很低。在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有那挺直的鼻梁和下巴让她怦然心动。他的军装外面罩着一件医生穿的白大褂,这两种很适合那些高身材男人展示风度的服装此刻让她感到窒息。一缕白色的光柱从厚重的窗帘后面射进来,光柱中团团飞舞的尘埃很像她纷乱的思绪……她是一个囚犯,她是他的囚犯;她逃脱了,她从他的看管下逃跑了;她在一个傍晚化装成一个女学生混迹在放学的队伍中逃脱了……在头一天他把她从女犯人中单独叫出来,领她去大田劳动,小鸟在枝头鸣啾,一两片羽毛雪花一样飘落下来……他停下来了,他的眼睛没有望她,点着了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每当他单独面对她时总有一种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抽着烟,脊背对着她,但她凭空觉得他将转过身来,将要对她说什么,她有这种感觉,她总感觉他会把她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对她说什么或干什么,这种感觉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有了;他没有对她说过话,他甚至没有正视过她的眼睛,但他在注意她,无论她怎样躲进那无数女犯人当中,她也能感到他那警觉而痛苦的眼睛越过人群射向自己……这种感觉使她不安,也使她下定了决心要逃走,逃走,啊,自由……就在他抽烟的时候她从他身后溜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追上来,这使她有了和那几个等在大田中的女伴说话的机会,于是一个逃跑计划被制订出来了……她成功了,她混在了参观的女学生的队伍中走出了监狱,她在街道上跟着她们走了很远,但她没想到女学生们来到了这座医院的这个楼上,她们被依次领进这个房间作检查……据说是测视力。那些女学生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一会儿便离开了,然后便轮到她了,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走开也许是根本没有机会,然后她便走了进去,可是她被领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没有视力表也没有什么仪器,光线很暗,而在那黑暗的窗帘后面,站着一个人,站着他。


他没有说话。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冷汗从脊柱津津而下。恍惚间这两天来的经历闪电般一掠而过,她突然想到,原来这是一个阴谋,从头到尾是一个阴谋,自己自以为逃脱了,却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一直就等在这里,等着自己走进这间屋子。刹那间绝望悲哀的情绪淹没了她,但同时另一个更大的困惑却升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欲擒故纵地来这一手,为什么要等在这里?


他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终于望着她了,那目光,那种和在集中营中截然不同的目光让她喘不过气来。他说:“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的声音怦然炸裂了时空,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滴落下来,凉凉的,那是一团雪,一团从记忆深处的白桦树枝上落下的雪……


沉重的积雪正从被压弯的白桦树枝上滚落下来。窗外哨兵的皮靴呻吟不止,星星点点的野艾草籽噗倏倏撒在雪地上。夜色正浓,远处正传来隐隐的狗吠。不远处的木屋中,游击队员们的鼾声正此起彼伏,他们躺在地板上抱着手中的枪,那枪中已装满了行刑的子弹;而她,站在这里,手中拿着那钥匙,惟一的、能打开他手中镣铐的钥匙……


他的眼睛从黑暗深处向她望着。她永远也忘不了这双眼睛。在白天的阳光下它们像海水那样的湛蓝,在阴雨天它们又有着钢铁的铅灰;而此刻,它们是黑的,如同这黑夜。一缕粘血的头发从额际上垂落下来,他的脸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他的手戴着镣铐,他的军官制服已经被皮鞭坚硬的舌头舔得稀烂。他望着她。他黑黑的眼睛满含笑意地望着她。她被这目光击中了……心,紧缩成一团,像被什么击打了一下,猛地狂跳起来。他是她的俘虏,他是她的囚犯,他是她的敌人。明天,村苏维埃就要对他执行枪决,他,一个白军军官,地主的儿子。可是,谁能对她此刻的心境负责,谁来对她的记忆负责?……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微苦的气息,马车巨大的木轮在草地上咯吱响着,他从她手中接过盛着酸奶和腌黄瓜的筐子,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让她想到了万里无云的天空和海水……篝火在夜空下燃烧,在狂欢的人群中他们旋转着;他的眼睛凝望着夜空,仿佛聚集了无数星星的明亮与喧嚣,远处传来手风琴伴奏下一个男人甜蜜而沙哑的歌声:“啊,我的美丽的伏尔加,我的悲伤的白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