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晶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0534字
这就是李丁和咪咪的第一次见面,当然事后李丁很快便知道了她是谁,事实上当她一开口说话时他就从她那傲慢无畏的眼神中猜出来了,但他却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她那破门而入的方式,审视人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态度很让他反感,但面对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书记和房东的女儿,我们的大组长无论如何说不出狠话来。其实这个名叫咪咪的女孩根本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李丁的宽厚和教养在她的长驱直入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只要他一回来她便会到小屋里来,借他的书看并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无奇不有,大到李丁的全部家庭背景小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个人问题,她都毫无顾忌地提出来还要记在小本子上,这让李丁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入侵者显微镜下的兔子标本。有一次她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准备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就好像她是生活在月球上,压根儿不知道当前知青正在闹回城似的,李丁感到好笑随口便说,扎什么根,扎萝卜根?看到她一笔一划地将这话记下来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头,他问你记这些干什么呢?她睁大一双无辜的黑眼睛说准备写你呀,李丁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却长了一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那黑黑的眼睛让你根本无法猜测她究竟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老谋深算到了大智若愚的程度,李丁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毕竟是个党员而且是小有名气的先进知青,再憨厚也知道这个“扎萝卜根”一旦被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忙说可我根本不想让你写,她惊讶地问为什么?李丁说已经有那么多篇文章写了我这就足够了。可是我还没写呀,她很认真地说,那口气让李丁哭笑不得,李丁说你写了在哪里发表呢,言外之意是你是个中学生没人会给你发表,可是她笑了笑说我爹会想办法。李丁想到李占林那些谁也说不清的关系网,意识到没准儿这鬼里鬼气的女孩子真会凭着老爹的面子在哪个小报上发两篇东西,而且很可能是两篇耸人听闻的东西(想想他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说的那些话吧),这个想法让李丁的脊背一阵发麻,就像是被一只蜘蛛爬了过去。
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就这样开始了,知青们很快便知道了他们的大组长正被支书的女儿追得躲来躲去,他去了饲养场她也去饲养场他去了实验站她便也去实验站,无论何时何地他出现不久那女孩便必定出现,手中拿着小本子在一边探头探脑。这真让知青们大开眼界。尤其是那些男知青,他们兴致勃勃地加入到这场游戏中去一会儿把这一方藏起来一会儿又帮助另一方去捉拿这一方;他们还起哄说这女孩是李丁的“小媳妇”而李丁是书记的“乘龙快婿”。焦头烂额的李丁不得不过上了有家难归的流浪生活,用威逼用利诱甚至用死乞白赖在一个又一个男知青的炕头上求得一夜又一夜的栖身之地。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大组长沦落到这步田地男生们真是兴高采烈,他们威逼他干出平素不愿干的许多事情(例如允许他们偷队里的煤油或者偷用电炉子——这种电炉子往往会导致全村的断电),如果李丁胆敢反对他们便威胁说要将他出卖给那个女孩,在坚持原则和被捉拿的危险面前我们的大组长只好放弃了原则。当然李丁不可能总是这样躲下去,他要取自己的换洗衣服还要拿一些粮票和食品来取悦那些开恩收留他的男生,每逢这个时候他便要等到半夜才悄悄回去天不亮再撒腿跑开。然而这种游击战并没有使那女孩气馁,李丁的躲躲闪闪更加刺激了她的想象力和好战精神就像一只被鸡毛掸子逗弄得眼睛乌黑的猫,村里人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李丁慌里慌张地走过之后那女孩便出现了,手中拿着小本子和笔,大步流星双目炯炯,犹如循着野兔踪迹前进的猎人。这一天,半夜里,当李丁像一个小偷那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大门正准备打开自己房门时,突然发现那女孩的眼睛在自己身后的黑暗中闪闪发亮,那一刻,人高马大的李丁吓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差点儿就顺着门框坐下去了,像一只束手待毙的大灰兔子,他牙齿打战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女孩很天真很无辜地微笑了,她说:我要写你呀。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简单了。可就在李丁被这个女孩追得团团转的时候,有一个人的介入使事情更复杂了,这个人便是咪咪的母亲,也就是李占林的妻子王拴拴。
王拴拴童年时跟随自己做江湖医生的父亲走过许多地方,所以自认为见多识广而看不起村里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她坚决拒绝按照乡俗给女儿订娃娃亲(用当地话叫做“卖”出去),坚决把女儿送出去读书,她一遍一遍对咪咪说这样的话:你不是普通的庄户人的女儿,你是李占林和王拴拴的女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到大地方去。她为女儿一遍遍讲述自己记忆中的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她的讲述中闪烁着霓虹灯的光芒,使女儿和自己的目光都变得遥远而迷迷忽忽。村里的女人们都说王拴拴这个女人有点神经兮兮,她不好好纺棉花喂猪却竟然能认得两个字,成天向人们讲述些希奇古怪的事情眼睛朝天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最不可容忍的是她让李占林绝了后,自从生下惟一的女儿咪咪之后便再也屙不出一个崽来,女人们问,她凭什么那么牛气看不起人,不就因为是支书的女人么?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丁出现了,身材高大又端庄又有文化的李丁让王拴拴眼前一亮,在她的眼里他就代表着她所向往的另一个世界;而刚下乡的李丁脑子里装满了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理想,不仅对这位房东大妈礼貌有加还经常为她挑水打扫院落,便更让她喜出望外。她的喜爱是这样明显地挂在脸上,以至于李丁哪天为她扫了地哪天为她挑了水不出一个时辰村里的女人们便都知道了,她们对王拴拴说你家里来的哪里是知青简直就是你的干儿子和干女婿么,一听这话王拴拴的嘴角便向两边咧开了,高高地咧到了眼角下面;后来李丁成了知青先进,她简直比李丁本人还要高兴,她拿着那张报纸四处张扬就好像那是自己儿子的事迹,她甚至编排了一套李丁如何住进她家的故事,在她的说法中她简直是在千万个人中间像挑乘龙快婿那样挑出李丁来的,“我对县上王书记说,你可要给我家派个好点儿的来,王书记说,你看哪个好?我从照片上一看,就这个小伙子精神,我说我就要这个,王书记说,那就随你。”王拴拴的这一番说法在西岭衍生出好几个版本,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让人哭笑不得,那些女人们看透了她的心思便一边在心底窃笑一边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她们说李丁如此出息确实有她王拴拴的功劳(她本人已有所暗示),她们说李丁和李占林一家确实是有缘分(这显而易见),她们说一看就知道李丁对王拴拴和李占林十分感激而且尊敬(对此她深信不疑),她们说既然现在咪咪这么喜欢李丁(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的关系完全可以更进一步,李丁完全有理由做王拴拴的女婿——能成为赫赫有名的西岭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占林的女婿,这样的好运有谁会拒绝呢?
女人们的怂恿让王拴拴的头脑也发起昏来,她糊里糊涂地也加入到女儿的追逐中去,只是女儿手中拿的是笔记本而她手里提的是煮鸡蛋和烧饼,如果女儿的行为还可以解释成一个对事业过于狂热的记者狂,那么提着鸡蛋的王拴拴就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了。可怜的李丁现在是处在母女两人的两面夹击之下了,他的狼狈尴尬让全村人好好地开了一番眼界。这场闹剧是演到一定时候才被李占林发现的,出于心照不宣的理由村里人谁都没将这事在他面前点明。这天王拴拴正准备提着鸡蛋出门让他撞上了,他一把揪回她说你别出去给我丢人好不好?我看你是猴子人前抢钻洞——撅着光腚还不知道!王拴拴说怎么了怎么了,我不过就是给李丁那娃送点儿吃的。李占林说人家不缺你这点儿吃的!冷笑一声他说你做的那梦我还不知道?想一个知青当你的上门女婿,别做梦了吧你!王拴拴说谁让他当我的上门女婿了?我是说咪咪若是真跟了他,将来一起进城去也说不定。李占林说下一步你就该跟着进城当丈母娘了对不对?你呀你,这城里人的梦做的可真深啊,深到祖孙三代去了。你想清楚点儿自己也想清楚了咪咪,我李占林可丢不起这个人!王拴拴一听这话便觉得捅到了痛处,她说我就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们咪咪嫌她是个女娃儿,你就一直嫌弃我们母女两个,说到这里她便哭天抢地起来,她说你李占林要是嫌弃我们娘儿俩我们就走,逃荒要饭也不赖在你们李家……
李占林知道对方又拿出了闹家的本事便走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四处打听便找到了李丁的藏身之处,当时李丁正和几个知青打扑克一见李占林脸都白了,大队书记的意外降临让所有的人都觉得非同小可,知青们站在门口朝李丁挤眉弄眼不想错过这场好戏,李丁硬着头皮对他们说去去去便把他们都关到了门外。房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李丁刚想说什么李占林将手一摆,李占林说你什么也别说,咱们两个什么也不用说,李丁便不做声了。李占林四处望望问有烟没有,李丁急忙从包里找出烟来帮李占林点上,李占林长长吸口烟便对李丁说你不要计较我们家的那两个,那老的神经有点儿毛病小的也受了传染,不过我李占林的头脑是清楚的,我分得清哪是河水哪是井水,所以这事儿我自有办法处理,你李丁不要为难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番话说得李丁心里发热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李占林又说话了,他沉下脸向李丁伸出一根手指头,不过有一点我可给你说清楚,我去管村里人的嘴你管住这伙知青的嘴,谁要是再说我家里人的笑话我要让他好看。李丁连忙点头,李丁说其实我对大妈和咪咪也没什么看法,我知道她们是好意……李占林一听便笑了,他一边摇头一边站起来一拐一拐朝外走一边回过头讽刺地望着李丁,他说我现在知道那两个为什么能闹到这步田地了,李丁啊,你可真不是娘儿们的对手!
第二天李占林便将咪咪母女俩送到了县城亲戚家同时给李丁换了个住处,又过了一个月,当王拴拴从县城亲戚家返回时,李丁他们已经搬进了新建成的知青点中……
可是,现在,曾将大火扑灭的李占林又亲自点燃了这场火,除了报复,李丁看不出有什么别的解释。
这天回到知青点李丁便将骡子叫进自己的房间,他猛然将门摔上便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个骡子,你知道你把我整得有多苦!便把和李占林的谈话对骡子说了,骡子一听乐了,说胡汉三又回来了?李丁正色说骡子你是不是个东西?骡子一看李丁真生气了,忙说咳我开玩笑呢,麻烦是我骡子惹的我当然不能让兄弟你受累,这事儿我帮你摆平,那丫头我包了。你说吧,是让我来文的还是武的?李丁听到这里神色才缓和了点儿,李丁说明天我先和她照个面,一方便就找个地方走人,你在这里给我顶着,该怎么办随你便,只要能让她早点儿死了心回家就行。可是有一点,你不能闹出乱子来。骡子哈哈一笑说放心吧,对付丫头我还是比你有办法的。李丁骂道你个混蛋!
李丁去那个名叫望的小山村一事是叶薇自己说出来的。她悄悄告诉自己在另一个村子插队的女友,他们的大组长李丁在一个深夜来到了她正在办学习班的小山村,敲响了她的门,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便落荒而逃。她说李丁甚至没跨进那道门,他们就站在院中雪地里说了两句话,所以至今她也搞不明白李丁跑这么几十里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我相信叶薇给女友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她是真的想让女友帮自己解除疑惑,也许她只是说说而已,就像说今天天气好或昨天我买了一件新裙子一样;但不幸的是,李丁太有名了,这种有名使他像我们今天的电影明星一样受到关注(在没有电影和电视的年代里知青典型们确实就是明星)。在那个女友的心目中虽然她并不认识李丁,但她完全有资格谈论李丁,尽管这种议论关系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正是这种朋友关系保证了她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和珍贵性。谁说不是呢?当你说“我听别人说”和“她(他)亲口对我说”,感觉是不一样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叶薇在交心时对女友说的话不出一个月便被作为新闻传遍了整个公社自然也传回了西岭,人人都知道那个外表沉稳矜持的知青典型李丁在一个风雪之夜走了五十里(在另一个版本中是一百里)山路去看望一个女生。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在一个版本中他遭到了拒绝在另一个版本中他被接受并有了一番浪漫的艳遇在第三个版本中这是一场事先策划好的两厢情愿的私奔在第四个版本中介入了公社书记在第五个版本中……
在所有的版本中人们最不接受的是那个最初的版本,因为人们不相信一个身强力壮走了五十里山路(来回是上百里)的男人在到达了目的地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能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就跑。这太不合常理了。而那个名叫叶薇的女孩也显得太没心没肺了。西岭的女孩们就说:谁都知道李丁在年终操刀分牛肉时将最好的那一块留给了谁,在派活浇地时将最好最平整的地段分给了谁,又在回城过春节时独自去过谁的家;当一个男生在风雪之夜多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去看望你时,你能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丁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风雪之夜。他赶到县城时会议几乎结束,主持会议的领导对他的迟到虽然不满但也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询问他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在他看来一向守时的李丁迟到了几十个钟头一定有可以理解的原因。但李丁没有做任何解释。他顽固的沉默让领导们看到了他坚硬的一面,正是这一面,和几个月之后他辞职一样,让人吃惊。
在那个风雪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