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晶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0470字
现在,知青大组长李丁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在一个夜晚,他正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那时他满脸的络腮胡子还没有全面长出来,还只是围绕着他那端正的长方形脸庞上的一圈暗色的阴影,蓬乱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像一片刚刚燃起就被浇灭的火苗。蓝色的咔叽布棉大衣长短刚好及膝,敞开的前襟像两扇忽开忽合的大门,草绿色军裤上用胶布堵住一两个磨破的窟窿,——这是那个年代标准的知青装束。钉着结实铁掌的军用皮靴犹如两艘乘风破浪的小船,在雪地上翻卷出白花花的浪花。现在这小船偏离了他本来正在走的那条大路,向一条小路蜿蜒出去。夜色正浓,天上的星星在他眼前微微跳荡,嘴里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团白色的雾花,这雾花模糊了他的视线,弄得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小黑点,一个远远悬浮在一片白色之中的小黑点,他停了下来。望着那个黑点,他的心剧烈跳起来。
很多年前,李丁去县城参加一个会议。从我们西岭到县城不到十五里,有一条笔直的公路相连,徒步行走大约三小时,而李丁走完这段路用了整整两天。一向守时的他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赶到会场,并且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始终沉默不言。他似乎是去了一个地方。他去了什么地方呢?
从西岭到县城的半路上有一条岔路,通向一个名叫望的小村庄。在望这个小村庄里,有一个赤脚医生学习班正在那里实习。小村庄离公路还有五十里山路。我们的大组长李丁,就去了那里。
我们知青点有个女孩儿当时正在学习班里,她名叫叶薇。
就在骡子成功地为我们西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李占林举办了“追悼会”后的第二天,李占林将李丁叫到了大队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和农民的房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土炕之外多了一方木桌几把椅子,但干部们还是更喜欢坐在炕上。具体方式如下:脱鞋,上炕,坐成一圈,将脚伸进一床散发出集体脚气的辨不出颜色的被子里。于是很多的问题便在黑暗中脚与脚的碰撞中被提出,在一只脚向另一只脚传递热量时被思考,在所有的脚在温度和气味上达到一致时被解决。在我们这一带,招呼一个人上炕就等于向他发出了交际的邀请,而一个能痛快脱鞋上炕的知青更能赢得农民的好感。以一床被子为界,暗中一群不辨面目的脚们就这样划定了“自己人”和“别人”的界限。
我们的大队书记李占林的一大嗜好便是在炕上开会,即使在大热天也是如此(当然那炕没有生火),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站立和走动这些可能暴露他弱点的姿态,因为,我们的大队书记,十分不幸,也是一个跛子。我知道在一个本来篇幅有限的里让两个主人公瘸了腿显得不合情理,但我别无他法。我实在想象不出不瘸腿的李占林是什么样子,就像我想象不出一个两腿完好的阿树一样。不过,我们的大队书记李占林虽然瘸了腿却一点儿不失尊严,反而更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尊严——可以说因为瘸了腿,我们的李书记更有尊严了。他总是端坐在炕上犹如君王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绝不下地迎来送往,于是那炕连同那捂脚的被子就成了龙床或御帐,而上炕就犹如上殿晋见。能到李占林炕上并将脚伸进那床被子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李占林是不会让他上炕的,一般的人李占林只让他站在炕前的地上,说上一番话然后让他走人。因此在西岭,谁能上李书记那张炕谁便拥有了地位有了底气,两个闹矛盾的人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方先将脚伸进了李书记的被子里。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就像西岭人常说的,李书记的被窝哪是那么好进的?
凡事都有个例外,有两类人便不在李占林划分的“一般”之列,这便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或是小孩。碰上美丽的女人或可爱的孩子李书记绝对是热情有加地邀请的,由此可见,李书记对人的划分并不仅仅依据权力大小地位高低而是有着自己的标准,就像他自己说的挺有些人情味儿的。只是李书记的规矩在知青到来之后被破坏了,因为那些女知青,任他怎么热情邀请也不肯上他的炕,而男知青,他却怎么拒绝也拒绝不了,一句话上不上炕似乎已经不是李书记说了算了。首先开创出这局面的人便是骡子。
有一次骡子被叫到李书记那儿训话,那还是骡子刚到西岭不久,他的捣蛋鬼的身份还没有暴露出来。像往常那样李占林在炕上对站在地上的骡子说了一通之后便让骡子走开,然而骡子并不走,骡子听完李书记的指示后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好奇地问:李书记你为什么不请我上炕?李占林一听这个问题便愣了一下,这闻所未闻的问题在李占林听来就像问斯大林为什么不是西岭的书记一样,他用鼻腔深处哼了一声问你想上炕,为什么?骡子很天真地说我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李占林皱了皱眉头随口便说我们正在开会,可惜他没有仔细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没想到说这话时他正和两个抱孩子的女人坐在一起。骡子一听便哈哈笑了,骡子笑着便脱鞋上了炕,两条长胳膊做了个划水动作便划开了李占林和女人们并挤在了她们中间,李占林变了脸问:你上来干什么?骡子说:我来开会呀。李占林说没叫你来开会。骡子指着那个流鼻涕的小孩说:他都能来开会我为什么不能?李占林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只好耐心地解释:是关于妇女工作的会议,她们总不能把孩子扔在家吧。骡子挤挤眼睛说原来是妇女工作啊,就算我列席吧。李占林说没请你列席。骡子说可我今天就想列这个席,毛主席在遵义会议上还列席呢,就是因为毛主席列席了遵义会议,才纠正了机会主义的错误。这句话无意中捅到了李占林的隐处,以他有限的党史知识他不知骡子这个典故出处在哪里以及是否有错;他变了脸半天才说好啊你敢拿自己和毛主席相比。骡子说我怎么是和毛主席相比?我是说我要向伟大领袖学习。你总不能说我不该向伟大领袖学习吧。说完这话骡子便躺下来将身体伸成一个大字,伸成大字的骡子不可避免地占领了李书记那宝贵的被窝,露出大脚趾的脏袜子肆无忌惮地在李占林眼前晃来晃去,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列席的滋味可真是好啊。李书记你们接着开啊,畅所欲言嘛。李占林这时才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无赖,而且是所有无赖中最麻烦的知青无赖,这种无赖学校没法管单位管不了乡里也管不了,碰到这种无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招惹他。结果是李占林不得不换了地方“开会”,破天荒第一次将自己的地盘让给了别人,从此导致了自己地位和尊严的很大动摇——这个教训说明,我们的领导干部在回答群众问题的时候一定要慎重小心三思而后答,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一个无赖。
刚才说过一个能很痛快地脱鞋上炕的知青往往能得到农民的好感,由此类推所有的先进知青都是脱鞋很踊跃的人,这是一个真理,我们的大组长李丁自然也不例外。这天一听到李占林的邀请他很快就脱了鞋上了炕。李占林的脸色不太好看,李丁自然知道原因,便主动说:李书记,骡子的事我们已经批评了他,在这里我代表他向您道歉。李占林先是一愣接着便故作惊讶:骡子的事?什么事啊?李丁的智商也不低,知道对方装糊涂是不肯罢休,便只好笑笑说李书记你真的不知道,我只好在这里向你汇报了,便将骡子开追悼会的事简单说了说。李占林饶有兴致地听着,还不时就一些细节发问,李丁回答得尽量含糊以便不牵扯到别的人。李占林问:听说他还给我念了悼词?悼词中还提到一些人名字?李丁一愣说我可没注意到,要不我回去再问问?看都是哪些人。李占林知道李丁在明知故问,心里恼火又不便发作,只好装作大度地一笑:你当我还真把骡子这小子放的屁当真啊?你回去告诉他,什么样的把戏我李占林没见识过,一点点污蔑造谣根本算个!不过话说回来,对一个革命干部造谣污蔑,只怕我个人不计较,县里和组织上还不答应呢!李丁知道李占林是在暗示他和县委书记的关系,便赶紧说当然当然,再说了,骡子哪里敢污蔑您,他只是恶作剧闹闹而已,他不光给您开了追悼会,我的追悼会他也开了,还有他自己的爸自己的妈也开了。李占林一笑说这个死骡子,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写个书面检查来,说他在追悼会上的那些话都是胡说。李丁赶忙说没问题。李占林又假装不经意地说听说他还在追悼会上模仿一个人?李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骡子的这个举动稍不留神就会靠上污蔑伟大领袖的罪名,急中生智他忙说我倒是看他模仿董存瑞举炸药包来着。李占林说不是这个,是他在向——向——告别鞠躬的时候。“遗体”这两个字他却没有说出来,李丁忍不住想笑,急忙摇头道我真的没看出什么来,要不,他看了李占林一眼,要不,我让他自己来向您解释,给您道歉?话一出口李丁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李占林像牙疼似地歪了一下脸,摆摆手说算了吧。全西岭谁都知道李书记最怕的就是骡子找到他的炕上来,因此李丁知道自己这最后一问显然过分了,显然是捅到了对方的痛处,会被看作一种要挟肯定要招致报复。
果然李占林不说话了,眯缝着眼睛给自己点了一锅旱烟便吧嗒吧嗒地吸起来,李丁心想坏了,他知道这是李占林在想什么整人的招儿了。果然一袋烟过后李占林便微笑了,他说李丁啊,我今天叫你来还主要不是为了骡子的事,是为了我那个丫头。你知道这丫头喜欢舞文弄墨,她在县中毕业了前一阵又参加了县上一个通讯员学习班,这阵儿正火急火燎地要写一篇人物通讯呢。你猜这丫头想写谁?李丁一听李占林提到那女孩心中就暗暗叫苦,听到这里便全明白了,只觉得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可也只好硬着头皮问:谁?李占林一脸坏笑乐哈哈地说李丁啊咱们爷俩就不要兜圈子了,你知道,你住在我家那阵儿这丫头就盯上你了,这次你就给她个机会让她采访采访你吧。李丁苦笑着说干吗非是我呢?别的知青不是也挺出色的嘛。李占林摇头说这次我可不挡着丫头了,人家要写知青典型,谁都知道咱西岭的典型就是你。李丁着急地说干吗非是知青呢?普通老百姓也行啊。李占林慢悠悠地说写什么不写什么只怕既不是你李丁说了算也不是我李占林说了算,而是人家学习班说了算。李丁一看对方的神色便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咬咬牙便说,好吧,那就让她写吧。李占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说李丁啊有女娃看上你愿意把你写写不是好事嘛,怎么你倒是像要上刑场似的。李丁苦笑着说我看比上刑场还可怕啊。李占林哈哈大笑说那你就上一次刑场吧!
李丁在这天下午离开大队部时沮丧之极。不长的一段路他走的很慢很慢,垂着个脑袋,好像怀里揣着一个沉重的东西。这时正是初夏,从西岭村到知青点的土路两旁,一丛丛金针菜正在白杨树下含苞待放。李丁回头望去,庞大的西岭村掩映在一片葱绿的树丛中影影绰绰。李丁知道在村子的最东头有一汪水塘水塘边有一排牲口棚还有一座耸立着麦草垛的场院,那些高高的麦草垛半边脸金黄半边脸焦黑,那是一场大火的痕迹。
一年前的冬天,西岭村牲口房前的麦草垛突然着起火来,谁也不知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当人们赶到时,冲天的大火已经向附近的牲口棚卷去。麦草垛和牲口棚以及附近的仓库是全村仅有的一点儿家底,因此保卫麦草垛也就等于保卫西岭保卫整个生产队,这场斗争的严重性从李占林那通红的眼睛和被烧焦的头发上就能看出来。这个平日慢悠悠坐在炕上摆谱儿的汉子这会儿显出了一个退伍军人令人吃惊的勇气和魄力,他一瘸一拐地扛起一把梯子就爬上了正在燃烧的火堆,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都扑了上去,平日懒散的西岭人在烈火面前显示出了他们天性中闪闪发光的一面,李丁感动了,所有的知青都感动了,当时他们刚刚插队不到一个月,眼前的景象使他们想到了电影和书本里提到的那种崇高和伟大,他们激动得热血沸腾,当听到水源不够而且太远的消息,李丁毫不迟疑,提着水桶跳进了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水塘……
这就是那个被广为宣传的先进知青的故事。事实上随李丁之后,知青点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跳下了水塘,他们排成长队传递上来的塘水保证了这次救火的成功,但第一个跳下水塘的是李丁,知青点的大组长也是李丁,所以当县里派人来调查这件事时,李丁便首先被提了出来。在随后出现的各种报道中,这场大火的火势越来越大水塘的冰层越来越厚塘水也越来越深,李丁跳水塘的神情和姿态也在记者们富有想象力的描写下被放大和特写了好多次,以至于在人们的印象中,整场大火就是在李丁那气冲云霄的一跳后提起的那一桶水扑灭的。这使李丁感到尴尬,当他出席各种会议时,从周围那好奇的眼光中他看到了一种渴望,那就是再次在哪儿点燃火,看他李丁再次跳进水里。
有关李丁的报道被不少人读到了,其中一人便是李占林正在县中读书的独生女儿咪咪。这个西岭村惟一的女高中生平素住在学校,只在农忙和假期回家住上几天,她知道村里来了一批知青也知道自己家里住进了知青,但在读了那篇报道后才对李丁发生了兴趣。事情凑巧的是这时候李丁正好在李占林家暂住,这便给后来的故事设置了天然的场景。有一天,李丁在天黑后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小厢房,却发现门已经开了,一位小个子女孩正站在里面,翻弄着自己摆在桌上的那些书。李丁大吃一惊,这房间的门平素总是锁着的,是谁不打招呼就破门而入了?他正准备说话呢,女孩子却先回过了头,女孩子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眼睛很大,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站在身后的李丁,半天才问:你就是李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