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晶晶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6
|本章字节:10652字
咪咪醒来时,觉得半边头疼得很厉害,一只手仍然在枕头下面压着,酸酸的,那是她在梦里翻书包的那只手。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从枕边拿过自己的书包,翻了两下才想起来,那篇长长的报道或者情书并不在书包里而是在梦中,只是在梦中才存在,便心中茫然。她下了地,走出房门,发现院中的空气很凉爽,有几个知青站在白杨树坑前刷牙,也有的站在伙房门前等着开早饭。她绕过伙房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知青在盯着她看。她到了伙房背后,果然看到不远处用砖砌起的一圈墙,一个入口墙上插着一根红布条,破破烂烂在那里挥舞;咪咪依稀记起骡子说插着红布条的是男厕所,便走到没插布条的入口,走了进去。
咪咪才蹲下不久,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近了,很急很重像是小跑着到了入口,可是那脚步声到了入口就停住了,咪咪转过脸,只看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往回缩,她还没看清那人的脸便已经缩了回去,接着那脚步声便跑远了:咪咪感到奇怪却没有多想,她是那种头脑简单没有多少疑心的女孩儿,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隔壁有女孩子说话声,她觉得这和她平时上厕所的感觉气氛不大一样,平时这些女孩子的声音都在自己身边而这次却在隔壁,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却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便听到一群男生拉杂着脚步过来了,他们的声音竟然越来越近,咪咪还来不及回头,便看到几个男生已经站在门口,愕然地望着她,双方的下嘴唇都慢慢挂下来,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约有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咪咪的脑子一片空白,要命的是她竟然动弹不得一直蹲在那里,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那几个男生的眼睛渐渐回过神来,他们的脸越憋越红用手捂着嘴踉跄着退了出去,咪咪听见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远了,边跑边喊:不得了啦,男厕所被占领啦!被女八路占领啦!
当咪咪慢慢朝知青点走去时,正在喧闹的院子一下子便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看,咪咪知道他们还会盯着她的裤子看,看看她的前面是不是开了小口子。咪咪的眼前一阵阵发白,仿佛有一道白雾正从那里升起,所有的人和声音都被挡在了白雾后面,因此离自己十分遥远。她的目光落到离她最近的一个知青脸上,她慢慢挪动着嘴唇问:骡子在哪儿?那人摇摇头,有些吃惊望着她;她又问:李丁在哪儿?还是没有人回答。于是咪咪便挪回李丁的房间,将自己的小书包拿起来,进了对面叶薇的房间,叶薇正在对着镜子梳头,一看到她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她没有听见,她走到自己的床边便开始收拾行李,她捆啊捆可是怎么也捆不住,汗水从她脸上流下来,便坐在床边大口喘气,喘完了气又上去捆,叶薇要过来帮忙她推开了,她干脆将那行李推到地上又踩了几脚,她说:狗屁东西,我不要啦。她拿起那个小书包,喃喃自问:这个狗屁东西我要不要呢?想了想她说:这个东西不是狗屁,我是要的。说着,便拿着书包走出了门外。
在这个上午,我们知青点几乎所有的知青目睹着这个小个子女孩神情恍惚地离去时,谁都没想到,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
小德鸠的尸体是在两天以后被发现的,在此之前,王拴拴带着几个妇女到知青点大闹了一通,这天碰巧骡子不在,几个妇女在院中愤愤地跳脚大骂了一通便走开了;之后知青们便在通向西岭的路边那一排白杨树上发现了小德鸠。这条小狗是被勒死的,黑色的皮毛上血迹斑斑,肿胀的嘴脸已经变了形,一窝小蚂蚁在那里爬上爬下。骡子一见到这尸体便哭了起来,从来嬉皮笑脸的骡子像一个孩子那样哇哇哭着,用手抚摸着那僵硬了的尸体,仿佛那是他的一个亲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怆然泪下。之后,他便在阿树的帮助下用一只木箱将小德鸠装进去,埋葬在知青点后面的一片野地里。
就在这天下午骡子提着一把斧头去找了李占林。一把沉重的大斧头,是我们知青点用来劈柴砍煤的。骡子大步流星地先找到大队部,大队部的几间房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平素李占林常呆的那间小屋门上挂着锁。骡子抡起斧子对着那门便砍,两扇木门嘭地向两边豁去,只剩中间一道铁链子和铁锁在呻吟着苦苦挣扎,像一双舍不得分开的手;隔壁广播站的改户听见声音便跑了出来,他看到骡子满头鬈发像庙里的凶神那样竖了起来,脸色乌青,顿时吓得说不出话了。骡子问:李占林在哪儿?改户摇头不敢说话,抖索索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一伸一缩地向某个方向指去。骡子的一脸横肉挤成一堆牙齿龇了出来,他说好了,我知道是去后村了,谢谢你,便扔下改户提着斧子大踏步走去。
改户在地上抖了半天才转过神来,一头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一心急便扑进广播室,对着大喇叭喊起来:
西岭的干部社员注意!西岭的干部社员注意!知青骡子手持凶器要去杀李书记!知青骡子手持凶器要去杀李书记!……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广播员改户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这样在西岭前村和后村方圆几里的土地上回荡,在主妇们正在纳鞋底的房屋里回荡,在男人们和知青们正在干活的田野上回荡。在这个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的乡村,安装在各家各户和村口地头的大喇叭就是人们最有效的感知外界和传播信息的工具,每天清早的全国新闻省新闻甚至县新闻,县长和公社书记的讲话,各队的开会通知、队干部们表扬批评某人出工派活,甚至改户最爱听的那些眉户剧和秦腔,都通过这些大喇叭灌进你的耳朵。可是在1976年初夏的这个下午,这些无处不在的大喇叭里却传出了这个声音:知青骡子手持凶器要去杀李书记!
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正和几个女知青及队上的姑娘们在棉花地喷药,我们一只肩膀上挎着唧筒一只手里拿着带杆的喷头正顺着一望无际的地垄朝前走去,我们手中的喷头机枪一样扫射着那些探头探脑的棉花芽儿,一团白雾过后,乳白色的药液便牛奶一样挂在肥嘟嘟的叶子上了。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农药刺鼻的气味裹着暖风在我们的四周飘散,就在这时那个广播声响起来了,我们都听到了改户带着乡音和哭腔的声音:知青骡子手持凶器要去杀李书记!
我朝走在我身边的一个农村女孩子望去,我说你听到了吗,改户在喊什么?他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女孩子摇摇头说:改户从来不开玩笑。大家都停了下来,有人问:李书记今天在哪个儿?有人说听说去后村也就是三队了,那儿有个什么会议,大家便朝后村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的有几个人正朝那边跑去,那是几个民兵,接着我们便看到有人开始奔跑,边跑边喊:了不得了!砍人啦!
这事儿是我后来才听说的。我听说,当改户的声音响起时骡子正走在通往后村的路上,一听到这个声音他便愣了一下,站住脚四面看了看,仿佛要找到那个可恶的说话人,最后他看到了路边电线杆上的一只落满尘土的喇叭就像张得滚圆无法收拢的大嘴,骡子明白对这只喇叭不能做什么便继续向前走去;与此同时正在后村开会的李占林和队干部们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们一窝蜂地拥出房子朝外面的大喇叭看,仿佛所有的危险以及骡子本人就隐藏在那个喇叭里似的;他们开始讨论面对一个知青行凶该如何办才好,毕竟如此严重的事态在西岭解放后的历史上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人情淳朴的村庄里人们记得最严重的事件便是一个坏分子企图毒死队上的牲口,而事实上那个所谓的坏分子只是一名十几岁的无赖少年,还没得逞就被饲养员扭送到大队部吓得尿了一裤子。就在他们七嘴八舌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之后,还是书记李占林做出了决定:第一,派出一人火速赶到大队广播站发出通知召集民兵;第二,李占林率领大家赶回大队部指挥全局控制事态。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他们说李书记骡子的目标就是你呀,你这一回去不正往虎口里送吗,李占林正色说什么虎口!我就不相信小小一个骡子还能让他翻了天!
于是李占林昂首挺胸朝大队的方向走去,几个小队干部自知危难时刻不能离开领导便跟着李占林走去,有两个积极一点儿的甚至紧紧挨着李占林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保卫党中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他们一出村便看到了正大步走来的骡子。
李占林站住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骡子,大声喝道:骡子!你站住!
骡子正埋着头大步流星走着,由于他正沉浸在战前的亢奋中或激烈的仇恨中,竟然没有抬头看路也没有看到前面的李占林。事后骡子向我们解释说李占林的出现确实很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听到广播后的李占林早就转移了或在哪个农民家的门板后躲起来了,甚至整个后村的街道已是空无一人(想想那个美国影片《正午》,想想电影中大敌当前那些人去楼空寂静无人的街道吧),之后他就到了,他的脚步发出坦克车的隆隆震响,他的呼吸让房顶的瓦片和那些躲在门后的人们噗噗发抖,他提着大斧头在街头叫骂,他声如洪钟的骂声让整个西岭颤抖不已,他提着斧头挨家挨户搜索就像一个闯入民宅横冲直撞的江洋大盗,他破门而入,他一把揪住跪地求饶的李占林的领口……他想到了,这一切他都想到了,可他就是没想到李占林会带着一群人站在路上等候自己并且冲着自己叫嚷,这和自己的想象实在相差太远。面对这种现实骡子的脑子竟然一下子空白了,他站住脚眨巴着眼睛。
李占林喝道:知青骡子,你不好好在地里劳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骡子说谁说我不好好干活,该干的我都干完了。
李占林说胡说!你们男知青今儿后晌是扛粮食桩子,满满两卡车哪就那么快完了?你分明是溜奸耍滑!
骡子说我没溜奸耍滑,我是扛完了两卡车才来的。
李占林嘿嘿一笑说没溜奸就好,你可以回去歇着了。
骡子听到这话就真的朝后转身,转了一半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了,他看到李占林正一脸坏笑地望着自己,那几个干部也彼此使着眼色很高兴的样子,骡子这才明白了过来,他明白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事情,他开始在心头重新酝酿那让他勇往直前的愤怒情绪,他很奇怪这种情绪竟然被刚才李占林那一番打岔给冲淡了。他咬着牙大吼一声:李占林!竟然就没词了。
李占林沉下脸说你吼什么吼?我不是在这儿站着吗?
骡子想了想说李占林!我是来找你报仇的!
李占林说报什么仇?说来我听听。
骡子说我要报小德鸠的仇!
李占林说什么鸠?什么,什么鸠?
一个干部附在李占林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李占林“哦”了一声便说,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一只狗。这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提到狗这个字眼,小德鸠悬在树上无比悲惨的样子就出现在骡子眼前,新仇旧恨熊熊怒火“腾”地便在骡子眼里烧起来,他觉得自己这磨磨蹭蹭的样子是太没有骨气了,他大喝一声李占林我和你拼了!便挥着斧头朝李占林扑去。
然而骡子是早已把最好的时机给失去了,初出茅庐的他哪里是老奸巨猾当过兵的李占林的对手,就在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几个干部早已经在他的安排下迂回到了他的身后以防不测,所以当他的斧头刚刚举起来两个人便扭住了他的胳膊,可骡子也不是那么好制服的,他左突右撞还真是让他们费了点儿力气,激战中骡子还用斧头砍伤了一个队干部的胳膊,红红的血滚滚而出,李占林大吼一声骡子你还真反了!一挥手其他几个人一齐扑上去,正好这时候民兵们赶到了,他们把骡子按到了地上捆了起来。
骡子浑身是土满脸鼻血,在地上咻咻地喘气。李占林声色俱厉地说:骡子这可是你自找的,谋杀革命干部,该当何罪!
骡子两条腿在地上蹬个不停就像在蹬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他蹬起了一片尘土,气喘吁吁地哑着嗓子吼:李占林!我和你没完!
李丁在骡子被抓到公社的第三天才从城里的家中回到西岭,这时候,关于骡子行凶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李占林坚持说这是一起蓄意谋杀并把骡子和那个负伤的队干部一齐用一辆手扶拖拉机送到了公社,而我们知青点的所有知青也出动了,我们步行十几里来到公社进驻了公社大院要求释放骡子,还发动了附近伊家、韩店、马川几个大队的上百名知青,陆续向公社进发。一向不出头露面的阿树显示出了少有的战斗激情与领导才能,他甩动着长发跛着腿到处演说号召我们为战友而战,当公社要找知青代表谈判时他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最前面;我们第一次发现阿树的个头其实并不矮而且他昂头挺胸双目炯炯的样子很像一位三十年代的青年革命者;他甚至为我们每个人做了一条白布带子缠在额头上,上面是血迹般的红色斑点以及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正义!
那两天里公社大院里到处都有缠着这种布条的知青在转悠,我们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见这布条便拥抱和握手如同一群在战场上相见的革命战友,还伸出两个指头互相致意以示胜利的决心。公社方面被我们弄得很紧张,他们一遍遍接见我们让我们先回去正常地生活和劳动等候他们秉公处理此事,但我们坚持不释放骡子就决不罢休。双方僵持不下就连县武装部的人也惊动了,他们开始认真考虑如此有组织的行动是否预示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否有人在幕后指挥操纵。一辆警车停在附近昼夜监视着我们,还有大量围观的群众,这更加刺激得我们激情澎湃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被我们挑起来了。阿树弹起了吉他。他抒情的吉他就像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那样如今成了战斗的号角,他带领我们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