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军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3
|本章字节:7988字
失去两只手和一只眼睛的占据叔没有消停很久。我说了你也许不会相信,他就凭着这双手上山放牧,用两只手赶牛。甚至还会用秃手在别人的帮助之下和村里的小孩子打麻将、打牌。吃饭的时候,他用一些有弹性的布条把筷子之类的东西缠绕在手臂上,然后往嘴里送饭。他以后穿的裤子也完全用松紧带,无法再用皮带了。
占据叔有一个弟弟,买了一台拖拉机。去城里送煤赚钱。占据叔在家没事干,便要和弟弟一起去卖煤。
后来,还真学会了开拖拉机,硬是用双臂来操纵拖拉机的方向,一次被交警撞了个正着。本想好好地整顿他一下,可看到那双手和一只瞎眼,交警最后连罚款都省去了,只是叮咛占据叔的弟弟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开车了。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占据叔的弟弟和妹妹都先后成家了。结婚以后,媳妇就提出分家。父亲早已去世了,占据叔就和母亲在一起过,因为是个残疾人,在农村很难找到老婆,占据叔现在还算年轻,但年老之后,养老就成了问题。为此占据叔的母亲便想给占据叔抱养一个女儿。在农村,这种情况很普遍。经过打听,不久,还真有人抱来一个。几年的功夫,小孩子就长成了小大人。每天和占据叔一起上山,占据叔就有了做父亲的样子。
现在的占据叔,仍然在家乡和他抱养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村里人会给予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锋叔
锋叔是我村里祥爷的儿子。祥爷和我爷爷算是叔伯兄弟,由于锋叔年龄和我一样大,都是70年生的,且比我生月还小,在童年和学生时代,我们在一起玩时我并不叫他锋叔,而是直呼其名,一直等到我当兵到部队后,再回家探亲,便很自然地叫了锋叔。
锋叔如果还活着,今年也该是38周岁了,可惜,2001年,他就已经不在了。他在家乡的一个私人办的小煤窑上班,在井下为抢出一台值不了多少钱的掘煤机,被落下的石头砸死了,他的死我起初并不知道。一直到他死了两年之后,有一次老家的邻居给我打电话,邻居在电话里告诉我:小时候经常和我一起玩的锋叔在煤窑上被砸死了。让我大吃一惊,眼泪一瞬间便模糊了我的眼睛。
锋叔自小就勤快。总是早早起床,而我则总是睡不够。在我的初中时代,那时还要上早学,天刚刚朦朦亮就要起床,到乡村小学去读书。那时候由于没有钟表,爷爷奶奶有时候干活太累也掌握不准时间,但锋叔在早上叫我总是叫得很准时,等我穿好衣服,收拾停当,两个人再一起结伴上学。
锋叔陪我读完初中。我们一起读书,他长我一辈,我们却处得跟兄弟一般的关系。那时候上学时要带点干粮,喝点开水,吃点自家腌制的咸菜。我家那时候的条件要比锋叔家稍微好一点,爷爷奶奶怕我不够吃,总把好的饭菜多留给我一点。每到开饭的时候,我都要拿出来给锋叔吃,但他从来都不愿给我面子,就吃自家带来的,其实他心里挺想吃我家腌制的咸菜,爷爷奶奶为我腌制的葳菜,另外放了麻油。
锋叔读书成绩不太好。读完了初中,他便向祥爷和祥奶提出不愿读书了。锋叔弟兄7个,家里条件也不好,祥爷和祥奶便不再坚持让他读书。而我则考入了高中。
锋叔不读书后,先是闲在家里,后来,跟着包工队在工地上做过小工,身体发育得很快。没见过吃过什么好东西,身子骨却窜着往上长,当我在高三读书累得戴了眼镜时,锋大却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
锋叔读书不行,却长了一副富贵人相。小时候灰头灰脸看不出来,到了十七八岁便见了分晓,前庭饱满,肤色很白,造物主真是神奇,就我们村所处的地理位置,分明是穷山恶水。除了不缺水,什么都缺。但硬是孕育出了这么英俊的小伙。引得我们读初中时的一位老师,主动放下架子到锋叔家里为自己的女儿提亲。张老师的女儿我见过,人挺漂亮,和我们都是一个班级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门亲事没成,后来听说是锋叔不同意,他说人家父亲是教师,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又有人给锋叔提了一门亲事。听说长得大手大脚,是庄稼的好把式。这一次锋叔同意了。后来,给锋叔生了一个女儿。当我在部队成了一名军官时,锋叔的女儿已经3岁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件事。我到部队去的那年,由于锋叔已经做了小工,虽然做小工挣钱很不容易,但锋叔在我当兵走的那天,还特意把我送到镇上,并送给了我20元钱。当时,20元钱在我们那里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在部队工作,我时时想着锋叔,部队发的海魂衫,我寄给了锋叔一件。他很高兴。上煤窑上干活,他总舍不得穿,总是把自己一身的煤灰收拾干净之后,穿上这件衣服,人就显得很精神。见过他的人都说:你不像是下煤窑的,倒像是机关的干部。锋叔就会笑笑,说:“你们就喜欢开我玩笑。”
锋叔去世后,煤窑上赔了5万元钱。本来窑主只赔3万,但锋叔是为了抢出掘煤机才出事的,窑主就给出了当地最高的赔偿价钱。锋叔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锋叔死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孩子正在老婆的肚子里,已经八个月了。锋叔安葬后的第二天,孩子哇哇落地,是锋叔活着的时候一直希望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
锋叔去世已经5年了。期间我回去过一次,看到了这个一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孩子这时候已经1岁了,小家伙眼睛挺大,劲也挺大,虽然才仅仅一岁,却推着一个小板凳,炫耀力量似的推个不停。看得出,长大了肯定又是一个棒小伙。我掏出了几百元钱给孩子,算是尽一点心意。
每每想起锋叔和锋叔留下的这个孩子,我都会忍不住感到心痛。现在,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她妈妈还好吗,改嫁了吗?孩子跟着妈妈还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呢?
父亲
对于父亲这个字眼,我始终觉得很陌生,那是因为我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告别了人世。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两岁,对父亲,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记得小时候,村里的叔伯大爷大婶有时会一脸怜悯地问我是否记得我父亲的模样,哪怕是很模糊的印象,我都会毫不迟疑地说不记得,我是真的不记得。
从我的中学时代起,我都要填一些所谓家庭履历的无聊东西。都要在父亲一栏里填上“已去世”三个字。每填写一次,都要在我心灵的刀口上划上一次。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讨厌甚至是恐惧填这样的表格——这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表格,世界上最无聊的书写。尤其是那些浅薄的小男生小女生如果有一位职业不错的父亲,填完之后拿着表格在你眼前炫耀的时候,你恨不得—拳把他打入地层或者干脆自己早点钻入地缝——这是一种掺杂着自卑、无奈的感受,若干年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仍然挥之不去的感受。
其实我也不希望父亲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尤其是留下更为深刻的记忆。要不然,这30多年的的成长过程中都要背着那沉重的印象、时时要靠回忆成长,想想都会觉得累。
据爷爷奶奶讲,父亲告别人世那一天我正在奶奶怀里睡觉。父亲在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城市上班。父亲是手拿剪刀自杀的,这些都是后来村里的那些邻居叔伯大婶们后来慢慢告诉我的。
奶奶只是在我十九岁当兵入伍前的那天晚上,拉着我的手给我说了很多话,父亲怎么去世的她始终一字未提,只是说在我父亲去世前的那天晚上,我在她老人家怀里一直哭个不停。不过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头发已花白的奶奶连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了。说起这事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仰脸看着已长成大个子的我自言自语说,你的个子超过了你父亲。
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感伤的情绪。父亲采取极端的方式告别我和爷爷奶奶的那一天,我已经在奶奶的怀里为他哭了一天。那是极力想拉住他却怎么也拉不住他而不得不含泪为他送行。从此以后,就不会再为他流一点眼泪。
父亲是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的骄傲。父亲甚至是方圆十里八村人的骄傲。因了父亲,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块走亲戚,走到村口和地头,碰到和爷爷认识的熟人,都会拉住我问上一番。本来挺开心的一件事,马上又让我想起了那个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所谓父亲。所以说,如果说父亲给我留下过什么印象,也就是这样的印象。
父亲之所以说是爷爷奶奶的骄傲,是因为父亲是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那时候出一个初中生就不得了,上大学就意味着前途无量。父亲的中学时代,正是中国缺粮的年代。奶奶说,父亲在县城读中学时,回来时故意选择山路走,一是抄近路省力,二是想在山上采野果子吃。奶奶说,父亲的上肢很弱,下肢却很发达,这就是长期走山路的结果。
经过这样生活磨炼的父亲最终考上了大学。奶奶说父亲读书异常用功。在考大学的前几天晚上,父亲都是饿着肚子在看书,饿了就喝水。你可以想像有这样忍耐力的人如果有一天面对死,他会多么从容。
父亲是学医的,他拿起剪刀,把门反锁,挑了一个阳光灿烂得滴血的日子。在他的医院的同事们都去开会的时候,很准确地用剪刀挑向自己的颈动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是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冷静地面对了死亡。他对尘世的一切都充满了厌倦。包括妈妈和我。他从此远离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妻子儿子而去。
事实证明父亲所谓的错误是有人陷害的。那些中伤他的人嫉妒他是大学生,嫉妒他年纪轻轻就当了院长,挡住了他们当官的路。尽管后来组织上给我父亲平了反,但一纸文件却成了我们全家心中永远的痛,我的父亲永远不在了。某些小人为了一己之私,争夺一个微不足道的职位,采取下流的手段,要了父亲的命,还要牺牲我和妈妈一辈子的幸福。
任何时候都要坚强,好好活着,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
活在世上不是为自己活着。因为你的死会牵扯到很多人——这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的虽然是无比浅显的一个人生道理。
所以,不管面对什么,我绝对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生命。因为我尊重父母给予我的生命。更因为我的生命,与亲人的生命血脉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