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9
|本章字节:13366字
雷钧翻眼看看胡大牛又看看下士,冷飕飕地说道:“你们是不是都爱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两个老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闪到了一边。
这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样的季节这么大的雨,在西北地区实属罕见。零点过十分,张义打着手电筒,悄悄溜进了一班。
应浩躺在床上数羊,瞥见一个人影进屋,他警惕地翻身坐起。张义抬手示意他噤声,手电筒在各个床铺上晃了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张义一走,应浩就觉着不对劲。连长查房一般都在上半夜,以他的性子和习惯,这么大的雨,肯定得整点动静。
应浩悄悄爬起来,挨床捅醒了所有战士,就是没有管雷钧。兵们都心照不宣,开始穿起了衣服。没承想,雷钧睡得并不沉,很快便被兵们细微的动静吵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果不其然,未等雷钧反应过来,一阵凄厉的哨音响起,张义在楼道里扯直喉咙大叫:“二号着装,紧急集合!”
等到雷钧系好皮带,一班的兵已经全部夺门而出。
五分钟后,雷钧最后一个冲出营房,未来得及报告,张义的声音已经响起:“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同志们活动一下筋骨。十公里外骆家庄军械库,指导员在那里等着你们!最后十名,包哨一个星期!”
兵们见惯了这种事情,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有雷钧倒吸一口凉气,在这么恶劣的天气拉练,他在陆军学院还从来没遇到过。
“提醒各位,天黑路滑,保护好自己的装备。副连长,检查着装!”张义补充道。
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雷钧,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没带武器,正要打报告,一杆81自动步枪从大排头应浩那里传递到了他的手中。应浩多长了个心眼,料到雷钧可能会忙***乱,在经过大厅时顺手操起了两杆枪。
雷钧感激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胡大牛,胡大牛侧过身子瞄了一眼雷钧,小声说道:“你这被子可以解下来了,这个不用带!”
雷钧很郁闷,正要解开肩上的背包绳,张义在身后抓住他的被子用力一扯,雷钧猝不及防,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向右转,跑步走!”张义提着雷钧的背包顺手扔向一旁的小文书。
八十多号人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凌晨,迎着倾盆而下的雨水呼啸着冲出了二团的营地。排在队尾的雷钧紧跟着队伍,歇斯底里地喊着口号,刚才那点不快已经完全被雨水湮没,一种久违的豪迈与感动不可遏止地涌上他的心头!现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单等一声令下,然后杀出重围,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奔跑,兵们只能凭着感觉压着步子往前冲,不时有人大叫一声,从队列中蹿出来提鞋。大约跑出五六公里后,一直驾驶三轮摩托车在前面打着跳灯引路的副连长,突然将车停在路边拧开大灯。这是侦察连夜间奔袭惯用的信号,大灯一亮,兵们便开始夺路狂奔。
雷钧越过缓缓而行的三轮车时,才发现一直在他右侧如影随形的正是连长张义。这时候的雷钧,体力已经开始透支。这一年多机关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素质大打折扣。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参加了系统训练,这一路奔袭,估计早就体力不支了。
张义靠近了雷钧,善意地提醒道:“现在还不是冲的时候,注意调整呼吸,掌握好节奏!”
“谢谢!”雷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地回应道。接着咬紧牙关,发力向前冲刺。
几分钟后,雷钧终于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前面的人还是无穷无尽。而身边,不时有激起的泥水扑面而来。“士可鼓,不可泄!”在努力多次未果后,雷钧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
“没有人会同情你所受到的这些所谓的委屈,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凭什么都要看你的脸色?就因为你的背景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你是大机关下来的?那么多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一门心思想去侦察连的兵们和干部们都去不了那里,而你就能!你凭什么……”
“你还是没办法面对现实,还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乌托邦中,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奔跑的好处是,会有大把奢侈的时间供你去思考,思绪并不会因为大脑缺氧而短路,头脑反而更清醒。可以想很多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很多原来想不通的问题,还能忘记很多身体上的不适。王福庆和老范的话,轮番在耳边响起。而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就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雷钧突然感觉头痛欲裂,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生生地呛了一口泥水。
雷钧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过头迎着刺目的灯光,看了一眼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三轮摩托车。“啊!”雷钧仰起头,冲着黑夜的苍穹拼尽气力长吼了一声。
一直跑在队伍前列的应浩,突然转身往回冲,整整五百米后,他终于看见了蹒跚的雷钧。
雷钧清晰地看到了应浩那张须发贲张的脸,他听不到应浩在吼叫什么,他拼命地护着手里的步枪不让应浩夺去。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枪交给你这个新兵蛋子?张义没告诉你雷副指导员是陆军学院的优等生吗?你这个没长眼的家伙……
“浑蛋!他感冒了这么多天你都不告诉我。”张义将半盒处方药扔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慌失措的应浩吼道。
“老张,冷静一下。你要发火冲着我来,我是指导员,都怪我太粗心了!这小子肯定是急火攻心了,否则以他的素质不可能挺不下来。”郑少波轻声地说道。
“你回去通报一下李队长,让卫生队备好车。如果这瓶吊水打下去还不退烧的话,天亮以后把人送到师医院!”张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雷钧,将卫生队的医生拖出郑少波的房间交代道。
雷钧做了一个梦,到处都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他看不到自己的战友,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哪个阵地,不管自己怎么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一发炮弹在身边炸响,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四分五裂地被抛向了空中,然后飘啊飘,飘啊飘……
四周一片沉寂,他动了动身子,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模模糊糊一个也看不清。他努力地想睁开眼,但头顶上的太阳实在是太刺眼了。
“醒了,副指醒了!”小文书抓住雷钧的手,欣喜地叫道。
“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雷钧茫然而吃力地问道。
“小雷!”郑少波轻声地呼唤道。
有人在低声欢呼,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个世纪,隔着一个时空!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浑身疼痛,连扭头都非常吃力。雷钧闭上眼睛,再也无力开口说话。良久,又沉沉睡去。
“睡眠不好,加上感冒和体力透支!”四十多岁的团卫生队上校队长,摘下听诊器,起身对侦察连的两个主官说道:“烧已经退了,再挂一瓶葡萄糖,休息几天就好了。你俩也太……他的脉搏跳得很快,神经一直高度紧张。一个干部怎么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张义和郑少波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
雷钧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桌子上的台灯发出暖暖的光芒,小文书趴在桌子上已经沉沉睡去。他口渴得难受,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抓着。
趴在床边的应浩警惕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雷钧,兴奋地说道:“文书,副指醒了,快去通知司务长,整点吃的来!”
“我不饿,给我倒点水。”雷钧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义光着膀子,穿着大裤头几乎和郑少波同时扑进了屋里。
“好小子,你可真能睡!”张义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叫道。
“谢谢你们。”雷钧声如蚊蝇,那神情有几点尴尬还有几分羞愧。
“可把我们吓坏了。张连长和一班长从昨天到现在几乎都没有合眼。”郑少波说道。
雷钧坐了起来,晃晃脑袋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走吧!都回去睡觉,应浩明天早上值班。文书还要再辛苦下。”张义吩咐完,对雷钧说道:“想吃什么跟文书说,伤了元气,得好好休息几天。别想太多。”
等到连长和指导员走出房间,雷钧小声地问文书:“我昨天是不是晕了?”
“是啊!是一班长把你背到了军械库。他右脚还崴伤了。”文书说道。
雷钧轻轻地闭上眼睛,良久,又开口问道:“其他人没事吧?”
“没事!”小文书笑道:“下大雨对连长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同志们早就习惯了。对了,下午团长过来看你,把连长好好熊了一顿!”
“那我应该是侦察连第一个在训练中倒下去的兵吧?”雷钧幽幽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小文书习惯性地挠挠头,嘿嘿笑道。
第二天中午听到开饭的哨音,雷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小文书打了饭回来,发现指导员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下饭盒,就往楼下跑。
刚跨进一班,雷钧就指着自己的床铺问道:“这被子不是我的吧?”
小文书说道:“您被子还是湿的,没干,这个是连长的。”
“那他睡什么?”雷钧问道。
小文书笑嘻嘻地说道:“连长上午去后勤处磨了五床被子回来,说是多备几床,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刚还交代我,把他的被子换回去!”
“别换了,就用他的被子。”雷钧起身就往外走。
小文书愣了一下,跟了上来:“副指,饭已经打好了,在指导员房间。我给您拿下来吧?”
“不用,我去食堂吃!”雷钧头也不回地说道。
兵们正在食堂前列队唱歌。雷钧跨出大门,迟疑了一下,然后整整着装,低着头走向了队伍。指挥唱歌的应浩瞪大眼睛看着雷钧,兵们都扭过头看着他。郑少波从食堂里探出头,犹豫了一下,带头鼓起了掌。
雷钧站在队伍的一侧,看着兵们使劲儿地鼓掌,眼睛红了,微笑着点点头。那一刻,他真想放声大哭。
“让副指导员给同志们指挥个好不好?”张义站在队伍前说道。
兵们齐声叫道:“好!”
雷钧脚步坚定地跨上了台阶,定定神,长呼一口气,双手举在空中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预备,唱!”
兵们引吭高歌。雷钧舞动着双臂,双眼定定地看着远方。这一切是多么熟悉,恍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年前的某陆军学院八一礼堂内,所有预排节目表演完后,雷钧被数百名学员起哄登上了巨大的讲台。本来,为了这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联欢,他和三个同学精心排演了一台幽默话剧,他扮演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可是最后关头,这个节目被学院政治部以荒诞、低俗的名义给和谐了。雷钧气得当场就将手中的折扇拆得粉碎。要不是院方看在马上要毕业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就凭这个极端的动作,就够他背上一次可大可小的处分了。
原本铁下心来不再上台表演节目的雷钧,经不住战友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晃晃悠悠地上了台。看着群情鼎沸的台下,雷钧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将麦克风放回了架子上,说道:“一个人唱没意思,我来指挥,还是大家一起来吧!”
台下一片嘘声。
雷钧自顾自地举起双手挥舞着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唱!”
台下的几百个学员,像约好了似的,不为所动。雷钧放下双手,摇摇头,接着又迅速举起双手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唱!”
学员们呼啦一下,全部起立跟着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失掉多少发财的机会,丢掉许多梦想……”
那天,雷钧一口气在台上指挥五百多名学员唱了五首军歌。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指挥官的激情与豪迈。
联欢会结束后,被学员们感动的中将院长,红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你们今后到什么单位、干什么样的工作、遭遇怎样的挫折,都要记住今天,记住自己曾经是陆军学院的一员,应忍辱负重、胸怀天下!”
雷钧的周末,基本上都是跟书一起度过的。他有一个保持了近十年的习惯,每个月至少要一百万字。来到侦察连后,他几乎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只有周末可以利用。
连队俱乐部那几百本破破烂烂的图书,只有十多本是他从前没有看过现在也感兴趣的,这十多本书陪他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周末除了连队统一组织的活动外,兵们各得其乐。雷钧如饥似渴地捧着书,其他人也不忍去打扰他。
这个周日,雷钧看完了最后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愣。那边,正和胡大牛下象棋的应浩,刚刚悔了一步棋,大牛不依不饶,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雷钧起身观战,其他的兵也跟着围了上来。
胡大牛看见了副指,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副指,你看看咱班长,真不要脸。俺这个‘马’跳上去他就完了,他又悔棋。下一盘棋悔了五次,真没劲!”
应浩不急不恼,脑袋转了一圈问围观的兵们:“谁看到我悔棋了?啊,谁看到了?你们看见了吗?”
兵们或摇头,或哧哧窃笑。胡大牛急眼了,抢过一粒棋子拍在棋盘上说道:“副指导员,您一定要为俺做主啊,他刚才就是这么走的,俺的‘马’跳一步就将死他了!”
雷钧笑而不语。应浩仍旧摆出一副无赖的表情,催促道:“快点走!副指导员根本就看不懂!”
“你让他悔这一步!”雷钧站到胡大牛的身后说道。
应浩得意扬扬地“挺士保将”。胡大牛正在犹豫间,雷钧拿起一粒棋子架了个当头炮。应浩抬头看了一眼雷钧,“将”向左边走了一步。
“想好了没有?再给你一个机会悔棋!”雷钧笑眯眯地说道。
应浩看了一眼棋盘,不置可否。几个看出门道的兵大叫:“落‘士’啊,快点落‘士’!”
应浩脖子一梗:“不悔了,就这么走!”
“将!”胡大牛这次反应神速,跳马将军。
应浩不假思索地向上跳“将”。
雷钧手一动,斜刺里杀出一头“车”死死地顶住老“将”,哈哈大笑道:“输了没?还悔棋不?这次必须得连悔三步才行!”
应浩这才醒悟过来,毫不含糊地拿起“将”就要反悔。
应浩终于激起了众怒,围观的兵们大叫:“班长又耍赖!”
“这盘就算和了!”应浩脸色微红,抓起棋盘摇了摇,咬牙切齿地说道:“副指导员,咱俩来一局!我非杀得你找不着北!”
“臭棋篓子,我才不跟你下!自从十五年前赢了学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后,我就决定退出棋坛,永不复出!”雷钧神采奕奕地说道。
兵们一阵惊呼。应浩却是一脸不服气:“吹吧,你就死命吹,反正吹牛不上税!”
“还真不是吹的!这个我知道。王副政委在咱们团号称‘天下不败’,副指导员除掉一个‘车’下他!”郑少波手里拿着几封信,应声而入。
应浩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那……那平常怎么不见他跟人下棋?”
胡大牛接茬道:“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隐于市!就你这水平,咱副指怕把手下臭了!”
“行了,都别贫了!”郑少波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信扬了扬说道:“谁的媳妇儿这么痴情啊?
谁啊?好家伙,一次寄了三封信,也不怕把人嗝死!”
“俺的,是俺媳妇写的!”胡大牛跳起来就要去抢郑少波手里的信。
应浩冷不丁从背后抢过信,抓在手里,清清嗓子说道:“同志们都安静一下,我现在来代表大牛哥给大伙儿读读啊。”
胡大牛抢了几次都扑空了,急得抓耳挠腮,无助地看看郑少波又看看雷钧。
“哟!还有照片,大牛嫂的照片!”应浩一边拆信,一边惊喜地叫道。
郑少波正要出言阻止,几张照片从信封里滑落在地上。一班的兵们“嗷”一声,全部冲上来哄抢。
“不要撕坏了,千万不要撕坏了!”胡大牛哭丧着脸,围着争抢照片的兵们不停地哀求着。
兴高采烈的应浩,伸手抓起一张照片捧在手上,看了几眼后,突然神态黯然地默默将照片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出了房门。雷钧走过去瞄了一眼照片,朝着门口努努嘴,对郑少波说道:“应浩怎么了?好像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