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李二人拿出的这张表格确实让晴气感到触目惊心，他知道日本在这方面也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可是得到的资料却少得可怜，跟眼前他所看到的相比，那甚至算不上是资料了。于是，他忍不住久久地看着这张表，心中思绪万千。

沉吟了一会儿，晴气突然冒出一句：“这可真是厉害啊！那我们岂不是四面楚歌了啊？怎么样才能战胜这些敌人呢？”

丁、李二人都知道，晴气这下是要“捞干的”了。李士群对此笑而不答，丁默邨看了一眼李士群，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对着晴气“布起道来”。

“依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我们觉得应该按照这样的次序来完成这件大事。首先要消灭的就是市党部和蓝衣社。擒贼先擒王嘛，只要解决掉这两个组织，其他的自然就会土崩瓦解，上海的整个形势就会彻底改变了。不瞒阁下，市党部里的很多委员都是我的老部下，他们内部派系林立，整日勾心斗角，几乎是一盘散沙。要想巧妙地利用他们的缺点，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党组织照单全收，为我所用，也不是一很难的事啊！哈哈！”

晴气在土肥原的机关里虽然只是最低层级的职员，但也跟土肥原一起见过很多世面，所以丁默邨这番忽悠并没有让他一下子着了道儿。丁默邨察言观色，觉得火烧得还不够旺，于是继续添柴加火：“不管怎么说，蓝衣社是我们最强劲的敌人。”丁默邨无耻地主动贴上去，表明自己和日本人穿的是一条裤子，“但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的谍报员经常为生活所困而发生动摇，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他们的成员未必都是坚贞不屈的，我们要做的就是从逮捕的蓝衣社谍报人员那里顺藤摸瓜，逐渐接近这个组织的上层人物，说服他为我们所用，然后把他们变成我们的人、我们的侦探。这样，他们的组织就转变成了我们的组织，蓝衣社自然就瓦解了！”

打死丁默邨也不会想到，他这把火烧得有点儿太旺了，直接烧焦了！把敌人的组织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给国民党的特务机关“贴个牌”就让它成为日本的特工组织？晴气觉得这有些过于异想天开了，他心里想：我可不是听你们来给我讲童话故事的！于是，因为那张《上海抗日团体一览表》而产生的好感和信任，又一点一点地消退了……

丁默邨鼓唇摇舌，想通过“画饼”、“讲故事”的方式来说动晴气，可是他的这记重拳就如同打在了棉花包上，被消弭于无形之中。丁默邨发觉晴气的兴趣和信心指数都在刷刷地下滑，知道自己有点儿玩过界了，不得不想个办法再给晴气回回神儿。

于是，丁默邨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另外一份厚厚的文件，这份文件的封面上写着《上海特工计划书》几个大字。他看了一眼晴气，并没有立即把文件交给他，而是来了个“绪论”：“我们从今年初就开始独立进行这项工作了，第一步就是组织情报网，但后来由于经费没有着落不得不停了下来。为了使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不至于半途而废，我们开始积极争取日本方面的援助。为了此事，我们找过日本的特务机关、海军和总领事馆，但是因为我们国民党更生的主张，他们都拒绝了。对土肥原先生，我们也是抱着一线希望去争取的。我们当时就想，如果这次仍然不行的话，就是靠自己的力量从头再来也要把这件事情做成，否则就太遗憾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土肥原将军非常耐心地听取了我们的想法，当时我们真的可以说是喜出望外啊！那是我们第一次对日本人感到亲切和尊敬！”

丁默邨巧妙地把土肥原抬了出来，既让晴气放松了警惕，又把他带回了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一天。是啊，那一天，土肥原先生对这件事倾注了少有的热情与耐心啊！土肥原先生的认识应该不会有大的错误。晴气这样想着，也就忘了曾经有人告诉他要小心中国人的花言巧语，觉得自己和丁默邨他们已经是同甘共苦的同志，要设法帮他们取得一些援助，帮他们实现夙愿。

晴气的热度还没来得及保持，很快又不得不给自己泄气了。他猛然间意识到，日本的国策就是灭亡中国，凭他一个小小的喽啰怎么可能改变这种状况呢。所以，直接援助丁默邨他们发起的“和平运动”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感到有些绝望。

觉得多言无益的晴气不想再和丁默邨他们周旋，他提了提精神，对丁、李二人说了“知心话”：“你们的这些想法让我们受益匪浅，很有参考价值。对你们的苦衷，我们也深为体谅。土肥原先生也曾经说过，若有可能，希望予以帮助，但是作为驻外人员，我们现在能说给你们的只有这些，很抱歉，也很遗憾！”

没等晴气把话说完，丁默邨就站起来表示感谢，他伸出的双手竟然有些发抖！

“晴气阁下，这就足够了！你的深情厚谊让我们万分感激，有你这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谢谢你，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丁默邨的表演过于真诚了，他展露出一副欣喜若狂、失去冷静之态。李士群也配合到位，二人互相看着，仿佛都在努力思考用什么话来表示感谢才合适，他们过分释放的感激让晴气有些头大，自己就这么一句套话，怎么就能让丁、李二人如此呢？这倒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讪讪地说：“既然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计划，那么就让我拜读一下吧！”

也许这正是丁默邨想要的，于是他赶紧郑重地打开计划书，放在晴气的面前，说：“这份计划书是在设想得到日本援助的前提下制定的，请阁下过目！”

晴气发现这份计划书是以李士群、叶吉卿夫妇的名义写的，还专门在封面上写了“呈晴气先生，乞叱正”几个字。这个小花活让晴气心里得意了一下，神态中更增添了几分认真。计划书分为方针、要领、工作组织、工作据点的开辟、情报、工作的开展、行动队的编制和管理、经费的运用、武器的保管和修理、防谍、纪律守则等项目，均十分详细，完全不亚于如今的那些商业计划书！

这份详细的计划打动了晴气那本已冷却的心，他细致地看起来。

在方针这一项是这么写的：“打倒抗战派，更生并改组国民党，早日建设一个和平中国。为此，要与重庆的特工进行斗争并战而胜之；在上海租界内建立一个更生国民党的地盘，召开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修改党章，使更生国民党合法化。全国代表大会预定在开始工作六个月后召开。关于工作的开展，要与友邦、现政权进行密切联系。”

这个方针真是恐龙的哈欠——好大的口气。这哪里是什么更生、什么和平，分明是要“建党建国”了。好在晴气这时已经对丁默邨、李士群的夸夸其谈有了适应，没有被他们的“宏伟目标”给吓住，继续看下去。

“夺取敌人的组织为我所有，在瓦解敌人活动组织力量的同时有利于发展我方的势力。

“要开展工作就必须尽量避免流血。但若敌人使用暴力的话就立即予以报复，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要确立纲纪，严明纪律。对通敌者要诛灭九族。”

这份打着“和平”旗号的罪恶计划，其中渗透着的暴力和残忍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暴君。在20世纪30年代末，居然还有这种“诛灭九族”的念头，这应该是对丁、李他们所标榜的“和平运动”最大的讽刺和否定！

对这些，晴气根本不想知道个究竟，他关心的是这一计划对日本人是否有用、有益！

“行动队作为推进工作的动力进行编制，用于兼施威力的工作和报复。

“行动队队员，眼前先从市内的侠义之士中挑出勇敢而擅长射击的一百五十个人进行军事训练，逐步与精悍的青年党员进行轮换。

“搜集情报的重点在于，侦察了解蓝衣社和市党部的企图。为了弄清蓝衣社的上层人物、市党部委员的情况，暂时先查明他们的日常生活。

“搜集情报的手段除探访、夺取敌人的文件外，还要绑架敌人，强迫其坦白。此外，兼用一切其他可能的手段，如科学搜查等，尤其要窃听敌人的无线电通讯，预先掌握敌人的企图。

“在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前，每月向友邦告借二十万日元用以开展日常工作。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结束后就有待于党员提供，不足部分由商人捐献。

“向友邦借用大小枪支三百支和少量炸药，为武装行动队开展工作之用。”

这些文字里充溢着的凶残和暴力气息，让晴气庆胤这个侵略者的代表都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在这份计划里看到的是把社会变成血海地狱，看到的是掠夺，是强盗集团。能让侵略者有如此想法，这份计划书不啻恶魔的宣言了！

晴气甚至谴责起丁、李二人来：“这是一个野蛮的计划，令人胆寒！”

对此，丁默邨倒没有示弱：“我也讨厌这种杀气腾腾的计划，但蓝衣社就是这么向我们进攻的！”

李士群大约觉得，丁默邨在一段时间以来，和日本人打交道时太把自己当成一根葱了。他担心丁默邨一旦得罪了日本人，他们就会真的变成没爹也没妈的野孩子。所以，这个一直很少说话的家伙出来打起了圆场：“晴气阁下，不当之处，如蒙指正，当按你指示的那样加以修正。但是问题不在于计划的内容，请相信这是一个诚实的计划，否则就不会指望得到援助。而且，我们昨天才见到你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取得友邦的信任。仅仅让你看到纸上的计划就马上请求援助，这种请求方式，我们也深知不近情理。当然，我以生命起誓，绝不背叛你。你看这样行吗？刚才你见到了我的孩子，他任性惯了，而我又拿他没有办法。不知能不能将他寄养在你的身边，请你代为管教。我厚着脸皮提出这种请求实在感到惶恐不安，但愿能看在我们真心实意的分上，请你务必将其收留下来！”

晴气明白李士群的意思，他是要把儿子送给自己当人质。晴气也知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虎毒不食子”。看来李士群确实被逼到了绝境，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甚至和自己说他这是在毁家纾难。这让晴气有些难为情了，他一时想不好怎么面对李士群这个请求，只好搪塞地说：“那是个令人疼爱的孩子。不过，这可不行，我照顾不好孩子！”

晴气委婉地拒绝了人质的事情，才发现此时已是暮色四起了。由于害怕经不住丁、李二人的攻势，他拒绝了他们希望一起用晚餐的殷勤挽留，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宿舍，晴气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理清头绪。他一方面觉得丁默邨、李士群他们的暗杀活动有些不靠谱，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他们能够成功的话，至少也有助于对付上海的恐怖活动。如果让丁默邨等人做些上海方面的工作，为日本正在筹划的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发展作好准备，这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案。他们是否真的值得信赖呢？拿一个孩子做人质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可是，又怎能保证不上当受骗呢？这时，晴气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

在日军占领广州之前，一个叫李福林的土匪以掀起一场独立运动的名义，向驻澳门的日本特务机关告借武器和经费。日本方面对此反应十分积极，迅速进行调查，得出了可行的结论。日本人本以为这下会有好戏上场了，结果没想到被这个土匪狠狠地摆了一道。

李福林根本就没有搞什么独立运动，他给日本人表演了一出“草船借箭”，把这批武器和经费悉数独吞了。国民党觉得他这件事情干得很漂亮，赠送了一顶中将的官帽给他。这让日本人大为光火，不过这只是面子上不好看而已，日本人的损失仅仅是物质上的。以自己对丁、李二人的了解，晴气判断如果此番受了他们的欺骗，日本面对的将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损失，即使不上当的话，想要控制他们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晴气根本就不相信，以蓝衣社为对手的特务工作在六个月内就能大功告成，圆满结束。一旦对他们开始了援助，就不好中途给他们“断奶”，只得不计成本地维持下去，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无底洞，将会需要一笔巨大的金额。

晴气意识到，自己一旦觉得这件事值得怀疑，就认为处处都有可疑。他想要说服自己不再去怀疑，可是又没有证据让他觉得踏实。到底该不该由自己去牵头来争取对他们的援助呢？晴气实在拿不定主意，就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连眼睛也没有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