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的句子已灿灿发亮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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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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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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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836字

和王宜振结识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伙子,都爱着文学,别无选择地都把习作稿投给《西安晚报》文艺副刊,和副刊编辑张月赓都成了朋友。我约略记得,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老张仅有一间屋子的家里。笑眯眯的,说话声音很绵软,这是第一次见面的印象。三十余年过去,我谢了顶,他的头顶上也空白闪亮,然而依旧是眯眯笑着,说话的声音依旧绵软。三十多年前我在报纸上看他写作的儿童作品,三十多年后他依然写着儿童题材的诗歌。诗集出过八本,国家级大奖获过六次,完全是一位影响深远的儿童文学大家了。我真是感慨而又感动。


我的感慨和感动在于一个人一生都在与孩子对话,都在感受着儿童心灵的妙音,都在专注地与那一双双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童稚的眼睛对视和交流,聆听如竹笋拔节般活泼泼的生命旋律,这样的作家活到百岁,心灵也是一片童稚的纯净和鲜嫩。


只有具备一颗纯美圣洁的心地,才能和纯洁无瑕的童心发生共鸣;只有如圣母般的善意和爱心,才会得到灵敏的童心的呼应;只有满怀巨大的至诚的对生命的敬畏,才会张开想象的翅膀。创作需要想象,诗歌亦然,儿童诗歌更不可或缺想象。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就没有创作。宜振对于童稚心灵世界的敏感,得助于自身心灵的纯洁,想象的翅膀呈现出非凡的活力和恒久性。我在吟诵他的诗篇时,常常被那些绝妙的喻体——想象的结晶——所惊讶,所陶醉。我很怀疑这样年龄的人依然会保持如此丰富的想象的活力,便断定宜振的心是年轻的诗性的心。


即使在感怀乡土感怀亲情的诗篇里,宜振仍透出一缕少年的纯美。这本诗集里几乎有一半都是写土地和乡村以及生活在这古老土地上的广义的父老乡亲。土地、乡村和黄土高原,是从这块沃土走出来的一代一代诗人吟诵不竭的圣地。宜振生长在陕北农村,诗性最敏感的部位也在于此。这些诗篇里洋溢着宜振独特的声音,独特的旋律,独特的韵味。我揣测来自他纯粹个性化的独特体验以及难以企及的赤诚。这些诗篇常常使我吟哦不止,心灵颤颤。有些堪称不可多得的精品佳作,仅示较短一首《父亲从乡下来》:


父亲从乡下来


乡下的父亲


伸开粗粝的手


手心里握着四个季节


父亲从乡下来


乡下的父亲


用草帽扇风


扇出一串串鸟鸣


乡下的父亲


跟我睡在一起曰


夜深人静袁父亲的骨节在舒展


从骨节里蹦出一片蛙声


乡下的父亲


用旱烟袋抽烟


把烟袋锅磕一磕


竟磕出一地的乡情


乡下的父亲


头颅是一颗太阳


无论头顶是黑是白


都能把一个个日子照亮


这样的诗是不需要解释的,也不适宜解释,任何高明的解释都很难达到精微的语言之外的韵味和意蕴。世界上有许多诗是需要讲解的,也可能有多重意释的;有些诗不适宜解释而适宜吟诵,只有在吟诵时才能充分感受它的美,才能陶醉在无尽的难以言说的情感里。宜振的这首诗让我就产生了这样的认知。无论诗歌,无论、散文,写父亲的篇章太多太多了,精品也不少,宜振的这一首且不判断算不算精品,却可以说出类拔萃。


在宜振的诗集里,通本都布满着这样的词汇,绿草、花瓣、蝴蝶、小鸟、麦子、幼芽、萤火、灯笼、青蛙、池塘、火苗、月亮、星星、羽毛、苍鹰、鸿雁、鸟巢、鸟蛋、蟋蟀、蝈蝈、油菜花、稻田、纺车、炊烟、烟袋,等等。宜振自己不知是否留意,在者我的感觉里,却是如此强烈。这些语汇漫散在整本诗篇诗句中,者的心境和情怀不觉中泛潮起诗意了。这些语汇原本都是最富于生命活力的,它们从诗人宜振的胸膛倾泻出来,进入我的视野,触动我的神经,满心都潮起生命的活力了。我现在大致可以冒昧猜测宜振永远眯眯的笑脸和绵软的声音了,一个眼里和心中装满绿草花瓣鸟鸣虫叫蝶舞的人,大约不会在乎生活里的龌龊的。一生都能保持如此美好的笑容和声音的宜振,令我在感动之同时又分外钦敬。


宜振一生都沉浸在儿童的心灵世界,一生都在为着儿童工作(编辑《少年月刊》)。他吟诵不止,孜孜不倦,永不满足,追求着心灵的完美和诗的境界的完美。有一首《摸亮》的诗当是他这种追求的写照:我摸一个词语从嫩摸到老我想把它摸亮。我摸一个句子从青摸到黄我想把它摸亮……我读这样的诗,同样以为只可意会而不必言说。我惊讶“从嫩摸到老”“从青摸到黄”这样漂亮的句子。我几乎心同身受般可以感知到艺术探索的兴致和艰难。我想到了古人的“推敲”。我也想到了海明威以无比的毅力追求自己创造境界的感人故事,他有一句名言概括得十分生动,叫做“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海明威“寻找”的“句子”和宜振“摸”索“词语”和“句子”的精神是一样的,都是要得到只能是属于“自己的句子”。只有“自己的句子”才是具有艺术个性的“句子”,才是不会被淹没的“句子”。


我想以宜振《母亲的嘱咐》来互勉:临走的时候把母亲水灵灵的嘱咐掐一段放在阳光下晒干装进小小的旅行袋饥时嚼一点渴时嚼一点一小段晒干的话儿嚼它需要我一生的时间。这样的诗,我一触摸,便有一种质感,这是一个艺术家用事业的大锤,溅着满心的生命之火,锻铸出来的一个凛凛然的大写的关于人的诗句。这种被称作诗的句子,莫说轻才小慧者难以获得,肤浅浮躁者难以寻找,只有宜振这样把智慧和用心完全投入创造的人,才可能在几十年不改不移的追寻和摸索中获取,这是生命体验的真谛。诵读这样的句子,也就诵读着生命和创造的韵味,一种踏实,一种尊严,一种执著,一种执火前行而不惜焚毁的神圣。


我想和着宜振吟诵的旋律,咀嚼那一段被“晒干的话儿”,为生命壮行。


20031121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