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在现实的尘埃中思索与漫游——序远村诗集《浮土与苍生》

作者:陈忠实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

本章字节:6150字

远村又有新结集的诗歌出版,这是诗人远村的第四部诗集,名为《浮土与苍生》。远村约我作序,不仅不敢推辞,倒有某种评诗论文之外的因素,即一缕明晰却又朦胧的印象、一种无意间形成的颇令我敬重的情感。认识远村时,我还住在乡下老屋写作,每次回到作家协会,在古朴却也残败的四合院里,往往就能撞见一个年轻编辑,名叫远村,是来自陕北黄土高原的青年诗人。我心里很自然地泛出一句“陕北真是一方哺育诗人的沃土”。陕北出了两位举世闻名的家柳青和路遥,也出了一批诗人,活跃在当今陕西和全国诗歌界,远村是令诗界关注的一个。然而我回城办事总是来去匆匆,未得与远村有一次深谈的机会。我记得最初印象,是上唇有一溜整齐的短髭,站在小小的编辑室门外的院子里抽烟,静静地站着。我撞见时,笑着打一声招呼,就没有话了。似乎没见过他到人多聚谈的屋子里闲聊,也几乎看不见他走门串户。几年之后他离开《延河》编辑部到另一个单位,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陕西文坛,各种文学活动频繁,作家、诗人、评论家聚首的机会很多,我却发现很少能撞见远村。谁都看见现在的文坛正应着古人说的“功夫在诗外”的话,却不是这千古名言的本意,“诗外”已不属诗,而是“关系网”,靠各种关系张扬诗和本身并不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远村是远离并冷眼相对着这种状态的。他在做自己承担的工作,也在写着他的诗。这样,反倒留给我一个令人敬重的印象。我想把这印象留在我的文本里,不仅是对远村诗性神圣的敬重,也是对自己尚以为神圣的文学的敬重。自然,还有那一溜整齐的短髭。


大概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延河》做诗歌编辑的远村一年内出版了三本诗集,赠送给我这个不会写诗的人了。不会写诗,却还喜欢读诗,尤其是那些能触及情感的诗。远村的诗就是这种一经便撩拨起无尽思绪波涌的诗,带给我的归宿感,远胜于欧美诗歌中一些篇章。他的第一本诗集《独守边地》,诗象自然而语速轻慢,泥土的芬芳与草根的清香弥漫在一页一页一行一行诗句里,激起我对家园和大地难以化解的记忆。比如“春天,面对一堆黄土父亲感恩的双肩挂满鸟鸣背靠太阳,让种子在一条河边长出撩人的民歌”(《春天》),再如“父亲是跟庄稼一样古老一样穿越四季成为永恒的天空他忠实的爱人我的母亲像一根谷子,在高高的山坡上站成一派秋收的景象”(《父亲》)。可以看出从小在陕北农村长大的远村,对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亲人以及赖以生存的庄稼,所深埋于心底的那种感恩情怀。这个父亲已经不单是远村的父亲,而是我们共同的父辈影像。在他的诗中,很难看到常见的那种对中国乡村贫穷、愚昧、悲凉及至鄙弃的恣意渲染,反倒是句里行间洋溢着一派温情、祥和、浑厚的气象。他曾说物质的匮乏并非一味的苦难,农业社会里虽然存在饥饿,但人类拥有大地的激情,内心是敞亮的、幸福的。这是现代都市人很难想像得出体味得到的,更是那些钢筋水泥地板上长大的新新人类无法领受的精神高地。我在远村“独守”的“边地”里发生了本能的共鸣,跟我记忆里乡村的阳光、风雨、墒情和行走在土路上的乡亲,交融在一起。远村在黄土地上经历了贫穷和封闭,感受并吟诵出来的却是潜蕴在物质匮乏之下生活的伟力、生命的光华和生命的诗性品质。谁如果只在黄土地上收获贫穷和落后,并发出轻率的鄙夷,结果往往轻贱了自己。我曾在一部关于西部的专题片里领略过一句著名的解释词:啊!这真是一片上帝的弃地。这句诗性的感叹是编者在直升机上俯视黄土高原时发出的。我读到这样的感叹句子时,顿即生出本能的反应,谁有牛皮代表上帝来宣布这是一块无可救药只能放弃的土地!即使上帝真的放弃这块土地了,不再拯救这块土地上的生灵了,生活在坡坡垴垴沟沟旮旯里的男人和女人,依然以自己的激情和希望,面对黄土挥舞着镢头和镰刀,压根也许想不到在他们头顶上代替上帝发出抛弃话语的那个声音。正是在这块黄土地上,开创并延续着这个民族历史的灿烂和辉煌,恕我不必一一列举赘论。我还是那句话,谁轻贱这块土地,结果肯定是把自己轻贱了。我在这里与远村发生了共鸣和交融,并不因年龄和生活时代的距离而隔膜。我在里领会到的远村对那块土地的体验和感知、独特的视角和独立的思考,以及几乎完美的语言表述,不仅共鸣与交融,而且受到启迪,以至更加自信了。


在远村的第二本诗集《回望之鸟》里,我看到诗人对乡村往事和古都陈迹的反窥之态,如此痴迷地讴歌农业文明而又在历史的废墟中轻松漫游,远村便以独立独特的姿态和气质在诗坛独成一景了。远村告别乡村以后,进入已开始躁动着现代化的古都西安。一个敏感的诗人,对十三朝古都透射出的厚重与漫长不会无动于衷,他被某种来自时间的力量拉动,诗思穿过尘封已久的时光隧道,触碰秦砖汉瓦的气息和精魂,便有了《回望之鸟》中“让泥土在智慧之芒上高起或者河游在掌中自动改向一个完整的房子,被无数柔肠虚无为一滴泪几许槐香”(《阿房宫》)。这样的诗句,只有远村才写得出来。诗人没有在大量的人文遗存前滞留,而是一路走去,以其敏锐的触角找到人类文明在时间的长河中坚硬发亮的部分,并期望以自己的坚定和执著使其精神复活。


远村的第三部诗集《方位》是一本心灵史的诗歌集子,不再看得到诗人在乡村泥泞的小路和古都的窄巷里行走的影子,而是向内心诗意的世界掘进,并展现出更为自由自在的歌唱方式,直达自己精神的乌托邦。这些诗作中呈现出另一种别开生面的精彩的句子,例如:“我看见森林之妖在谁的指尖上舞蹈看见一匹鹿在雾气中显露音乐之灵看见一滴水最后回到树的内心”(《静树》);“雨中的八月,手中的忧伤放在门后我们走在积水之上谁将一句话掉在地上,一句还在嘴里”(《八月》)。这些精美的诗句营构的意境颇为虚幻,却又真切感人。至此,我可以发现远村的诗歌写作几乎就是诗人的精神史和生存史的真实写照。每一部诗集,集中体现了诗人某个阶段的现实体验和美学追求,使我在诗歌的和欣赏过程中,完成了与诗人心灵世界的交流和感知。


我之所以要说对远村的前三部诗集的印象,是参照即将出版的第四部诗集《浮土与苍生》,令人振奋地看到一种跨越式的诗意的提炼和意境的升华。在这些诗作中,我几乎再看不到诗人原先的身影。呈现在现在时的远村,其诗作中理性把握和对语言的驾驭十分老到,无论是词的运用句的锤炼,还是诗的结构、色彩、节奏和意蕴,都耐得反复品尝咀嚼,不忍罢手。“什么声音将我们与尘世隔开我看见谣曲之王,他轻微地呼吸惊动昼夜之间的距离”(《民歌》),又如“十年前的意外投奔,使我认清了路的面目不在大师的书中,也不在琴者的火焰中而是藏匿在时间腋下的杂草中”(《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路上》)。读这样的诗句,诗人的美学追求已趋于哲学、建筑、雕刻,甚至可以达到大音大像之境。较之先前,这些诗的速度慢了,的韵味却更为强烈,从诗所表达的主题看,诗人更关注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一个冷静的思考者开始了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和现实真相的批判。读完远村的诗歌作品,我可以明晰地看到一个诗人不倦的追求之路,远村的创作经历了三个阶段,诗人的角色也发生了三个根本性转换,即家园的守望者——城市的旁观者——现实的思考者。


远村是一个内敛和自省的人,专注于艺术的探索,坚持不断追寻新的意境,不断超越自我。这是作为一个痴心于艺术创造的人最为珍贵的精神,愿现实的思考者,还不是诗人最后的状态,期待远村能抵御浮世各种诱惑,坚守自己心灵世界的一方绿地,创造完美的诗的诗境。


2006912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