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召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0
|本章字节:11528字
——在武汉大学的演讲
今天,给同学们演讲这个题目。我不知道同学们喜不喜欢历史,也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张居正》这部书。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按计划进行,在这里谈谈《张居正》的创作。
一、我的大三峡
《张居正》动笔伊始,是1998年,正值我们国家的三峡工程开工。当时,我写下的第一行字是“我文学生涯中的大三峡工程也开始了。”
我准备用五年的时间写《张居正》。动笔之前,我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做完,我已用了五年的时间研究明史。从1998年开始,再花五年将《张居正》写完。
所谓君子行必有方,动笔之前,我于98年清明节独自驱车到荆州去寻找张居正的坟墓。张居正是江陵人,他的墓地在沙市近郊。荆州沙市合并后,这坟墓便在荆州城内。可是,当我费尽周折找到这座坟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块残碑,一杯黄土,荒草林立,周围是一个巨大垃圾场。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我走进荆州城中,问了许多人,皆不知道张居正的坟墓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张居正这个人。
当时,我心中就产生了巨大的苍凉感。这个被梁启超称为中国古代六大政治家,在中国宰相系列里如此辉煌的一个人物,可是他家乡的后代人,却很少有人知道他。
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坟前,按照最民间的方式,烧了一点纸钱,并且轻轻告诉他,“我要把你复活!让我们这个善于健忘的民族,重新记住你。”我认为,整个民族对我们列宗列祖精英人物的失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我对他(张居正)说:“你很孤独,但不悲哀。活着的人才是悲哀的。”我们的后代子孙离历史再遥远,也没有理由忘记列宗列祖。如果忘记他们,我们就没有自己的民族身份与记忆。给他烧了纸钱之后,当天我就返回武汉,晚上,在孤灯之下,我开始了《张居正》的写作。
二、为什么选择张居正
我始终认为写什么比怎么写更为重要。为什么我要选取张居正这样一个人物呢?
90年以后,我一度非常苦闷。中国的改革走到当时那一步,可谓举步维艰。我总在想,历史上究竟有没有与我们今天改革相似的地方?怀着对这一问题的巨大兴趣,我顺着历史的轨迹,一层一层往下看。结果,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规律:从秦始皇到光绪皇帝,历史上的皇帝系列,几乎走的是江河日下的路线,中间尽管有几次中兴之象,如汉武帝、唐太宗,但整个大的曲线走势是由高到低。
可是从李斯到翁同和这样一个宰相系列,却一直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之上。为什么皇帝系列江河日下,而宰相系列始终维持一个较高的水准呢?这是因为中国的皇帝是世袭制,生下来你是太子,你就是皇帝。但中国宰相没有世袭制,只能一步一步依靠自己的才能干上去,所以,每一个宰相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奋斗出来的。对宰相而言,竞争机制和遴选机制一直在发挥作用。
同时,我认为政治家和国务活动家这两种人,在我们中国,是大量存在于宰相而非帝王。但综观90年代的、电视,为什么他们偏偏大量写皇帝,而且误导我们的读者,以为我们的历史都是帝王创造的呢?
与父传子、子传孙的皇帝相比,从整体上看,我觉得宰相的政治智慧要高出很多,这是他们在几十年的错综复杂的国务活动中磨砺出来的。他们不仅知道国情,也知道民情。基于这种分析,我就决定要写出一个宰相之杰来。
这样,我就从李斯到翁同和这样一个宰相系列中去找,找到了几个。在这几个中间,反复比较。比如王安石、商鞅、赵普、张居正、诸葛亮。所有这些人,我以为对今天最有启发意义的是张居正。因为他领导的万历新政,是一场经济改革。同我们今天进行的改革有很多相似之处。
找到这个人物之后,我就对嘉靖、隆庆、万历这3个皇帝进行研究。嘉靖在位45年,隆庆6年,万历48年,明代17个皇帝,273年国祚,这三个皇帝在位时间就占99年。他们的统治是明朝由盛转衰的重要时期。五年的时间,我花了三年研究嘉、隆、万断代史,后两年的时间,我研究张居正。研究完之后,我就决定动笔。
三、在历史与之间
一开始,我就学姚雪垠先生做了很多资料卡片。大约是1983年,我去见姚老,姚老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小熊啊,你现在只写了一首诗(指《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一首诗能定乾坤吗?不行的。你死后,有没有给你垫后脑勺的作品啊?雨果有《悲惨世界》,托尔斯泰有《战争与和平》,我也有《李自成》啊!你那薄薄两张纸能垫吗?”
这句话可谓一记棒喝,让我心灵颤动。是啊,这首诗也就两百多行。不过两张纸,垫不起来。但我年轻气盛,有点不服气。我当时脱口而出,“姚老,我一定搞个砖头出来!”姚老说:“行啊,试试吧!”但我听出他的口气,是不相信我能写出个砖头来的。就是我与这位老作家这次不经意的谈话,奠定了我这一辈子要奋斗出这样一部作品。
选取这个题材之后,我就问了许多文学界的同行。许多人都问我:“张居正是谁?”我的文学界的同行,为我捏了一把汗。因为张居正这个人,对今天的大众而言,过于生疏。但我认为,正因为大家对张居正不知道,所以我更有责任把他写出来。
话虽如此,但我心底清楚,要想让大家通过我的书知道张居正,任务非常艰巨。因为在我之前,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写了《张居正大传》。这本书在学术界相当有影响。但这个影响更多局限于学术界,不能走向民间。我想,怎样才能让张居正走向民间呢?
动笔之前,我雄心万丈。但真正动笔之后,我才感到了困难。怎样把历史变成文学,这个阶段最难把握。历史,我认为,首先必须得有历史。然后不但有历史,而且还要有。这两者都有,才能称之为历史。在历史创作的大家中,我认为唐浩明先生是个非常严谨的学者,他的更多介于历史和人物传记之间;二月河的则徘徊在历史和历史传说之间;《李自成》第一卷、第二卷都写得很好,但后来的几卷,明显受到了姚老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局限,这不能怪姚老。姚老学养很深,是因为当时特殊的环境导致他文艺的扭曲以及历史观的失误,即便这样,姚老仍是值得推崇的大家。
第一卷从1998年4月开始,到11月底完成,写了38万字。写完之后,我就送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周百义社长。他看过后说,“这本书可以出版了,你只要再把两个地方稍改一改,就可以排印。”经过修改,已快过春节了,但我心里没有底。我就打印三份分别送给三个人看看。他们分别是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的一名教授、省政府的一个处长、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下岗工人。半个月之后,三人分别给我答复。教授对我说,“你这本书学问大,对各类事情考证得很详细。”那个处长对我说,“我觉得你对官场的描述,没有二月河好。”下岗工人则对我说,“这本书,我硬是看不下去。我要看懂你这本书,非要读个大学。”
我一听——完蛋了。三个人的答复没有一个是肯定的。过完春节,我给周百义打电话说:“这本书,我得重写。”他说:“你也不必重写,只需要修改几处。”我说:“你也不必同情我。这是我的大三峡工程。我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
1999年一整年,我写了第二稿。写完后,我自己激动了。再拿去给周百义和上述三人看了。那个下岗工人看完之后最先把书交到我家,对我说:“下面怎么搞啊?”我说“你看懂了?”他答道:“这几过瘾啊!怎么看不懂呢。”那个官员对我说:“你这个官场写得精彩,而且准确。”那个数学教授对我说:“你的第一稿,我得坐在书桌上看。现在,我坐火车也可以看了。”周百义则说:“你看这个封面怎么设计啊?”第一卷出来之后,评论界也包括今天在座的昌切教授都给了我很高的鼓舞和激励。
为什么第一稿失败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满脑子都在历史堆里打转转,却忽略了的特性。历史毕竟不是历史教科书,而还应该是。认识了这个问题后,我的构思就大胆起来,行文也变得泼辣了。第一稿38万字,我最终只用了2万字。第二稿,也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我是一气呵成,但开头却让我颇费功夫。开头非常重要,人家看了十几页,还没进入情节,就肯定不想往下看了。有人对我说,150万字的长篇,你开头哪怕沉闷一点也是可以的。我认为必须两千字之内,就让人感到好看。再就是情节的设计,写张居正改革,到底是从他当上首辅写起,还是从次辅写起?
华中师范大学的吴量恺教授建议我从隆庆4年写起。隆庆4年,张居正和高拱亲如兄弟,两人以怀柔政策共同处理蒙古王子的降汉事件。这件事情,历史上的意义非常巨大,但如果将此事写在里是非常不好看的。因为没有矛盾,没有冲突。蒙古归顺也不构成矛盾。历史学家根据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分量、意义来定高下,是完全正确的。但作家眼中的历史,却要看它有没有可能成为文学中的典型,有没有可能成为一种波澜壮阔的情节而启迪我们的读者。所以,我认为历史学家和作家都有权利根据自己的方式来进入历史,侧重点不一样。
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从隆庆皇帝驾崩前3个月前写起,具体说,从隆庆皇帝闰二月十二日那天早上发疯开始。但是,如果单写隆庆皇帝发疯,高拱与张居正两人分别琢磨,皇上发疯对他有什么影响?那么就是一个单线条。单线条的不饱满,不厚重。我因此加了一条重要的复线,写了广西剿匪的失利,主其事的两广总督为高拱的门生李延,而张居正全力推荐的人则是他的同年殷正茂。把这样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就产生了悬念跌起的效果。
就为这个开头,我想了很长时间。所谓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第二稿完毕之后,我问那个下岗工人,“我里有很多奏章、器物的描写,你看吗?”他回答“我不看,我只看情节。”但是像昌切这样的教授们,他们就要盯情节之外的地方。比如,於可训教授就盯了我一次。我写到午门早朝时,两头大象把鼻子挽起来,百官从下面鱼贯而入。他就笑,说我“这是一个人为的噱头,就是为了好看,根本不可能。”我告诉他,这个细节绝非臆造。他于是遍查资料,后来告诉我说“我找到记录了,确有此事。”
所以,不仅要好看,还必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都说真实是艺术的生命,这个真实不仅体现在情节上面,更体现在细节上面。情节可以虚构,也是文学赋予家的权力,但细节必须真实。我认为一个作家的素养、功力,就体现在他对细节的大量应用上。第三卷,我写到了孔府、白云观,还有扬州的二十四桥。为了写二十四桥,我就拿着明代、清代关于二十四桥的记述,专门跑到瘦西湖上实地踏勘。所以,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张居正》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场景,我都认真考察过。
我也始终认为,千万不要把读者当蠢人。天下之大,世外高人多得很。你写的东西总有人看得懂,就怕你不做学问。
事实上,就中的描写,我常常碰到人同我切磋。比如关于明朝的奏章,就有人问我,“你这样一个奏章的方式是对的吗?”我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明朝的奏章是如何出来的。因为明朝的皇帝朱洪武文化不高,参军前是个文盲。你如果咬文嚼字,他看不懂,就会生气,就会认为是酸秀才故意耍弄他。朱元璋的口语很有趣。比如朱元璋对云南剿匪的圣旨,大意就是这样——‘你追到滇中去了,见到他时,就要打。打不着时,就要追!’正因为朱元璋的原因,明朝的奏章常常夹杂口语,也不用华丽的骈体文。
我写明朝奏章的时候,顾及到这一点。就找出一种语境、语感、关键字,将它们填充进去。读到这些奏章时,有的历史学家有些疑惑,问我,“你书中的这些奏章,我怎么没有找到出处啊?”我说,“它们在我的熊氏词典里!”
就一位作家的追求而言,我追求的不是讲故事的话本作家,我更多的是想用自己的叙事方式来复活明朝历史,包括风土人情。有人对我说:“你的《张居正》好象对女性特别不尊重。女性在你书中没有地位。”我说:“你们批评我是对的。但这个责任不在我,因为当时社会的文化型态就是对女性不尊重。我不能用今天的道德感去投射其中。”
此外,我认为中的人物既应该是历史中的人物,也应该是文学中的典型。如果真实地写出历史人物,那只能叫做历史人物传记。你既写出历史中的人物,又写出文学中的典型,那才叫历史。比如,《三国演义》中许多人物在历史上并无其人,或者说并没有做其事,但在文学上栩栩如生。在《张居正》中,我就想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李太后,一个宦官政治家冯保,一个平民出身的宰相张居正,让他们这个铁三角来演出万历新政波澜壮阔的史诗。冯保贪得无厌,但在大的问题上,他支持张居正;李太后非常担心他儿子的皇位,可是她的出身告诉她,张居正所做的一切应该是她的儿子所做的。所以,我必须研究他们为什么能联合,但不必把这些话说出来。直白与剖析是评论家做的事情,作家只能将它作为案头资料,然后化为有血有肉的情节来展现。
四、灵魂深处的一部分
最后,我再说一点。1998年清明节,我在张居正的墓前说过:“先生,我一定要把你从历史中复活!”这是我当时立下的宏愿,我不是说我已经达到这个要求。我想,待我《张居正》的电视剧播出之后,恐怕就会有更多的老百姓知道他了。
当时,我想我将这书写完的时候一定是半夜。那时,我可能会倒一杯酒来庆祝,因为我的大三峡可以发电了。结果,等到我写完全书,我的快乐却没有来。五年前,我遥望着五年之后,就像曾卓老师的诗——“我遥望着异国陌生的港口!”但当我从故乡启程,走到这个港口,不是快乐,却是无尽的惆怅。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我没有拿酒,而是自言自语道:“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年,今天就这样分手了?”我感到故人离我而去时那种无尽的辛酸。
这个时候,我想到杜甫的一句诗“遥落深知宋玉悲,萧条异代不同时。”我和张居正相隔412年,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时空。我利用我的笔,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与他倾心交谈……但现在,这场漫长的虚拟的对话结束了,因此,我感到非常惆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只有当你所写的人物与你生死与共时,文学才会成为你灵魂深处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