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野和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1826字
阿瑟·鲁本斯接受幼儿园入园测试后,他的父母被园长叫了过去。“你们儿子的智商无法测定。”园长告诉他们。当然,这个“无法测定”是正面意义的,所以,在马里兰州经营小规模连锁餐馆的父亲和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都高兴坏了。
鲁本斯满十岁时,他的智商虽然在测定范围内,但早已在正态分布曲线的末端了。图表上的数据显示,鲁本斯拥有万里挑一的优秀大脑。将美国全国与他智力水平相当或在他之上的人集合起来,也不可能坐满棒球场的观众席。
不过,同大家的期待相反,鲁本斯很早就知道自己难成大器。十岁出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缺乏独创能力。尽管他可以继承前辈所奠定的学问,但无法提出革新性的见解。人类历史上,构建高度科学文明的,是天才们头脑中的灵光一闪,而鲁本斯在人生的早期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大脑中没有接收这种天启的天线。
所以,十四岁进入乔治敦大学的鲁本斯,主动走下神童的宝座,满足于普通优等生的地位。他对金钱和权力都没有追求,只对知识有超乎常人的渴望。为了满足这一欲望,他所有的课都去上,其中最吸引他的是科学史。从公元前六世纪的自然哲学诞生,到二十世纪理论物理学的发展——鲁本斯可以在科学史课堂上领略人类知识的全貌,享受其他东西难以取代的愉悦。从科学的角度反观人类历史,尤其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阻碍了欧洲人知识进步的黑暗时代。如果没有这段历史,人类最晚也可以在十九世纪登陆月球。
大学时代,鲁本斯的学习生活很充实,但其他方面却很糟糕。由于他年轻而聪明,还有一头金发,相貌出众,所以饱受学长嫉妒。经常捉弄鲁本斯的学长,总是流露出难以抹去的敌意。最令鲁本斯气恼的是,他们特别喜欢嘲笑鲁本斯是处男。这群得了红眼病的男生,用开玩笑的口吻贬低他人。在反复目睹他们丑陋的笑容之后,鲁本斯发现了一种倾向:智力水平越是低下的男生,越是渴望在性方面处于优势地位。如果见到鲁本斯同女生亲近,他们的语言就更加恶毒。这群愚蠢的男生,让鲁本斯联想到为争夺异性而两角相抵的公鹿。
自那之后,鲁本斯就成了一名冷酷的观察者。他装作懵懂无知,让对方得意忘形,暴露出心中的兽性。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被鲁本斯看透,将自己的动物本性暴露无遗。
在鲁本斯看来,社会生活中可见的所有竞争的原动力,都可以归结为两种欲望:食欲和***。为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赚得更多,为了获得更有魅力的异性,人会蔑视、排挤他人。兽性越是强烈的人,就越爱用恫吓和计谋,越汲汲于攀上组织的顶端。资本主义保障的自由竞争,就是一种将原始欲望的暴力性转换为经济活动能量的巧妙制度。如果没有法律,如果不关照全民福祉,那资本主义内在的兽欲就得不到抑制。总之,人类这种动物,总是用智慧来掩饰、隐蔽原始的欲望,冠之以正当之名,并满足于这种自欺欺人。
进入大学六年后,二十岁的鲁本斯凭借数学基础论研究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并头一次了解到了女性肉体的美丽与温柔。后来他离开了熟悉的乔治敦,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担任博士研究员。为了学习复杂系统这门新科学,鲁本斯又到了圣菲研究所。在那里的咖啡馆里,他偶遇一名心理学家,听对方说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话,从此决定了今后的研究方向:美军士兵在战场的开枪率。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敌人近距离遭遇后,美军士兵扣动扳机的比例是多少吗?”
对这个闲谈中提到的问题,鲁本斯未作细想便答道:“十次里有七次吧?”
“不对,只有两次。”
见鲁本斯脸上浮现出惊讶与怀疑的表情,心理学家继续道:“剩下的八次,士兵都会以弹药补给等理由回避杀人行为。即便在遭受日军自杀式攻击之后,这个数字也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对最前线的士兵来说,自己被杀的恐惧,其程度远不如杀死敌人的紧张。”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人类很野蛮。”
心理学家闻言一笑,接着说:“还有呢。对这个调查结果感到惊慌的是军方。士兵讲道德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们进行了如何提高开枪率的心理学研究,结果越南战争中的开枪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
“军方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他们将射击训练的靶标从圆形换成了人形,并且让靶标像人一样自动竖起,然后根据射击成绩奖优罚劣。”
“操作性条件反射啊。”
“没错,就像通过投食器控制小白鼠的行为一样。不过……”心理学家沉下脸说,“这种‘一见敌人就条件反射开枪’的训练方法有一个重大缺陷,士兵只有开枪时心理障碍才会解除,但杀死敌人后仍然会产生精神创伤。结果,越战老兵***现了大量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患者。”
“可是,”鲁本斯不解地问,“如果人类如此憎恶杀人行为,为什么还会有战争?就凭百分之二十的开枪率,美国又是如何在二战中取胜的呢?”
“首先,在男性士兵中,有百分之二是‘天生杀人魔’,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人,即精神变态者。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返回社会后会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只有在战争中,他们才会变成对杀人行为毫无悔意和自责的‘理想的士兵’。”
“可是,光靠这百分之二的士兵,怎么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实际上,将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士兵培养成杀人恶魔是很简单的。首先,通过对权威的服从和归属集团的同一化,消除个人的主体性。然后,很重要的一点是,让士兵与杀戮目标保持距离。”
“距离?”
“嗯。这个词由两个概念构成:心理距离和物理距离。”
比如,如果敌人属于其他人种,或者语言、宗教、意识形态不同,那就会有心理距离,杀起来会容易得多。平时就与其他民族有心理距离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属民族优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战争中很容易变为杀人者。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常见。只要再将敌人劣等、与畜生无异的观念灌输进他们的意识,打着正义旗帜的杀戮就可以开始了。这种洗脑教育,在所有的战争中,乃至平时,都屡见不鲜。给敌人取诸如“日本佬”“越南猪”之类的蔑称,就是这种教育的第一步。
“为了保持物理距离,”心理学家继续道,“就必须使用武器技术。”
在战斗最前线迟疑开枪和不愿开枪的士兵,只要与敌人拉开一段距离,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更具破坏力的攻击手段——发射迫击炮或舰载炮、飞机空投炸弹等。在眼前射杀敌人的士兵会背负终身难以愈合的创伤,而参加空袭、夺走上百人性命的投弹手则感受不到丝毫内疚。
“有学者说,想象力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可是,在使用武器时,人连最低限度的想象力都被麻痹了。他们根本想不到轰炸机下乱窜的人们会如何惨死。这种反常的心理不仅出现在军人身上,一般市民中也普遍存在。明白吗?”
鲁本斯点点头。人们往往会鄙视用刺刀杀死敌人的士兵,却将击落十架敌机的飞行员视为英雄。
“杀人武器的开发,强调尽量远离敌人,尽量用简单的手段大量杀伤敌人。于是,人类逐渐放弃了徒手搏斗,发明了刀、枪、炮弹、轰炸机等武器,以至于洲际核导弹。而且,在美国,武器工业成了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所以战争永远不会消失。”
接触到这类研究的鲁本斯,察觉到现代战争的一个共通点。战争当事者中最为残忍、决定发动战争的最高权力者,往往与敌人的心理距离和物理距离最远。出席白宫晚餐会的总统,既不会溅上敌人的鲜血,也听不见战友肉体被撕裂时发出的临终惨叫。总统几乎不用承受杀人所带来的任何精神负担,所以他与生俱来的残忍才会被彻底释放。随着军队组织的进化和武器的改良,现代战争中的杀戮必然愈演愈烈。战争的决定者下达大规模空袭命令时,不会感到半点良心上的责备。
那么,明知数十万人的性命将毁于一旦,却仍下令开战的一国领袖,其残暴性与普通人一样吗?还是说,他们本就是异常的人类,在社交性的微笑背后隐藏着非比常人的攻击性?
鲁本斯推测答案是后者。被权势欲所俘虏、在政治斗争中取胜的人,应该具有超常的好战资质。可是,在民主国家,这样的人反而会被选为领袖。民主选举遵从民意,被人民选中的人体现的正是集体的意志。换言之,战争心理学研究的其实是当权者的心理学。为了了解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就必须破解发动战争的人的精神病理。
在圣菲研究所,鲁本斯一边加深对复杂适应系统理论的认识,一边利用闲暇时间从事此类研究。返回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之后,他对以掌权者为唯一研究对象的战争心理学的兴趣也没有减弱一分。他在短时间内学习了精神病理学和临床心理学,运用病理学,尝试分析了下届总统候选人的人格,得出的结论是:假如格雷戈里·万斯当选总统,更可能发生战争。半年后,万斯在总统选举中获胜,鲁本斯判断人类历史将朝坏的方向发展,他非常渴望一窥万斯政府的内幕。当时他已经快三十岁,也萌生了结束学究生活的念头。是时候走出象牙塔,投身到人类这种生物构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他首先通过洛斯阿拉莫斯研究所的同事,寻找能接近白宫的就职机会。国家机构都非常欣赏鲁本斯非凡的智力。陆军情报部和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都向他发出了邀请,他不知作何选择。就在这时,他得知了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智库: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施耐德研究所”。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设立的诸多智库之一。其他研究机构设有经济、外交、军事战略等研究类别,而施耐德研究所专攻情报战略。表面上是私营的公共关系公司,但实际上最大的客户是中情局和国防部。之所以它的知名度远不如兰德公司,是因为研究所谨小慎微地活动,尽量避免引起公众注意。
施耐德研究所在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间,持中立立场,所以同历届政府都保持着良好关系。鲁本斯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经过人事负责人的面试,进入了研究所。
在波托马克河河畔的一座外观并不起眼的六层建筑里,鲁本斯得到了专用的房间和“研究员”的头衔。他被告知,在完成必须处理的繁杂工作后,他可以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他这才明白,自己那时还处在试用期。鲁本斯在不经意中接受了心理测试和测谎仪测试。联邦调查员走访了他所有居住过的地方,对他进行了彻底调查。一年后,他们确认,鲁本斯既不经济拮据,也没有外国亲属,既同所有反政府活动无涉,也没有犯罪经历或异常性癖,于是鲁本斯获得了绝密级情报的接触资格。他立刻忙碌起来,被提升为“分析员”,派往国防部主导的情报战最前线。
这项机密任务是针对本国国民,而不是敌国的心理战。当时,万斯政权正在策划对伊拉克的军事入侵,必须将民意往支持开战的方向诱导。于是,国防部选拔了约八十名对其马首是瞻的退役军官,伪装成“基于个人见解支持进攻伊拉克的军事评论家”,送入各家媒体。利用媒体操纵人心其实非常简单。通过让电视中的评论家反复鼓吹伊拉克威胁论,万斯总统的支持率急速攀升。
但就在这时,中情局派出的三十名伊拉克裔美国人潜入他们的祖国,掌握了伊拉克放弃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计划,并揭露尼日尔向伊拉克输出铀的文件是伪造的。可疑的核燃料已经被欧洲和日本的公司作为几年后的期货买断。可是,万斯政权却无视所有的报告,一意孤行,挑起战端。
除了完成分配给自己的工作,鲁本斯秉持观察者的立场,很早就看穿了这是一场旨在掠取石油资源的侵略战争。虽然不正义,却对国家有益。他尤其注重的,不是国家或者军工集团等抽象的存在,而是现实中的人。因为所谓国家的人格,本质上就是国家最高决策者的人格。
在主导侵略的政权中枢中,有人利用战争大发横财。上届政府任国防部长的张伯伦,曾积极推动军队业务委托给私营军事公司,政府换届后,他便到曾受惠于他的私营公司担任董事长,获取了巨额利益。万斯上台后,又将他召回白宫担任副总统,充当进攻伊拉克的急先锋。战争还未开始,他就着手勾画起战后复兴业务的蓝图。当然,战后承包伊拉克各种基础设施重建工程的,就是他自己经营的能源公司。最近他的个人资产猛增了数千万美元。
将自己的金钱欲披上新保守主义政治思想的外衣,这样的政治家在政府内部数不胜数。国防部长拉蒂默自己也与军需企业关系密切。
鲁本斯最无法理解的是万斯总统。从他的发言内容判断,他对伊拉克独裁者深恶痛绝,但为什么恨到必须杀掉对方?决定总统态度的,除了国家利益和军工集团的利益输送,或许还有万斯本人都未察觉的无意识动机。就这一点,鲁本斯以媒体报道为依据,追溯总统的生活经历,提出了一种假说:万斯之所以要打倒伊拉克独裁者,或许是他将其影射为家庭中的专制型父亲。鲁本斯嘲笑过自己,竟以如此匮乏的数据得出武断的结论,但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就太恐怖了。地球上某个人的父子关系不佳,竟然会导致十万人以上被杀。万斯如愿以偿的那天,一定会感到很空虚吧。自己打倒的其实并不是应该打倒的人。他所杀死的,只不过是自己内心深处虚构出的敌人而已。
无论如何,战争开始了。正当伊拉克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时,万斯总统宣布取胜。然后,如狼似虎的国家纷纷打着帮助战后复兴的旗号,进入伊拉克。如果战争结束的国家出现战死者,会影响战后声誉,所以许多国家就雇用私营军事公司的佣兵承担警卫工作,这简直就是一场黑色喜剧。费尽心思向美国表忠心的国家分得了主子施舍的残羹冷炙,即部分石油权益。这些国家的领导人醉心于非人道的国家利益,以子虚乌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口实,欺骗本国国民;这些国家的国民也甘心被骗,充当间接杀害伊拉克人民的凶手。各国能源企业冠冕堂皇地攫取了巨大的利益,市民也得以享受更便利的生活,被送往最前线的士兵则身心俱伤。
主导这场史上罕见的愚蠢战争的美国领导人,在人生走向终点时,一定会被他们所信奉的上帝打入地狱吧。
当伊拉克的战后事务陷入泥潭之时,鲁本斯被升级为高级分析员,但他下定决心离开施耐德研究所。这个研究所里能见到的东西他都见过了。接下来,他要去研究美国的再生能力。美国人不是笨蛋,万斯政府的愚蠢行径必将带来余震。下届总统选举,可能会诞生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非洲裔或者女性总统。如果进入有力候选人的选举事务所中工作,就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谋求最高权力者宝座的人的精神和兽性。
就在这时,他接到研究所内其他部门的传唤。在保密措施严密的会议室内等待他的,是负责与中情局和国家安全局等情报机构联系的对外协调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