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野和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066字
虽然鲁本斯怀疑这一判断下得太草率,但许多发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伤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迹。四万年前的欧洲大陆上,只有两种动物具备烹饪猎物的知识: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只要追溯人类历史就会发现,这是经得起推敲的假说。”海斯曼继续道,“进入南北美洲的欧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杀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几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这场大屠杀中灭绝。而在非洲大陆,为了捕获一千万奴隶,欧洲人杀害了数倍于此的无辜者。智人对同类都能如此凶残,对其他人类当然可想而知。”
想起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历史,鲁本斯不由得抑郁起来。那个国家所遭遇的灾难,不光是奴隶贸易。在被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纳为私有地的刚果,反抗暴政的当地人都会被砍掉手,并被残忍杀害。比利时人的种族歧视思想愈演愈烈,以至于为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杀一千多万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到二十世纪,非洲大陆还贫穷落后,就是因为奴隶贸易和残酷的殖民地统治掠夺了人口这一重要资源。
“人类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种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往往用肤色、国籍、宗教,甚至地域社会和家庭作为自己的属性,其他集团的个体则被视为必须提防的异类。当然,这不是理性的判断,而是生物学上的习性。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就能区分异质的存在并加以提防。我认为这恰恰是人类残暴性的佐证。”
鲁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张:“换言之,这种习性对生存有利,所以作为物种整体的习性保留下来。反过来说,那些不提防异类的人,都被作为异类杀掉了。”
“是,就像不怕蛇的动物因被毒蛇咬而导致个体数下降一样,结果怕蛇的个体存活了下来,作为其子孙,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惧。”
“但我们不是也具备希望和平的理性吗?”
“空谈世界和平,要比同邻居搞好关系简单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说,战争是另一种形式的同类相残。人类运用智慧,编造出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爱国心等词汇,试图掩盖同类相残的本能。而本质上,那只是人类的兽欲。为争夺领土而互相残杀的人类,和因为领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
“那您怎么解释利他行为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说到这里,鲁本斯脑中浮现出一个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报告的那张照片中,是一个邋里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见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个叫古贺研人的人会甘冒生命危险开发新药呢?
“我没否定人类也有善良的一面。但正因为善行与人的本性相悖,所以才会被视为美德。符合生物学本能的行动是不会受到称赞的。国家只有通过不杀害其他国家的国民来行善,但如今的人类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以鲁本斯的辩论能力,很难驳倒博士对人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鲁本斯甚至觉得,海斯曼期望他报告中所警告的人类灭绝能够实现。
“对不起,我不能帮助你实施五角大楼的计划。出现新人类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诞生二十万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残杀的可悲生物。只有在积聚杀人武器相互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共存,这就是人类伦理的极限。我想,是时候将这颗星球让给下一种智慧生物了。”
“博士,”鲁本斯不禁哀求起来,如今的事态让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刚才说到的事,其实今天我来这里还有别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给我点时间?”
“无论您说什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本来预定今晚正式发布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诉您,张伯伦副总统被暗杀了。”
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意料,但他只是微微挑眉。
鲁本斯说明了武装无人侦察机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刚果被围困的奴斯等人的状况。
“我下面要说的是最高机密,请您务必保密。国家安全局追查了空军网络的入侵者,迅速锁定了信号源。入侵‘捕食者’无人机的是——”
“伊斯兰激进主义分子?”
“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负责网络战的总参谋部第四部。”
海斯曼目光游移起来。
“不过,真正的入侵者是谁,只有涅墨西斯计划的参与者清楚。那便是奴斯。问题是没有证据。美国政府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中国发动的网络恐怖袭击。如果美国与中国爆发军事冲突,那么被称为‘不稳定弧形带’的亚洲全域,以及俄罗斯、欧洲,乃至阿拉伯诸国和以色列都极有可能被卷入世界大战之中。”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海斯曼打住话头,双眼凝视着鲁本斯。
“没错,掌握核导弹发射按钮的正是万斯。”
藏书房陷入沉寂。鲁本斯感叹于人类社会的和平是多么脆弱。为什么我们必须怀着人类自相残杀的恐惧活着呢?从人类诞生到现在的二十万年中,这种不安都一直伴随着人类。人类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再这样下去,《海斯曼报告》中的第三种可能说不定就会发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只要第一枚核弹爆炸,人类的灭绝就无法避免。”
海斯曼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说:“好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鲁本斯表示感谢,然后径直问道:“您认为涅墨西斯计划的成功率是多少?”
“零。在进化的智慧生物面前,我们毫无获胜的可能。”
“那现阶段该如何是好?”
“掌握奴斯的意图。”
“奴斯的意图?这怎么可能?对方拥有‘凭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啊!”
“奴斯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洞若观火,所以他给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解答。换言之,他是可以与我们交流的。”
鲁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种种表现,发现博士的话是对的。奴斯对人类在想什么了若指掌。
“对于毫无胜算的我们来说,必须理解奴斯的意图,选择正确的失败方式。这样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我们只有两种失败方式可以选择。”
鲁本斯以手扶额,拼命转动大脑。这是他人生头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维。
“请等等。您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杀死副总统,不是一时气愤所为。奴斯是要通过无人飞机这件事告诉我们,他采取了什么策略。”
“奴斯的策略?”
“请将我们同奴斯的力量关系模型化。对人类来说,什么是我们的智力无法匹敌的?”
鲁本斯说出了脑中浮现出的唯一答案:“上帝。”
“没错。人类和超人类的力量关系等同于人类和上帝的关系。毕竟对方是用超越人类智力的方式展开反击的。奴斯选择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类表达和解的意愿,如果人类不听话,上帝就会痛施反击。如果人类愿意和解,上帝就会立刻收敛暴戾,不再报复。《圣经》中的上帝,不就是这样驯服人类的吗?”
鲁本斯哑然。奴斯被海斯曼识破的策略,酷似通过电脑模拟技术发现的囚徒悖论的必胜法:以牙还牙策略。
“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并无恶意。”
海斯曼轻轻一笑,然后正色道:“因为我们一上来就发动攻击,所以对方也只好以牙还牙。如果我们继续攻击,对方的反击也会愈发强烈。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不过,如果我们提出和解,就会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们之间支配与服从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没有胜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脚下,别无他法。”
“结论,马上中止涅墨西斯计划。”
“嗯,那样一来,奴斯就会立即停止反击,通过某种方法消除核战争的威胁。因为如果不保护地球环境,他就会丧失生息之地。”
鲁本斯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问题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为什么不在刚果上空避免无人机的攻击,而要用无人机袭击副总统呢?
“如果现阶段杀死奴斯,那核战争的危险就无法消除。”
“对,他之所以杀死张伯伦,嫁祸给中国,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种族的存续,我们不得不保护奴斯。”
鲁本斯都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这三岁孩童的智力所震惊了。
“如果我们不停止攻击奴斯,事态将会继续恶化。接下来,奴斯可能会暗杀中国政要,并嫁祸给美国。遭到黑猩猩攻击的人类也会反击,而且不会觉得这样做不道德。同样的道理,从伦理角度谴责奴斯是不对的。”
被人类用猎枪打死的猴子,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鲁本斯想。
“总而言之,必须立即保护奴斯。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你满意吧?”
“是的。谢谢您给出的宝贵意见。”鲁本斯说,对自己做出的抹杀奴斯的决定深感耻辱,“我深受启发。”
海斯曼伸出手:“给我书吧。我不签名的话,你会被怀疑的。”鲁本斯一面感激博士的细心,一面将钢笔夹在《科学史概说》中交出去。海斯曼接过书,为了托住书而挽起左袖,这时鲁本斯有了意外的发现,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博士左腕内侧有一道微微变色的刺青,是一个字母和四个数字的组合:a1712。那应该是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囚犯编号。
纳粹德国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堪称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惨祸。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以年龄推算,博士当时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鲁本斯回想起客厅中连一张古老的相片都没有,于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没能活下来。
冷战时代,博士在美国政府的咨询机构就职,却坚决反对战争,倡导和平。他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正是他让鲁本斯领略到科学的真正魅力。鲁本斯偷偷注视着在自己的著作上签名的博士的手。这曾是一只在亲友接连遇害的极端环境中,被迫整日劳作的小手。这只手上,是否还保留着最后一次触摸母亲时感到的温暖呢?
想到这里,鲁本斯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谢眼前这位老人战胜了残酷的命运,将生命延续至今。鲁本斯很想告诉这位厌恶人类、态度冷淡的犹太科学家,我发自肺腑地敬爱您。
“给你。”
海斯曼将书递给鲁本斯,讶异地抬头看着鲁本斯。鲁本斯眨着眼,强忍住即将漫出眼眶的泪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觉察到了鲁本斯的感情。他翻着满是油污和笔迹的书,说:“你似乎很喜欢我的书,谢谢。”
“我也要感谢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遗产,也是全人类的财富。”
海斯曼点点头,神情温和了许多,用与友人交谈似的温和口吻说:“现在地球上的六十五亿人,大概在一百年后就会全部消亡。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因为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
博士笑道:“历史总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权力欲支配,发动杀戮,却被美化成英雄传说。”
“所言极是。”
“关于你制订的那个计划,请容我再补充一句。”
“请讲。”
“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鲁本斯诧异地皱起眉:莫非还有别的问题?
“但这个疏漏影响不了大局。你姑且在工作的间隙,当作谜题思考一下好了。”
鲁本斯将涅墨西斯计划从头梳理了一遍,却没有找到谜题的答案。
“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为什么奴斯要寻找治疗绝症的方法呢?”
鲁本斯先前已向博士谈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策反儿子患病的耶格,其二是以患病孩子为人质以确保古贺研人的安全。
“除了我提过的两点,难道还有什么隐蔽的目的?”
“对,从奴斯的角度看,开发特效药是最合理的解答。”
“解答?就是说,奴斯还有其他需要解答的问题?”
博士点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在监控计划实施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怪事?有没有细微的疑问潜藏在心中一角,但没有浮现到意识的表面?”
说起来,还真有这样的感觉。但沉淀在无意识之下的问题无法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就像回想不出两天前做了什么梦一样。
海斯曼用说不清是单纯还是狡黠的眼神注视着鲁本斯,仿佛一位给学生出了难题的大学教授。“就把这个问题当作课后作业吧。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仍然低估了敌人的智力。请务必万分小心,冲破难关。”
10
“gif”上的倒计时单位切换到秒。
“还有五十九秒。”正勋说。软件即将计算出特效药的结构。
研人凝视着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心中却恐惧起来。如果“gif”再次显示“none”,拯救患病儿童就无望了。相反,如果计算出了答案,那新药物的开发便由引导阶段进入制药阶段,负责人也由正勋变为研人。对自己能否挑起这副重担,研人完全没有信心。
还剩三十秒。研人有意识地放慢呼吸。如果一次呼吸量不到正常水平的一半,很快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这就是肺泡通气量低下的痛苦。患有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绝望地挣扎。研人想到了小林舞花,药学者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要打倒带来死亡的病魔,拯救那个孩子的性命!
“还有十秒。”
听到正勋的声音,研人连忙将视线转移回“gif”上。
“五、四、三、二、一。”研人和正勋一齐倒数,在数字跳到“零”时,两人的头都碰到了一起。屏幕***现了一个全屏窗口,正勋大叫:“有了!”
窗口中浮现出的是化合物列表。“gif”给出的解答远远超出两人的想象:足足二十种预计活性百分百的候补物质。列表中还包括各种药物的体内动态,点击之后,便出现从吸收到排泄、毒性的详细预测值,甚至还有可以并用与禁止并用的既有药物一览。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正勋说着,兴奋地趴在电脑上,仔细查看各种候补物质。大致看完后,他说:“这些都是合格的药物,但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比如这个……”
正勋调出一种候补物质,指着“代谢”指标说:“这种药物的效果因人而异。生成代谢酶的基因不同,效果也会不同。某些人服用了这种药物,却因为药物被肝脏代谢殆尽,导致药效不佳。”
“也就是说,这种药物只能给拥有特定碱基序列的人使用?”
“对,比如有些药物可能会引起某类患者肾脏毒性反应。”
如果不知道要救助的那两个孩子——贾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的碱基序列,那么让他们使用这些药物就会有危险。“没有所有人都适用的药物吗?”
“其中八种药物是安全的。点击这里就可以看到结构式,你来看看是否可以合成吧。”
“好。”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研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坐进正勋让出的椅子里,面对超越人类智力水平的制药软件。点击列表中的一串连续编号,屏幕上便出现了两种化学结构式,分别表示能改变受体形态的变构药,以及进入凹陷部分的激动剂。
碳、氢、氧、氮等元素相互连接,构成六角形的环状结构和锯齿形线条,这便是各种药物的形态。
研人紧盯着结构式,在脑中进行“逆合成”。要制造“gif”计算出的药物,就得让既有化合物和其他物质反应,再用合成出的物质与其他物质反应,如此不断更替,最终生成所需的药物。所谓“逆合成”,就是沿着反应链条逆向推算出从起始原料到目标药物之间的合成路径。通过这种方法,就能推定制造药物所必需的试剂与反应。
研人首先剔除了含手性中心的候补物质。因为制作这类物质,可能会同时生成它的对映异构体。要在合成过程中避免出现“镜中的牛奶”,必须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接下来,还要寻找可以发生酰胺化或酸化等简单还原反应的部位。能不能酮还原?有没有带卤素或杂原子的碳氢化合物?各反应的收获率是多少?尽管可以参考手中的专业书,但不明之处仍然很多。
“文献不够。”研人说,“不过,假如使用大学的终端,我倒是可以登录数据库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