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11494字
中国的马匹,以蒙古马为最,其次便是伊犁马了。每隔几年,边防站要从伊犁八一军马场,接回一些年轻的小马服役,让一些老马退伍。
有一年,接回了这样一匹马。它通体乌黑,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有一条二指宽的浅些的线条,从它脑门上穿过脖颈、脊梁,一直通到尾巴的最长一根马尾上。它的脑袋十分漂亮,眼睛像阿尔泰山的宝石一样发蓝。它的前颊丰满,四脚柔软而有力,肚子细长苗条。如果好好地压一压,这会是一匹很有前途的军马的,所以我们的副连长看中了它。
谁知它脾气很怪,时而温顺时而暴躁。大家都是些粗心的人,并不明白其中原因。直到有一次巡逻时,它奋不顾身地向一群母马冲去,后来跨在一匹母马身上。副连长一向自恃骑术很高,这时,也不得不赶快缩回双脚,从马的屁股上滚了下来。
也许,军马场女子放牧班的姑娘们,不忍心阉掉一匹这样漂亮的马,可种马的限额已满。没奈何,只好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取出一只睾丸,搪塞了过去,结果,这只漂亮的小马来到了我们站上。
副连长再也不敢骑它了,以我们的骑术更是摸也不敢摸的。它也乐得逍遥每日只管吃食,不再使役,养得英姿勃勃,全身黑缎子般光滑,每到秋天,油便从汗眼里往外渗。
一位哈萨克牧人曾经要了它,扬言可以制服它。结果,我们发现,他把黑马放进他退化的母马群里了。这使士兵们不免有些恼火,立即要了回来。
它实在太不安生了,害得马倌头疼。有几次,我们将它捆起来,想完成军马场剩下的那一半工作。终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放开了。它的出现,最受惊的还是那匹枣红马,它已经预感到将有失去权威的危险,扬头大叫一声后,强打精神,向黑马奔来。
养精蓄锐的黑马,见枣红马已经到了身边,前蹄一扬,打个立桩,迎击枣红马。枣红马也借着惯性,只听“嘭”的一声,两匹立起的马,重重地碰在一起。黑马自然占了上风,因为它的蹄子上有铁掌,铁掌上还有四颗防滑螺钉。这是由我掌锤,我们班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为它钉好的。枣红马也不甘示弱,拉开一段距离后,又来一次冲刺。暴风雪呼啸着,卷起天上和地上的雪。在这块平地上打旋。两匹几乎疯狂的马,在这里展开了鏖战才算结束。枣红马落荒而逃,一直奔向东边的那一串沙包子,黑马穷追不舍,直到最后,想到了它的这一群战利品,才飞快地奔了回来。
它爱抚地伸出嘴,将这些母马们舔一舔,好像是要为它们压惊。然后,走到枣红马刚才刨冰的地方,只见前蹄高高扬起,攒足力气,“砰”地一声,冰层上出现了两个窟窿,水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它还想再炫燿一下,可是饥渴的马群,已经围了上来,低头饮水,再也不抬头了。
黑马的陶醉并没能持续多久,突然饮水的母马,都扬起头,并且转动着耳朵,在暴风雪中分辨什么声音。
原来是那匹失败者,站在高高的沙包上,呜呜咽咽地呼唤它们,也许是诉说着往日的柔情。马群们稍一迟疑,便像决堤的洪水,向沙包子奔去。黑马赶在它们前面,左右拦截,可这明显的无抵于事,它们向雪蒙蒙的远方跑去了……这时我才记起自己还在上哨。早晨,我们抓住了这些迁徙者,继而发现,这些马的形状、骨骼、肤色,以及在听从人类的口令方面,都与我们所饲养的伊犁马有所不同。尽管好多单位想将这些马据为己有,但最后还是上报了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很快鉴定出:这是一批越境者。
会晤时,苏方却矢口否认这是他们的马群,也许马的主人——集体农庄庄员们,宁肯丢掉这群马,也不愿意接受处分。
我方自然也不能接受这些不速之客,一则防止它们有口蹄疫;二则,也是为了显得清高一些。这群不幸的越境者后来全部被枪杀在一片洼地里,并且调来推土机,用积雪厚厚地掩埋了它们。
马群离开边防站时,它们对自己命运还没有一丝预感,那匹大肚子母马,一边走着,一边在篱笆上搡着肚子,或者是庆幸经历了这一场暴雪,或者想让肚子里的生命更舒服些。那些瘦骨棱棱的小马眼里满怀渴望,经过春天夏天和秋天以后,它们变成大马,母性的会留下来,雄性的或者要去使役,或者充当种马。还有几匹母马,在昨夜的迁徙中,已情愿地或不情愿地受了黑色伊犁马的爱抚。它们明白身体将要发生某种变化,还有那匹枣红马,它似乎面有愧色,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前面,还不时地侧过头,偷看一眼拴在槽头的暴跳如雷的黑马。
我没有参加那一次枪击行动,尽管我的射击课目年年都是优秀,我不敢看那些遭到枪击后,在雪地里挣扎的马头和马尾,以及它们那不谙人事的眼神。
据说,在枪声中,突然洁白的雪地上滑过一道黑色闪电。当人们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时,它已经被子弹打中。
它拖着被打中的后半身,挣扎地跳到马群中,恰好在枣红马的身边,倒下了。动脉被打断了,已经不可救药,它在临死的一刻十分痛苦。它用悲哀的和祈求的目光望着副连长。副连长热泪涟涟,他掏出手枪,扭过头,对准马头开了一枪。
那些年边境一带人们的生活还是比较苦的。枪声惊动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垦战士们。入夜以后,他们纷纷刨出了死马,割去马肉。一年之后,我还在一户人家吃过这种腌马肉。事先当然是不知道肉的来历的,我因此而胃疼了很久,医生说那叫“胃痉挛”。
9两只羊的出国
同样的事情我还碰到过。羊子是一种爱清洁的、温顺而没有头脑的动物。
白房子边防站有一群羊。最初建站的时候,哈萨克们送来了一些羊。公羊宰着吃了;母羊就留下来繁殖。等到我在边防站这会儿,已经繁殖成六百只的一大群。已经不能让它们再继续发展。每年,春上出生一百多只小羊,冬宰时宰杀一百多只大羊。担负放牧工作的是一个请来的哈萨克。
羊是在春天产羔的。在放牧的途中,母羊往往不经意地就产一只春羔。初生的羊羔,四肢发软,无法跟上以扇面的形式,飞快的吃草和奔跑的羊群。有些母亲,恋子心切,便守护在羊羔身边,等待下午时羊群返回;有些母亲,却似乎更留恋它的集体,它丢下羊羔,任凭野物侵害,自己跟上队伍走了。
每到这个季节,牧工便要到边防站,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要一名士兵为他帮工。有两年的春羔季节,我有幸被牧工选中,在荒原上度过了春天。我放牧的是一群还不能跟上大队行走的春羔。这些雪白的、乌黑的、毛茸茸的小动物,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有一个早晨,我将羊栏开了一条小缝,过一只羊,便用鞭竿在羊头上敲一下。这是牧工教给我的点羊的办法。
突然,我的鞭竿在空中停住了,我看见了两头其大无比的细毛羊,吓了一跳。新疆阿勒泰的细毛羊是很大的,电视上放新疆风情,说光那细毛羊的尾巴,应有三四十斤重。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可以想见,这整只的羊子,它有多么大了。这两只羊却还要大出许多,它的毛特别厚,在脖子上拥成一个项圈。它的尾巴却很细,活像驴的尾巴。它的两只角,是黑褐色,像两只巨蟒一样凶恶地盘在头顶。
哈萨克们给羊打的标记,一般是在耳朵上的,边防站也仿照此例,在羊还小的时候,用烧红的铁丝,给耳朵上烙个“s”形印记。这两只羊的印记却在角的根部,显然是俄文字母。羊的耳朵上,还吊有铁质的小牌,活像两只耳坠。
当我向边防站报告这一情况时,曾遭到牧工的阻拦。最初,我以为他是想将这两只羊据为己有,后来,当它们被活活烧死以后,我才明白了牧工最初就断定了这些越境者的命运。他到底比我年长几岁。
进行了会晤。
这次,苏方承认了事实。于是,双方约定,在东经xx度,北京时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莫斯科时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举行交接仪式。
本该,我是这次事件的参与者,应当去参与交接仪式的。只是,长期的野外生活使我面如黑漆,一次纵马时不小心磕断了一颗门牙,这些都有碍中国边防军的尊容,所以,只捞了个背着冲锋枪,骑着马,在沙包子后边警戒,以防变故的角色。
两只羊嫌水凉,硬是不愿意过河。士兵们提起羊的尾巴,将它推进河时。谁知,它又扑腾扑腾地过来了。没有办法,副连长只好命令把拴羊的绳子扔过去。对面的士兵接住绳子,一齐用力,两只越境者就被拖过去了。
对面的军官打了一下手势。问要不要还绳子。副连长同样用手势回答:不要了!两国边防军同时摘下帽子,在空中挥了三个圆圈,然后慢慢地、谨慎地脱离了接触。我们刚抬脚离开这里。我怀着一种天真善良的想法,想到这两只母羊天黑以前就可以回到熟悉的同类中了。
正在这时,苏方军官指挥士兵,将羊子重新捆成一团,然后从吉普车的油箱里,倒下汽油,浇在羊子身上,只听“咔嗒”一声,用打火机将羊子点着了。所有的中国边防军都停下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羊是一种爱清洁的、温顺而没有头脑的动物。牛类在面临人类杀戮时,会流下悲哀的、似乎是悔其当初的泪珠。兔类在面临人类杀戮时,会用平时只啃青草的牙齿,狠命地咬断你的手指。羊子却是温顺到底的,你看它俩缩成一团,咬紧牙关,闭住眼睛,听任烈火在身上噼噼啪啪爆响而一声不吭。
我闻见了从界河上飘过来的烤羊肉味。从此以后,我就很少吃羊肉了。在故乡的城市里,近年来兴起了一阵烤羊肉串热,每当嗅到那气味时,我就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播放一个《卖羊肉串》小品,妻子乐得前仰后合,我却过了“破五”还心情忧郁。
羊子不叫,倒是那个军官,脸上布满一种嘲弄人的恶意,发出一阵公鸭般的笑声。在他刚才脱帽致敬的那一刻,我已经认出了这位头发剃得精光,长着一脸愚蠢的肉的军官。
他曾许多次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
他曾和那位胸部丰满的太太,在边防站的围墙外边散步。朋友们知道,我的那位至今还沉睡在中亚细亚冰冷的沙地上的同乡,就是受了这位太太的诱惑,而断送前程的。
10“河南担”副连长的出国
我还记起了一个出国的故事,事情发生在别的一个边防站的副连长身上。中国边防军的士兵,一般来自那些北方省份的苦焦的农村。甘肃洋芋蛋、陕西冷娃、河南担什么的。这样,在艰苦的服役岁月中他们才能耐得住寂寞和严寒。偶尔也从湖南接一次兵,他们既能吃辣椒,又能拼命干活,而且同乡之间总是抱成一团儿。
服役期一般是三年,如果第四年和第五年还没有走,那他们就是士兵中的技术骨干或者班长之类了。提干的机会是很少的。一九七一年以前的农村复员军人,一般安排工作;一九七一年以后,便开始贯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农村入伍的士兵,又将回到他的祖祖辈辈所生活的圈子里去,继续与土地为伍。
几乎所有的农村籍军人都希望能够提干。从入伍之初,以及在部队里服役的这段时间,抛开名称冠冕堂皇的政治口号之后,我们看到,这是士兵安心工作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一旦复员命令宣布,所有这几年积压的各种情绪,便会猛然爆发。平时和士兵有宿怨的军官。往往事先请假探亲,或借故出差。留下的,便以三倍的戒备和耐心,挨完这一段迎新送老时期。那些送兵的军官,一般都群众关系较好,甚至为士兵所爱戴。
在火车上,几个同乡窃窃私议一番后,往往会把送兵的军官叫到一个角,要他取掉他的某一位同乡的档案里的一份不合理的处分决定。这时军官总是变得通情达理,乐于遵命。
有一年,这位副连长还是一名士兵时,接到了复员的命令。复员的士兵坐上雪爬犁走了三天,来到县城集结,然后准备重返内地。
一群卸去帽徽领章的大兵,在县城里横冲直撞,惹是生非。这是一个不安生的角色,他的不安生我们在后边仍将看到。在县城的门市部里,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和另一位顾客发生了口角,然后大打出手,一群同乡站在旁边呐喊助威。
最后,两个人都被拘留起来。那个顾客经过审讯,事出意外,却是一名苏方派遣的特务。
新疆特务多如牛毛。记得《人民日报》曾经在一九七五年,报道过北京工人民兵小分队,在西城区大白楼桥底下抓拿苏联间谍李洪枢,从而导致驱逐苏大使馆二等秘书的事件。十分惭愧,那个李洪枢就是从我们边防站的辖区——额尔齐斯河南湾地区,在大河流凌的日子,偷越入境的。
这位退伍老兵见此情景,也就顺水推舟,说他“火眼金睛”,早就看出那顾客行踪可疑了,从而故意招惹他的。
于是复员命令撤销,这老兵提升为干部,先是排长,后来便成为副连长了。那边防站建立在阿尔泰山的一座最高的山峰上,与蒙古、苏联为界。这座山峰旧称奎屯山,前些年三国友好,改为友谊峰,后来关系恶化,又改为三国交界处,最近我无意中看到新出版的地图,发现又改成友谊峰了。
那副连长在边防上饮风餐露,巡逻放哨,尽一位中国军人的职责,以垂二十五年之久。在这里,十五年的副连级,便能解决家属户口。于是,他从燕赵大地上,带来自己吃红薯干长大的黄脸婆,来到边境县城,那个他当年惹是生非的地方,吃起商品粮。
熬到这种地步,也就到了转业的时候了。他将在家乡的一个公社(后来改为乡),带着一个武装专干的职务和一身寒带地区得下的伤病,了此残生。自然,如果有一块长大的穷哥们儿,来乡里办事,到他门下讨一口水喝时,会请他谈谈伊犁马,谈谈瞭望台,谈谈中亚细亚那些昼短夜长和昼长夜短的日子。那时他一定会惊叹:这十五年的寂寞岁月是怎样熬过来的。
这位副连长最后一次带领士兵巡逻时,发生了一次越境事件。难说,他的这种丧失理智的行动,不是在为伤病缠身的晚年生活准备话题!
那是个多雪的冬天。大地一片素白,天空在长时间地云遮雾障后,突然一天中午,红光四射,太阳当当地照耀在了人的头顶。阿尔泰山顿时显得十分安静、美丽。
一队中国的巡逻兵,沿着千百次踩过的巡逻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会儿工夫,人的身上,马的身上,哈出的热气变成了白霜,与大地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