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克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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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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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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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758字

一进入十月,斐都斯塔的好天气便告结束。十一月中旬,还有一周的时间能见阳光,但太阳仿佛换了一个,它一出来便行色匆匆,忙着准备迈向冬季,出来露个脸也只是为了向人们告别。可以说,“圣马丁1,小阳春”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讽刺,天气并不好,斐都斯塔人对这种赞美之词并不相信。从这时起到来年四月底是一段漫长的令人生厌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很注意保暖,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打发多雨的日子。他们成了两栖动物,准备在水中度过命中注定要过的那个时期,尽管如此,每年总有一些人会抱怨说:“瞧这天气!”另外一些人倒有点儿哲学家的味道,他们说,“雨水多,墒情好,土地肥”,“或者天好,或者地肥,不能两全其美”,以此来进行自我安慰。


1圣马丁为十一月十一日。


安娜·奥索雷斯并非安于现状的人,每年万圣节1的下午,一听到那令人伤心的钟声,她便感到忧虑,见到外面的天气则更伤心,她想,又要遇到一个潮湿、单调、没完没了的冬天了,而钟声正是宣告冬日的开始的哀鸣。


1十一月一日。


和往年一样,那年的忧伤也如期而至。安娜孤单一人在餐厅里,桌上摆着锡制咖啡壶、杯子和高脚杯,因为堂维克多刚才喝过咖啡和茵芹酒,眼下他已在俱乐部里下棋了。放咖啡杯的小碟子上放着半枝熄灭的雪茄,烟灰和流淌出来的咖啡搅和在一起成了难闻的糊状物。庭长夫人忧伤地注视着这一切,觉得好像是世界的废墟。她瞧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心都碎了。她认为这是世界的象征,世界就是这样:灰烬、寒冷、被吸烟人丢弃的半截雪茄烟。她还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既不能吸完一整枝烟,也不能完整地爱一个女人。她自己就像那半截雪茄,是对这个男人已没有用、对另一个男人也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她无意识地却一本正经地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钟声响了,好像要一直敲下去的样子,一直敲到下午。敲到夜里。安娜全身颤抖起来。她觉得像锤击一般的钟声是冲她敲打的。这无法无天、不负责任的钟声无缘无故地在她脑袋上响着,就是为了打扰她,让她心烦。声音不是像特里封·卡门纳斯在当天《御旗报》(女仆刚刚将这报纸放在她膝盖上)发表的诗里说的那样是“对死人的哭泣”。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钟声与死人无关,它象征活人的忧伤,预示万物即将冬眠。当、当、当!不知已经敲了多少次!不知还要打多少次!钟声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意味着即将到来的另一个冬天落下的雨滴吧。


为了分分心,忘掉那无情的响着的钟声,她翻阅了一下《御旗报》。报上框着黑边。她随意地读着第一篇文章。它谈到人生的短促,表达了报社编辑部纯洁的天主教感情。“这个世界里什么是欢乐?什么是荣誉、财富和爱情?”在文章作者看来,就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这全是空话连篇,根本不存在,只有美德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在这个世上,不必寻找幸福,人世间绝对不是灵魂的归宿,死亡才是最正确的途径。开始时还对死人的孤寂感慨万千的作者,最后却羡慕起他们的佳运来了。对他们来说,已经知道“人间之外”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解决了哈姆雷特的那个大难题:生存还是毁灭1。“人间之外”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个秘密。不管怎样,作者还是祝愿亡灵安息,永垂不朽。文章的作者是特里封·卡门纳斯。这一番毫无新意的胡言乱语反而增添了庭长夫人的烦恼。这比那钟声更烦人,更令人伤感。见到原本可能是伟大、正确、高尚的思想遭到践踏,变成轻薄的东西,遭到蠢人的污蔑,这实在叫人伤心!这也是当今世界的象征:伟大的事物、纯洁美好的思想和庸俗、虚伪、丑恶的事物混杂在一起,难以分开!接着,卡门纳斯谈到了坟墓,写了一首长达三大段的三行诗体挽歌。安娜看着那长短不一的诗行,觉得像是用中文写的。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读不下去,一点也读不懂。尽管她还在那儿读,可就是集中不起注意力。前面那五行诗她读了三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也写过诗,认为自己那些诗可能也是坏诗。她会不会也像特里封那样呢?很有可能。如果她也应该对自己表示蔑视,那真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当年她以极大的热情写的那些宗教诗她现在却认为很矫揉造作,都是模仿修士路易斯·德·莱昂和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作品。糟糕的倒还不是那些诗写得拙劣,没有什么意思,庸俗、空泛……问题是激发写这些诗的感情。那种宗教激情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多大的意义。尤其是她现在还试图体会一下她那种宗教激情……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不体面的女文人,虽说她已不写诗也不写散文了。但是她作为女诗人,那种虚假的、扭曲了的、遭世俗观念蔑视的精神还在。跟过去几次一样,安娜在这方面深深地进行了自责,但过度的自责又使她反过来将过失全都归咎于斐都斯塔,归咎于她两个姑妈、堂维克多和弗里西利斯,而对自己觉得可怜,对缺点错误异常宽容。


1原文为英文。


她在阳台上探出身去,见恩西马达区的居民都路过广场,朝位于西部的墓地走去。墓地在堤岸那边的一座小山上。斐都斯塔人都穿着施洗礼穿的服装。那些行人大多是女仆、保姆、士兵和一大群孩子。他们大声说着话,愉快地做着手势。显然,他们没有缅怀死者。行人中还有儿童和妇女,他们扛着廉价的花圈、细长的蜡烛和其他的祭奠用品。不时地还有身穿号衣的仆役和书童穿过广场,他们扛着巨大的蜡菊花花圈、像柱子一样粗的大蜡烛和手提式灵台。这是富贵人家的祭奠用品,主人没有时间或不想去扫墓,就派仆人代劳。“体面的人”一般不去墓地,打扮人时的小姐则不敢去那儿,她们只留在堤岸上散散步,和平时一样炫耀自己的时装。她们自然也不会去怀念死者,但又不肯显露出这种心情,因此,她们的衣服颜色很深,说话不像往常一样嗓门很高,表情也较深沉。她们在堤岸上散步,就像在死者家里吊丧,而死者的近亲又无一人在场一样,心情愉快,却很有节制,含而不露。如果人们还在思念这个庄严的日子,那么,他们一定庆幸自己还没有和死者在一起。斐都斯塔那些想得开的人都认为人生莫测,今年悠闲地在散步的人,明年说不定就与死人为伍了。


那天下午,安娜比平时更讨厌斐都斯塔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没有信念,也没有热情,只是根据传统习俗,机械地重复着过去的那一套,就像疯子老是说那几句疯话一样。周围悲凉的气氛与死者捉摸不定的命运无关,却给活人增添了烦恼。庭长夫人也感到十分心烦,甚至觉得大气中都充满着烦恼。如果她将内心的感受告诉任何一个斐都斯塔人,谁都会说她太浪漫了。心里的这种烦恼也不能告诉丈夫,因为他听了会立即吵吵嚷嚷,大谈制订活动计划,改变她的生活习惯。他的活动计划十分全面,可就是没有考虑她神经紧张的情况。


金塔纳尔和比西塔辛一起制订的那个有名的让庭长夫人散心、消遣的计划实行不了几天就被丢弃一边,没有一项付诸行动。开始时,安娜还跟丈夫出去散散步,看看戏,参加贝加亚纳家的聚谈会,还到乡下去走走。但很快她就厌倦了,她就是不想出门,弄得堂维克多和银行职员的妻子也没有办法。


比西塔辛耸了耸肩,她觉得无法理解。安娜真是个怪女人。她肯定安娜非常喜爱阿尔瓦罗,而他也施展伎俩在追求她。这点她看得很清楚。她在帮忙,小巴科也在帮忙,就连老好人堂维克多也不自觉地在助一臂之力……但没有什么结果。梅西亚心里十分焦急,烦恼,尽管他心里不想让人看出来,但还是让人觉得他一筹莫展。讲经师是不是从中捣了鬼?比西塔辛自告奋勇,愿上忏悔室看看情况。她打听到哪几个下午讲经师在忏悔室里听忏悔,便上那儿去转上一圈,透过栅栏偷偷观看安娜是不是在那儿。


后来,她打听到有人见到她上午七时在那儿忏悔过。“啊,这儿有文章。”银行职员的妻子倒没有想到梅西亚想到的那些事情。愿上帝保佑她,比西塔辛没有想到安娜会像臭名远扬的奥布杜利娅和小时吃过泥巴、长大了又瞧不起富家子弟的疯疯傻傻的帕艾斯小姐那样看上一个教士。安娜十分浪漫(凡是与她自己的言行不相符的人,比西塔辛一律称之为浪漫派),不过,她是另一种浪漫派。从眼下的情况看,不必害怕,她还不会产生读神的爱情。比西塔辛只怕讲经师跟梅西亚作对,会利用自己超群的才能让庭长夫人变成居家修女。这太可怕了,一定得设法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比西塔辛想看到自己的女友也像她那样堕落下去,这样,她感到欣慰,她不想放弃这种快乐。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见到那种场面会那么高兴,眼下既已发现了,她就想尝尝这种新的美好的滋味。当初她发现梅西亚在金塔纳尔的“禁猎区”内张网准备捕猎时,就感到喉干舌燥,两颊绯红,两眼冒火。“不管怎么说,他准是迷恋上了,”她心中感到隐痛,但同时又有某种快感;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和隐藏在心灵深处刻意保护的某种东西受到了伤害,但又觉得像个染上了恶习的人那样,明知这恶习会伤害自己,却仍感到快慰。这是比西塔辛这庸俗单调的一生中感到的唯一的强烈的愉快感。甜食虽还没有吃厌,却已觉得没有多少味道了。


她现在要追求新的刺激。她想见到这位完美无缺的庭长夫人落到堂阿尔瓦罗的怀抱里;也想见到堂阿尔瓦罗露出像现在那样低三下四的模样。她希望他取得胜利,目的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让另一个女人堕落。她想了许多办法,让他们不用自己去寻找机会,至少不用安娜去寻找,便能见面,聊天。巴科没有比西塔辛那样的险恶用心,他也在大力帮忙。虽说第一次合适的机会是金塔纳尔本人在奥索雷斯家的那座巨宅里提供的。后来,堂阿尔瓦罗还不揣冒昧地去造访了几次,但他明白那儿不是实现他目标的场所。在堤岸见面时,他用目光和其他的手段对她进行了暗示,但效果不大。在贝加亚纳家和去比维罗的路上,他胆子更大了些,但运气并不佳。安娜竭力向堂阿尔瓦罗表明,她不怕他,总在等着他;她认为他的手法并不高明,还毫不夸张地让他明白,他没有进攻能力。


十月份他们还去过几次比维罗。安娜看见埃德尔米拉和自称是这个女孩子的老师的奥布杜利娅发疯似的在百年老橡树林里奔跑,巴科·贝加亚纳、华金·奥尔加斯和其他的“好朋友”在后面追赶。她看见他们勇敢地跳进填满干草的枯井里,还看见其他一些充满欢乐的场面,听见他们尖声惊叫。她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一种诱惑,自己若接近他们,就会受到强烈的吸引;如果冷眼旁观,会感到厌恶。堂阿尔瓦罗发现,沿这条路走下去,在庭长夫人的问题上是不可能取得进展的。在斐都斯塔人看来,过于浪漫是荒唐可笑的。大伙儿将不怎么俗气、不太平凡的事物称为有浪漫情调的事物。比西塔辛对浪漫情调特别反感,她认为,对着月亮看半分钟就是纯粹的浪漫情调。默默地观赏落日,在微风中舒心地呼吸着田野里的新鲜空气,谈论星星,不通过言语,以目光表示情意,对贫苦人家的孩子表示怜悯等,都属浪漫情调。


“帕艾斯小姐不吃鹰嘴豆,”比西塔辛说,“因为这不属浪漫情调。”


根据银行职员妻子的看法,安尼塔对他们在比维罗像发疯一样玩耍的情景表示厌恶,这也是一种浪漫情调,只是高雅些。她对堂阿尔瓦罗说:


“你瞧,老兄,她这是在装傻,装斯文,将自己装做高等女人,柏拉图式的女人……我与她不同。我不让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接近,是怕他们会在俱乐部胡说八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总之,我是通情达理的。可她没有理由这么对男人不信任,因为无论是巴科,还是华金,都不敢动她一根毫毛……所以,她也实在太不近情理了,不过,她这种假象骗不了我。”


梅西亚相信比西塔辛的说法,他对庭长夫人的那种“浪漫情调”深感不安。他坚信,爱情只有一种,就是肉体的爱,感官的爱;这种爱他早晚总能得到。他只是怕它来得太晚。庭长夫人的头脑大活,他不敢冒昧行事,生怕走错一着,满盘皆输。


“另外,”堂阿尔瓦罗想,“只要准备充分,我就敢于发动一次公开的人身进攻(这是他征服女人的术语),地点不一定在野外,尽管那儿比较合适。我发现这个女人在大自然面前,在星空下,在远山前,总之,在露天里她非常严肃,一声不吭,暗暗地孤芳自赏。这时她确实美丽动人,但就是不能碰她一碰。”在比维罗的森林里,他多次和安娜单独在一起,但局面都很尴尬。他觉得这位夫人(她喜欢待在侯爵的客厅里)有些蔑视他。她见他在打量自己,便抬头观赏老橡树的树冠。他心里说:“这女人在跟我较量,她拿我跟橡树相比,认为我很渺小。是这么回事儿!”


堂阿尔瓦罗不知道,庭长夫人每夜都梦见他,当然,他从某些对自己有利的征兆中也能猜到这一点。梦中老是见到他,这使金塔纳尔的妻子非常恼火。她白天整天坚定地进行斗争,夜间常常不合眼进行抵抗,确信自己能战胜罪恶的欲望,蔑视诱惑,但是,如果因生性软弱,离开精神支持单枪匹马地干,最后还是变成了对方手中的一块面团,这斗争又有什么用呢?当安娜带着邪恶的欲望得到满足后的苦味从噩梦中醒来后,她就违背她并不熟悉的那种法则,心灰意懒地想着她做出的毫无结果的努力,想着内心的种种矛盾。她觉得人类就像某种偶然拼成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是像魔鬼一样喜欢捉弄人的暗藏的神灵的玩物。她努力加以保持和加强的那种信念(她生怕失去它,会使自己陷入黑暗和孤独中)又很快地回来了,重又将那高傲的理性主义塔楼夷为平地,并摧毁了她受过教育(远远不是健康的宗教教育)的灵魂中千百次萌发的邪念。安娜服从上帝的安排,但她并不因此就消除对自己的不满,也没有恢复继续斗争的勇气……讲经师堂费尔明试图唤醒安娜的宗教信念。他行事谨慎,生怕一步走错,就会前功尽弃。但庭长夫人夜间发生的那种消极情绪使讲经师的一番努力受挫。


无论是在领圣餐的前一天上午向堂费尔明进行重新忏悔的时候,还是八天后她再次来到忏悔室时,或者在向她的精神之父袒露自己的疑问、恐惧、疑虑和痛苦的其余几次清晨忏悔中,安娜都没有讲她准备修正全面忏悔时打算讲的那件事:她早已出现的那种意志的不坚定性,这会导致她犯通奸的罪过。她千方百计不谈这点,自欺欺人。讲经师只知道实际上安娜已与丈夫分居。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并非他们吵了嘴,也不是由于哪一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是由于丈夫不主动,妻子又缺乏情意。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安娜是忏悔了,说自己没能像妻子应该爱自己选中或人家替自己选中的丈夫那样爱她的堂维克多;她还说自己越来越感到本性在向她大声疾呼,要将她拖进黑洞洞的她不愿跌入的深渊中。她感到非常伤心,但又产生了一种不知为谁而生的柔情;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虑,精神上的空虚。这一切使她发疯,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只好寻找宗教的保护,以摆脱这种危险的处境。这是讲经师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况。她没有对有关的人指名道姓,他也没敢问庭长夫人(要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会采用巧妙的方法问个究竟)。虽然好奇心搅得他痒痒的,但他还是竭力忍住了,只是作了一些推测。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强迫她说出自己还不愿主动说出的那些事;同时,他自己要显得谨慎、理智,克服人们常有的那些弱点。


“在开头几次忏悔中,”讲经师自言自语地说,“还不是对她进行深入研究的时候;应该先使她对我有好感,使她觉得我灵魂高尚,值得尊敬。我应当通过精神的力量将她征服……到那时,她就会告诉我实情,我就能知道比维罗发生的事。我认为那儿不会有好事。”


有关在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日郊游时发生的情况和其他几次郊游发生的事,德·帕斯准备通过与自己的女友在教堂外的谈话进行了解。在教堂忏悔室里是没法体体面面地向安尼塔这样的女人打听那些琐事的。


庭长夫人对讲经师的谨慎和明智非常感激。她高兴地看到,这个好心的男人通过众所周知的“精神卫生法”,让她过上贞洁的生活,而不是对她提一大堆细小的问题,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的苦闷。


“主要的一点是不要对庭长夫人在精神上施加压力,要让她不知不觉地像在平地上走路一般朝忏悔赎罪的坡道上爬上去。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多拐几个弯,多走点路,少爬点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以后,再往上爬,那是另一回事了,那时就要她顺着陡坡往上爬了。”讲经师用几何学的比喻想着这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想到这个歼悔人和女朋友会从他手中溜走,他就感到害怕。


一天早晨,她终于对他讲起了自己梦中发生的事情。她每句话都像蒙上一层面纱,但讲经师只听了几句便知道底细。他打断了她的话,免得她搜索枯肠,在我们丰富的词语中寻找少数几个文雅一点的词表达淫秽的事情。幸亏这样,那次忏悔才能像以前几次那样顺利结束。然而,讲经师进唱经处时,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平静。他懒洋洋地坐在唱经处的椅子上,抚摸着椅子扶手上发亮的浮雕,在学生们大声地唱经时,他却像反刍一般回味着庭长夫人忏悔时说的话。


她在做梦!醒着时筑起的堡垒一入梦乡就崩溃,而她自己却束手无策;那些不该出现的幻觉和感觉使她痛苦万分。如果她对这种幻觉和感觉负责的话,那就是罪过……“说得明白点,就是唐娜·安娜在梦中见到了一个男人……”堂费尔明在唱经处的椅子上思索着,那硬邦邦的坐椅像是一盆炭火,满是蒺藜。他右手的食指抚摸着扶手上的浮雕,有两个圆形凸起部分,那是罗得1的两个女儿,是《圣经》故事的一个片段。他没有去想这些,只是想用什么办法弄清对他至关重要的那个秘密:庭长夫人究竟梦见了谁?是某个具体的人吗?他坐在唱经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脸红得像虞美人花。“难道是我?”他想。


1《圣经》中的人物。


想到这儿,他只觉耳中嗡嗡地响,听不到唱经班指挥和唱经者低沉的声音,也听不见值周教士在下面没好气地叽叽咕咕用拉丁语背诵晨祷词的声音。


不行,他不能这么胡思乱想,不能让这种甜蜜的新产生的友情因低级情趣而成了自己的敌人多次攻击过的庸俗丑闻。不过,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庭长夫人忏悔时讲到的那个梦中人时,他确实觉得很高兴。他怎么能自己骗自己呢?他几乎在那张硬椅子上坐不住了。但是,这种虚荣心得到满足带来的欢乐与他在安娜身上坚定地追求的目标不是一回事。他追求的不是感官上的低级趣味,他是想让自己的心灵和意志表现出的巨大活力得到合理的使用。他这种活力白白消耗在难以驾驭的斐都斯塔人的明争暗斗上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种强有力的、炽烈的兴趣,用来代替眼下他已觉得很荒唐的想成为教区无可争议的主人的野心。他已经是教区主人了(尽管还有争议),这点他应该感到满足。


想对斐都斯塔进行独裁统治,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再说,他希望自己对安娜的兴趣在他的心灵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压过想飞黄腾达、想当主教、想当西班牙教会的领袖,甚至想当教皇的种种欲念。当年这种不理智的、幼稚的近似疯狂的愿望消失了,又重新出现,他想彻底摆脱它,免得再受折磨,使自己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不再觉得世界混乱、凄凉……只有通过一种高尚的、理想化了的感情(这种感情高尚的人能够理解,只有某些卑鄙、邪恶的斐都斯塔人才会认为它是一种罪孽),才能达到这种崇高的、值得称道的目的。“是的,”讲经师认为,“我拯救了她,与此同时,我也不知不觉地拯救了我自己。”


唱经的人在轻声地唱着:“上帝啊,救救我吧。”11原文是拉丁文。


万圣节那天下午,安娜认为自己在“道德治疗”方面取得的成绩已全部丧失。她向堂费尔明抱怨自己灵魂空虚,而他则以圣阿方索·利戈里奥1为例,向她表明那是人类甚至包括圣徒们共同的弱点,是信徒们都感到的痛苦。这种一产生就像是没有尽头的空虚感如同海上的阴云一样包围了她的灵魂,使她见不到天上的一点光亮。


1十八世纪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


“钟就让它敲吧!”她觉得钟不在外面敲,它就在自己的头脑里敲,是主宰自己乱哄哄的头脑的神经在嗡嗡作响。


童年时期的回忆又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作为哲学家的父亲谈话的片断,想起他这个怀疑论者和悲观主义者的种种奇谈怪论。当年她听到的时候,并不理解其含义,现在倒觉得值得注意。


她确信,斐都斯塔是令人窒息的地方,也许整个世界并不像哲学家或悲观诗人说的那样难以忍受,但说斐都斯塔是最糟糕的地方,则是有道理的。一个月前,她曾想过讲经师会帮她摆脱烦恼,不离开大教堂就能将她带到充满阳光的崇高境地。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有这个本领,也应该有这个本领,因为他很有才华,许多道理他一说就通。但现在她却从上面跌下来,再次跌入烦恼、灵魂空虚的境地中。


新广场上已空无一人,既没有仆役,也没有神父、儿童和妇女。这时,他们大概都已到了墓地,或者上了堤岸……安娜见到在连接面包广场和新广场的那条街的拱门下,出现了堂阿尔瓦罗·梅西亚英气勃勃的身影。他骑匹白色骏马,马的皮色光亮,波纹状的鬃毛覆盖着粗壮有力的脖颈,尾巴又粗又长。这是一匹西班牙纯种良驹。骑马人技巧娴熟地通过手和马刺让马时而嘶鸣,时而旋转,仿佛这匹马表现出的种种烦躁不安的动作全是自发的,不是骑手在暗地里操纵的。梅西亚在远处向她打招呼,并毫不迟疑地来到林科纳达,一直走到庭长夫人的阳台下。


马蹄在石子路上发出的笃笃声,马做出的种种令人发笑的动作和骑手的飒爽英姿顿时使广场充满了生气和欢乐。庭长夫人心里也像拂过一阵清风。这个英俊男子来得正是时候。见安娜的眼里、嘴唇上挂着甜甜的、真诚而持久的微笑,他放心了,刚才他还对自己到来的时机产生过一丝疑虑。


他们谈到了马、墓地和万圣节的悲伤,谈到众人都觉得日子过得无聊,还谈到斐都斯塔不是久居之地。安娜那天很健谈,她甚至还对马进行了一番夸奖,这些话其实也是针对骑手的。


堂阿尔瓦罗感到非常惊讶。如果他不是根据经验知道这个“堡垒”防守很严,眼下虽然出现了缺口,但明天可能又变得坚不可摧,那么他真的以为进行“人身攻击”(这是他对野蛮地发起进攻的说法)的时机已到。然而,他却连走到她身边也不行,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这样做不容易,再说,他也不能将马丢在广场上。他只能尽可能向阳台上靠近些,踩着马镫,伸长脖子,还有意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一些。她想听(那天下午她确实想听)他说话,就得将身子俯伏在阳台栏杆上。


事情真怪,在所有问题上他们的看法都相同。经过长时间的交谈,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他们还无意中回忆起那天梅西亚离开斐都斯塔,在通向卡斯蒂利亚的公路上遇到安娜的情景。当时安娜和两个姑妈散完步往回走。他俩还议论着那天相遇后不久,她和自己的丈夫去格拉纳达,很可能坐的是梅西亚坐过的同一辆车,还是同一个座位呢。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落到了深井里。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思绪紊乱,杂念丛生,道德观念淡漠了,意志也松弛了。尽管她觉得自己这样与堂阿尔瓦罗交谈大冒失,她这样不加掩饰地愉快地看着他,夸奖他,向他坦陈自己的愿望和爱好是很危险的,但她丝毫也不觉得后悔。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往下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也仿佛感到这是对往日社会不公正的报复,也是对命运无情捉弄的报复,尤其是对愚蠢的斐都斯塔的报复。斐都斯塔人除了过那种单调乏味、愚昧的日子外,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会遭到责难……安娜冷冰冰的心感到温暖,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滋味,精神危机已经过去,但这次不像往常,它没有被抽象的理想主义的热泪所代替,危机的克服没有借助愿做出自我牺牲的那种渴望。这次从她贫乏、干枯的思想荒漠上建立起来的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得到放松的感觉,一种意志遭到瓦解和征服后从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的快意,它犹如新鲜血液流入她的血管,渗入她的骨髓。“如果此人不是骑在马上,能上来趴在我的脚下,这时他准会征服我,准会这样。”她这样思索着,而且几乎通过眼神表露出来。她感到口干舌燥,便舔了舔嘴唇。阳台上这位夫人的举动仿佛触动了马的痒处,它跳动起来,马蹄踢打着地面。与此同时,骑手的目光像电光一样射到了庭长夫人那丰满、美丽的胸脯凭依的栏杆上。


他们谈了那么多事情后,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他们没有谈论爱情,堂阿尔瓦罗也没有对她说恭维话。但双方还是确信,通过难以觉察到的暗示和眼神,通过猜测,各自向对方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她知道,站在下面的堂阿尔瓦罗这时准是情炽似火;她也知道,他感到此时自己受到了爱慕,一定会非常感激,心情自然万分激动。梅西亚也看出了安娜感情上的变化,看出她在情绪方面已很放松。


“遗憾的是她离我太远了,我又在马上,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体体面面地跳下马来。”骑马人想。他称这一刻钟为“关键时刻”。


其实,不存在什么“关键时刻”,至少不存在这位潇洒的唯物主义者说的那种“关键时刻”。


整个斐都斯塔人那天下午都感到厌倦,或者说,至少安娜是那样认为的。那天,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当然不是由于遭到水灾,也不是遭到火灾,而是由于人类的愚蠢和厌世。就在这时,梅西亚骑着马衣冠楚楚、兴冲冲地来到广场上,以他鲜亮的色彩、高雅的风度和力量使广场上那灰暗、悲凉的气氛顿时消失。这个人和马连成一体的高傲形象使广场上立即恢复了生气。这像雾天的一束阳光,使一向死气沉沉的街道充满了活力。


本来心绪不宁的安娜不知为什么,一见堂阿尔瓦罗,就像被困在海上孤岛的遇难者见到了一条救命船一样。那种像危险的敌人一样被幽禁起来的思想感情一下子冲出牢笼,这就是说,她的整个灵魂发生了背叛。庭长夫人此时心***现的愉快心情如果让讲经师知道,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堂阿尔瓦罗连那天教会欢庆万圣节的事也忘掉了。他出来散步,是因为他喜爱斐都斯塔秋天的田野,骑在马上迎着对面吹来的微风疾驰,可以消除胸中的焦虑和郁闷。


妙极了!消除了焦虑和烦恼后,梅西亚一心只想着快乐的事儿,想着大自然,想着旷野。这才是合情合理的生活。那些听到钟声机械地悼念被他们忘却了的死人的人,都是一些盲从分子,正是这些斐都斯塔人使安娜感到忧虑,使她得不到幸福……不过,现在还为时未晚,她反叛了,她造反了,即使让她两个已故的姑妈知道,让她丈夫知道,让斐都斯塔虚伪的贵族们知道,让贝加亚纳一家人都知道,让科赫鲁多一家人都知道……让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她也要造反……这就是安娜的“关键时刻”,它和堂阿尔瓦罗想像的不一样。他在思考上面说的这些事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该将马拴在哪儿。接下去他又考虑怎样进庭长夫人的家。他一时想不出办法,如果硬冲进去,就会葬送一切,可他又找不到进门的借口。


这时,堂维克多·金塔纳尔正好从俱乐部回来。他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在愉快地和讨人喜欢、具有绅士风度的堂阿尔瓦罗交谈,感到非常高兴。堂维克多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认为“梅西亚过去是不常来的”。


“我要说,”他说,“除了弗里西利斯、里帕米兰和贝加亚纳外,堂阿尔瓦罗是我最器重的人了。”


平时他喜欢拍拍朋友的肩膀。这次拍不到梅西亚的肩膀,他就拍了拍马屁股。那马回过头来,对这位谦恭的步行者看了一眼。


“你好啊,刚烈的伊波格里弗1,1西方神话中的半鹰半马兽。


你跑得跟风一样快。”


堂维克多说。他经常背诵我们的“智慧王子”1和别的文坛巨星的诗作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


1这儿指《堂吉河德》的作者塞万提斯。


“说到戏剧,堂阿尔瓦罗,今天晚上佩拉莱斯真的要给我们演《唐璜》吗?有几个伪道学者在暗中活动,妄图取消今天的演出……这太荒唐了!戏剧本身就是道德嘛。再说,还有传统习惯上的问题……”


堂维克多接着长篇大论地谈起艺术道德,不小心触犯了那头“刚烈的马”,惹得它不耐烦起来。


堂阿尔瓦罗立即抓住这个机会,请金塔纳尔叫他妻子去看《唐璜》。


“老弟,您别说了,说起来也真难为情……不过,这是事实。我这个老婆呀,脾气太古怪了。她还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读过《唐璜》呢。和别的西班牙人一样,她知道这出戏的一些零散诗句,却不了解全剧……或者说是喜剧吧。还得请索里亚1多包涵,我不知她是不是……这匹倒霉的马,它的尾巴打到我的眼睛了。”


1《唐璜》的作者。


“请您走远点吧,这畜生是不会安宁的……不过,您说安尼塔还没有看过《唐璜》,这是不能原谅的。”


虽说堂阿尔瓦罗认为索里亚的这个戏不道德、虚伪、荒唐、非常不好,而且,他还常说莫里哀的《唐璜》(他没有看过)要强得多,但他此时却觉得有必要赞美一下民间诗歌1,便像一个知恩图报的记者那样说了几句好话。


1这儿指索里亚的剧作。


金塔纳尔不能原谅索里亚捆绑梅希亚那个情节。他认为唐璜与唐娜·依纳斯·德·潘多哈的幽会也与骑士的身份不相符。“这么一来谁都是征服者了。”除这两点外,他认为索里亚的作品是部佳作,尽管在当代戏剧界中不乏更好的作品。堂阿尔瓦罗则认为将堂路易斯1捆绑起来和他以未婚夫的身份躲进未婚妻的家里这一情节很真实,很巧妙,也非常合理。他本人就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而且,都非常成功,他并不因此就成了不光彩的人。不要把爱情和骑士混同起来。前者是为了追求欢乐,后者是为了追求虚荣。如果为了虚荣,那么,他和唐璜一样,也会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誉。不过,这个斐都斯塔保皇自由党的头头并没有把这种看法说出来,他只是说自己也希望安娜那天晚上去看戏。


1即上文的梅希亚。


“就算您懒得出门,就算您又犯了老毛病,将自己关在家里……今天您也一定得去……”


在他们俩一再坚持下,安娜盯视着梅西亚的眼睛,庄严地答应去看戏。


她真的去了。


戏是八点开场,她在侯爵夫人、埃德尔米拉、巴科和金塔纳尔的陪同下,八点一刻进入剧场,走进贝加亚纳家的包厢。


斐都斯塔剧院(或者按《御旗报》的评论家和记者文雅的称呼是面包广场大剧院)是个古老的上演喜剧的剧场,四壁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如果天刮北风,下雪,雪花就会从天窗飘下来。幕一拉开,小心的观众就会想到自己可能会得肺炎,有些池座里的观众还会不顾礼节地将脸遮起来。斐都斯塔人都知道,上剧院看戏要穿得暖和些。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去堤岸和林阴大道时,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白的、红的、蓝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但上面包广场的大剧院时,一般只穿灰黑色或栗色衣服,除非遇到重大的节日。身穿锁子甲的演员在舞台上冻得发抖,穿得花花绿绿的舞蹈女演员也冻得牙齿直打架。


舞台布景越来越陈旧,但市政府并不打算更新,因为那儿的官员大多不喜欢艺术。上演《仲夏夜之梦》这样的喜剧时,那些森林的背景由于缺乏麻布和纸板做不出来,只好让观众通过想像来弥补不足。至于舞台上的横幕,只有一块象征宁静蓝天的天幕和几块用高超技巧画制的布景。由于演出的大部分现代剧需要在客厅里有像样的陈设,这些陈设不能用镶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代替,导演无奈只好让剧中人在蓝天下表演。幕布和舞台两侧的布景有时也会“罢工”,突然倒下。一次,被反绑在一棵树上的老好人迭哥·马尔西亚突然到了唐娜·伊萨贝尔·塞古拉的化装室。这么一来,舞台上一片混乱。原来作为树林的布景突然倒了。


斐都斯塔人对这些被隆萨尔称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已习以为常,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尤其是那些坐在包厢里的体面人物。他们上剧院不是去看戏,而是与情人眉来眼去,互相调情。在斐都斯塔,夫人们不愿坐剧院的普通座位,那种座位真不像样子。只有那些粗野的女人或来赶集的乡下女人才在那儿就座。那些高雅的贵族公子也不愿坐普通座位,他们总是去楼上楼下的包厢。躲进那儿后,他们可以抽烟、谈笑、吵闹,打断演出,他们认为这一切都很高雅,他们只不过是在模仿马德里的那种情景。对这一切都看透了的老妈妈则在包厢的后面打瞌睡。那些能够或自以为还能够出出风头的中年妇女,则和姑娘们一起显露她们的迷人之处或她们的深色衣服,同时,还用眼神或言语贬低其他妇女的长处。斐都斯塔的妇女一般都认为,上剧院只不过是为了戏剧艺术,只不过是为她们每两天能在剧院度过三小时,看看邻居和女友的服装和其他情况。她们既不听唱,也不看戏,更不懂舞台上的演出。只有当滑稽演员们在台上大叫大闹(有的使用武器;有的突然弄清楚,他们原来是父子关系或相爱的人原来是近亲,接着,引起一阵哭叫)时,斐都斯塔那些老妈妈才会回过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文明省城的其他有文化的观众也不那么专心看戏。一般人都认为,说唱剧1比诗歌剧强。统计表明,那些演诗歌剧的剧团都破产解体了。配角演员常常留在城里,人们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因为他们冬天还着夏装(服装一般倒还合身)。其中一些人在城里落了户,还当上了地方合唱队的队员,从事歌剧或说唱剧的演出。另一些人得到一次义演的机会,演上了主角,在城里一些业余青年演员的帮助下,演出他们擅长的戏,挣得十几个杜罗,随后到别的省去演出。最后还是破了产。诗歌剧艺术家有时也会锒铛入狱,这和决定国家命运的政府有关。其实过错还在剧团的老板,他们不发工钱,还侮辱挨饿的演员。斐都斯塔各个剧团的不幸遭遇,可以说明斐都斯塔人不喜欢舞台艺术,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况。斐都斯塔也不乏热爱诗歌剧的人,如青年店员和排字工人,他们在地方剧院里培育着塔里亚2的“艰难艺术”。据《御旗报》和其他地方报刊报道,他们还取得丰硕的成果。


1西班牙的一种小型歌剧。


2希腊神话中的喜剧女神。


安娜·奥索雷斯在贝加亚纳家包厢的雅座(侯爵夫人从来不在那里就座)上坐下来后,楼上楼下的包厢里立即有人在嘀咕些什么,或在移动位置。人们好奇的部分原因,一是她长得俊美,二是她不常上剧院。另外,几周以前,大伙儿就在议论她,说她更换了忏悔神父,还认为她这次上剧院跟金塔纳尔先生想带她上外面走走的愿望有关。人们还在议论,讲经师会不会将她拉到自己这一派里,会不会通过她来控制堂维克多,就像他在卡拉斯皮克家干的那样。有几个胆大狡诈、自以为了解内情的人还对他们的好友低声耳语,说有人试图抵消教区法官对她的影响。


比西塔辛和巴科·贝加亚纳是能有根有据说话的人,但他们持慎重保留的态度。只有奥布杜利娅装做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一无所知。


“庭长夫人!哼,庭长大人还不是和一般女人一样……我们也不比她差。她只是生性冷漠,不好交际,加上她那种无可指摘的女人傲气,才使她变得含而不露。这么一来,大伙儿就不敢议论她……可像她那样的女人多着呢……”


凡迪纽夫人的这种不阴不阳的话几乎在哪儿都没人相信。但人们在责骂她胡言乱语的同时,却将她这番话传开了。奥布杜利娅说话从不思考,张口就说,有时说的和想的还不一样。她常常恶语伤人,而自己却没有发觉。她认为,庭长夫人最大的罪行(其实她也认为没有那么严重)是随大流。“在马德里和国外这算不了什么,但在斐都斯塔,人们一边假装对已很时兴的某些自由主义的行为惊慌失措,大声咒骂,同时,本人却又偷偷地那么干,真是俗不可耐。可是,对那些从不洗澡,只在给孩子洗澡时才用海绵的女人们能期待些什么呢!”奥布杜利娅和外地人说话时,总爱说斐都斯塔女人虚伪、不讲卫生,以发泄内心的不满。


“请相信我,”她一再说,“她们的身躯从来没有接触过海绵,平时洗脸就像猫一样,还像古代人那样欺骗丈夫,真是又脏又蠢!”


安娜多年来早已对人们那种好奇的、盯住不放的、冷漠的目光习以为常,所以,无论在教堂里,还是在散步时或剧院里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不在意。但万圣节的那天夜里,她却以愉快的心情接受人们对她发自内心的赞赏,并不像以前那样将它看成是好奇、嫉妒、恶意的表示。打从堂阿尔瓦罗在广场上出现后,安娜的脾气变了,她好像从一个枯燥、寒冷、令人厌恶的地方来到一个充满阳光、温暖的场所。她将这种情绪上突然发生的变化迷信地归功于上天的意志,认为老天爷决定事物的进程,就像经验丰富的作家,对每个人命运中该发生的事做出安排一样。虽说她并不认为这种看法也适用于其他人,但用到她自己身上,她认为相当灵验。她深信,上帝经常在对她启示,让她有机会获得教益与忠告。这也许是安娜宗教信仰方面最深沉的东西。她相信上帝对她一生的行为、命运、痛苦和欢乐都给了直接的、明显的、特殊的关怀。没有这种信念,她就忍受不了在她悲伤、乏味、常常走错道路的一生中遭遇到的种种挫折。她认为,自己陪着一个庸庸碌碌、脾气虽好生活方式却令人讨厌、怪癖成性的男人生活了八年(那是没有爱情、没有火一般激情的八年),如果不想到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有意安排,是上帝在考验她灵魂的坚定性,那她早就没法忍受了。她相信自己的信仰正受到上帝那无形的眼睛的赞许。无所不见的上帝也在注视着她,对她表示满意。庭长夫人的虚荣心需要这样的信念,免得被其他方面表现出来的本性所动摇,走上歧途。


在讲经师的忏悔室里,她发现了“美好的灵魂”,发现了“超越斐都斯塔的精神”,她将这种发现归功于上帝,认为这是上帝对她的启示。


现在,安娜见到那个仪表堂堂、骑着高头大马(马的欢腾打破了令人忧伤的寂静)的人后,内心突然发生了巨变,她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内心发出的那种要独立,要爱情,要欢乐的呼声。她离经叛道的时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长。那天下午,她一直在想着下面的事: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是荒唐的,爱情是年轻人的权利;斐都斯塔是平庸之地;她丈夫只是个令人尊敬的监护人,她只有为他保持躯体洁净而没有保持心灵洁净的义务。心灵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丈夫甚至怀疑它的存在。堂维克多称为精神(这是堂罗布斯蒂亚诺·索摩萨告诉他的)的东西就是她生命的根本,那才是真正的她。这方面的事她没有必要对他负责。“我要爱,我要爱一切,我要爱得泪流满面;我想做梦就做梦,我想梦见谁就梦见谁;我的身躯不作孽,但我要让自己的灵魂沉浸在幸福中。我想到那些事情,就感到愉快,而不懂那些事情的人却禁止我那样做。”这种种想法安娜觉得像旋涡似地在自己的头脑中飞舞,她已无法控制,好像是别人的声音在脑海里轰鸣,使她又害怕、又高兴。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对头,但她为自己进行辩护,她在欺骗自己,让这种叛逆的思想自由发展。


她就这样来到剧院。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对堂阿尔瓦罗和堂维克多的请求让了步。虽说她怕这实质上就是某种约会或承诺,但她还是去了。她独自一人坐在穿衣镜前时,觉得镜中的安娜要她做出解释。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吧,我去。不过,我这次去显然要对自己的名誉做出保证,我不让那个人在我身上得到任何权利。我不知在那儿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突然侵入我干枯灵魂的这股自由风会刮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去看戏本身就证明那儿不会有任何有损我尊严的任何约定;我离开那儿时,名声也不会遭到损害。”


经过考虑,做出决定后,她便竭力梳洗打扮得漂亮些,头脑里不再怀疑堂维克多喜欢的卡尔德隆和莫雷托1诗中的那些荣誉、危险和保证之类的事儿了。


1十七世纪西班牙剧作家。


贝加亚纳家的包厢紧靠着舞台前部的包厢。斐都斯塔人管包厢叫“口袋”,因为它和其他包厢有一道板壁隔开,显得比较隐蔽。对面是梅西亚和俱乐部其他几个高雅人士的包厢:几个银行家、一个有爵位的人和两个从美洲回来的人,其中的一人准是堂弗鲁托斯·雷东多。此人有戏必看,而且喜欢诗歌。正如他自己说的:“诗和拥有健壮的身体,是两件大事。”他还以数百万比索作后盾,宣称自己是戏剧方面的一流专家。“我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这是堂弗鲁托斯常说的一句话。这句不怎么文雅的话,是他从一份严肃的报纸的一篇文章中学来的。“我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每次他评论一出没有教育意义的戏就这样说。反正他只要“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责怪作者,甚至说作者辜负了广大观众,让他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堂弗鲁托斯处处都想“得到好处”。下面他说的话就足以证明:


“什么曼里克爱上了莱昂诺尔啦,公爵钟情于某某夫人啦,无非都是为了个女人在你争我夺,直到她和那个不修边幅的诗人跑到另一个地区。这说明了什么?有什么教育意义?我们能学到什么?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就不说堂弗鲁托斯对剧本像吵架一样进行严厉的批评吧。现在说说堂阿尔瓦罗。他的包厢最引人注目,吸引了老妈妈和姑娘们的目光,甚至吸引了斐都斯塔一些公子少爷的目光。这些公子少爷不指望在那高雅的一角受人青睐,因为这是以自由党头儿为首的见过世面的人的天地。那些年轻人大部分在马德里生活过一段时间,至今还保留着在那儿学到的习惯、举止和表情。他们模仿马德里某个俱乐部成员的行为,在包厢里大声交谈,有时还和演员对话,向合唱队员和舞蹈演员说恭维话或下流话;他们嘲笑舞台上出现的那些衣冠不整却浪漫情调十足的角色。在家庭道德方面他们都是怀疑主义者,不相信妇女生来就贞洁的说法。关于这方面,堂弗鲁托斯也不例外。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信念,轻视真正的爱情,却一门心思、全力以赴地勾引女人。他认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没有情妇是无法生活的。像他那样的人都有情人,而且都是轻而易举搞到的。女演员们出于虚荣,模仿大城市腐朽的习惯,吞下了他们的诱饵,被他们勾引到手。被淘汰的女舞蹈演员、嗓子有病的女歌手、年轻时多愁善感的中年演员,都是他们追逐的对象。他们讨好她们,送东西给她们,玩腻了就抛弃她们。这些人大多是无能之辈,如果不是凭鼓鼓的钱包,如果不是被追逐的女人容易上钩,他们是达不到目的的。


在这群人中,真正能勾引女人的只有堂阿尔瓦罗。众人既嫉妒他的运气,也羡慕他的仪表,尤其是那个绰号叫“火枪”(过去又叫“大学生”)的贝贝·隆萨尔。他就在对面包厢里,在贝加亚纳家包厢的旁边。他是另一个“口袋”中的核心人物。他试图在奢华。放纵和郊游诸方面与梅西亚等人一比高下,但是上他包厢里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其中不少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犬儒主义者;他们不是勾引女人的人,而是用金钱购买女人的人。这另一只“口袋”的长期租用者有隆萨尔、佛哈、帕艾斯(他女儿另有包厢)和贝多亚纳,此人是以***闻名的公证人。他善于在乡村中发现处女,还和村镇里那些拉皮条的女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因此,他花去不少钱财。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雕塑家,他不搞雕塑,只是冒充考古学家,从事古董交易;还有一个预审法官,此人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廉洁奉公的法官,不易接近,缺乏教养,凶得像只豪猪;另一副面孔是社交能手,臭名昭着的有夫之妇的追求者和遭爱情欺骗而痛哭流涕的女人的安慰者。另外,包厢里还有保守党里的三四个老色鬼,他们都是市府委员。在他们看来,什么都是政治。这些人都是付了包厢钱的,俱乐部成员只要和他们中的一人有点交情,就可以进这包厢,对此,隆萨尔提过意见:“先生们,这儿成了顶层楼座了。”他说了几次,但不管用。常上那儿的有小华金·奥尔加斯和从马德里到斐都斯塔的几个年轻人。有些土生土长、只跟首都沾了点边的人也往里钻。梅西亚的那个包厢则受到尊重,有地位的人才敢上那儿去,为此,隆萨尔非常恼火。他那个包厢里的人有时还向舞台扔硬币,以抗议对面包厢的人衣冠不整。几个骄横的人还当众抽烟,将纸团丢到乐队里令人尊敬的秃顶乐师身上。顶层楼座和普通座位上的观众不时地呼喊,让他们遵守秩序,但他们报之以挑战的目光,表示对观众的蔑视。他们还跟另外包厢里的朋友说话,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小姐公开调情,真是斯文扫地。这些小姐从不结婚,保持青春常在。她们成天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不注意约束自己。这样的女人为数不多。多数女人却过于严肃,她们发现人家在注意自己,便像古埃及的雕像一样板起了面孔。


每次马德里的剧团在首演一出颇受观众喜爱的戏时,隆萨尔的包厢里便有人大声地争论,这时地方主义观点往往占上风,这也很自然。斐都斯塔从来没有出过杰出的剧作家,因此,对外面的剧作家心怀妒恨也不足为怪。隆萨尔包厢里的人不能容忍“什么东西都是马德里强”这样的论调。一次,他们还宣称对喜剧表示蔑视,因为马德里人很喜欢它。斐都斯塔人不接受别人强加的东西,不愿意人云亦云。歌剧是公证人和市政府官员最喜欢的。为听一曲四重奏,他们愿大掏腰包,以为那音乐来自天上。其实那音乐听起来就像卷席子时桌椅在地上拖时发出的响声。


“你们一定还记得帕亚维西尼吧,真是天使般的声音!”佛哈说。此人爱嘲弄人,怀疑一切,但对那些一文不值的歌剧四重奏却进行狂热的吹捧。


“啊,像巴蒂斯蒂尼这样的男中音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呢。”公证人回答说。他喜欢男中音,认为男中音与男高音和男低音一样,都富有男子气。


“说男子气还数男低音。”佛哈说。


“别那么认为。您有什么看法,隆萨尔?”


“我嘛……请不要跟我谈音乐。你们知道我对音乐的看法吗?我认为音乐是听起来不怎么刺耳的噪声……哈哈!再说,说起男高音,我们不是有卡斯特拉尔1吗?哈哈!”


1十九世纪西班牙作家、演说家。


公证人听了他的笑话也笑了,市府官员也笑了笑,但他们不是笑他幽默,而是笑他居心不良。


虽说侯爵家的包厢和隆萨尔的包厢相连,隆萨尔包厢里的人却不大敢和贝加亚纳一家人或他们的客人攀谈。除了由于中间隔了一层板壁妨碍交谈外,主要是由于阶级差别。这种差别理论上不复存在,但实际上还是存在的。


斐都斯塔许多资产阶级人士说:“我们都是平等的,贵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眼下是金钱万能,讲才干和胆识。”他们说是这么说,但从他们对下层人士的蔑视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同意贵族们坚持的那种观点的。


相反,堂阿尔瓦罗包厢里的人却对贝加亚纳一家人打招呼,向侯爵夫人微笑,将望远镜对着埃德尔米拉看,还对侯爵和巴科做着手势。他们也常对那体面的一角看看。


隆萨尔对这一切也很嫉妒,他是贝加亚纳政治上的朋友,但跟侯爵夫人却少有交往。


“他太愚蠢了。”唐娜·鲁菲纳与人们说起“火枪”时,常这么说。她与他保持距离,显得有礼貌,但很冷淡。


隆萨尔报复说,侯爵夫人是个共和派;他还在巴塞罗那《拉弗拉卡》报上撰文,说她年轻时是个平庸的人。他诽谤她是为了泄愤,如有人问他为什么恨她,他会回答说:


“先生们,我对自己维护的事业负有义务。我非常痛心地看到,这位夫人——唐娜·鲁菲纳侯爵夫人,在低毁斐都斯塔保守党,降低它的威望。”


观众们以倾慕的目光对安娜看了一阵。她也对梅西亚的包厢投以一瞥。他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雪白的衬衣光洁耀眼,这是“火枪”最眼红的东西。这时,台上的唐璜撕下了他尊敬父亲的面具。安娜只好将目光转向舞台,因为唐璜那肆无忌惮的行为在顶层观众中引起很大的反响,他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卡尔沃的模仿者佩拉莱斯用谦逊的手势向观众致意。他有点儿吃惊,因为这不是自己的拿手好戏,却赢得了一片掌声。


“您瞧这些人!”市府的一个官员对前任自由党市长佛哈说。


“这些人怎么样?”


“都是一群蠢家伙!竟为撕下面具这一粗暴举动鼓了掌……”


“结果发现是他父亲,”隆萨尔说,“情况就更严重了。”


“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自然就不会讲道德了,而老百姓又没有受过教育……”


法官点头表示同意,但他的双筒望远镜却一直对着奥布杜利娅。她身穿红黑两色衣服,坐在梅西亚包厢一旁的包厢内。


安娜开始注意剧情。佩拉莱斯以蔑视、高雅的口吻说道:


这都是家里人的言论,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这个高大的金发演员那天夜里演得十分潇洒,灵活自如。他露出漂亮的大腿,修长匀称的身上穿着仿古的奇异服装。堂维克多很喜欢这个演员。他没有见过卡尔沃,认为他的模仿者是风俗剧出色的表演艺术家。在《人生如梦》中,他听他以铿锵的音调朗诵过十行诗。在《以白眼还白眼》1中,他还欣赏过他以流畅的语调,配合手势,朗诵阐明精辟道理的诗句。开头是这样的:


1莫雷托的喜剧。


人都喜欢阿谀奉承,这种说法有欠公正,为了让我们将这点看清,请听我说什么是爱情。


诗的结尾是这样的:


爱情到了一定时候,也会感到厌倦;后果十分明显,再用爱情补偿,只能枉费心机。


堂维克多认为他是最杰出的演员、还让人将他介绍给自己。如果换了个妻子,他早请他上自己家里去了。一般地说,堂维克多非常羡慕那些身穿红斗篷的佩剑者,哪怕他只是晚上出现在舞台上。见安娜在欣赏唐璜的举止和形象,金塔纳尔便过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亲爱的,这小伙子长得挺帅吧?瞧他胳膊和腿部的动作多么富有艺术性!有人说这不真实,男人走路不是这个样子……可我们本来就该这么走嘛。在黄金时代,我们称霸世界的时候,西班牙人一定是这么走路,这么做手势的。”为了让在座的人都能听见,他提高了嗓门。“眼下我们都快将古巴——我们最后一点荣誉也丢了,在这个时候还迈方步,摆架子,那才有意思呢……”


庭长夫人没有听丈夫说话,她真的对剧情发生了兴趣。幕布落下了,她还怀着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唐璜和梅希亚打赌的结果。


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堂阿尔瓦罗没有离开座位。他不时地观望庭长夫人,但非常小心机警。她感觉到了,对他很感激。他们相视微笑了两三次,最后一次让贝贝·隆萨尔发现了。他和往常一样,一直监视着那个又讨厌又令人钦佩的“榜样”的行动。


“火炮”决定加强观察,一声不吭,死寂得像个死人。“这问题太严重了,太严重了。”他嫉妒得要命。


第二幕开始了。堂阿尔瓦罗发现那天晚上他有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那出戏。安尼塔开始领会并感受到了索里亚塑造的唐璜这个富有进取心、疯狂、勇敢、爱欺骗的人物的艺术价值。这个人物像迷住唐娜·安娜·德·潘托哈的女仆和将修女依纳斯的爱情当商品卖出去的拉皮条的女人那样将庭长夫人也迷住了……剧中黑暗狭窄的街道、街角、唐娜·安娜的铁栅栏、秀蒂的烦恼、唐璜的计谋、梅希亚的高傲、勾引者暂时的背叛和为干冒险的事情以及袭击修道院作的种种准备工作,这一切均异常强烈地震撼了庭长夫人的心灵。不少人领略不了这些;有的人事先已知道剧情,头脑里已有定见,看了戏印象不深;也有些人根本缺乏鉴赏能力。安娜将画布上画的那些小胡同想像成古时的高大建筑,她对在那儿流行的诗歌十分赞赏,而包厢和池座里的观众却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持蔑视的态度,这使她十分惊讶。那天晚上顶楼的观众反倒很热情、活跃,她认为他们比斐都斯塔的贵族老爷更聪明,更有修养。


安娜觉得自己回到了唐璜所处的那个时代,感到这好像就是古代浪漫主义所希望的时代。于是,思想感情上又出现了利己念头,为自己没有早出生四五个世纪而感到遗憾。“也许在那个时代生活在斐都斯塔很有趣吧。那时节修道院里可能有不少高贵美丽的女士,还有胆大的情夫;大街小巷里传来吟游诗人的吟诵声;那些凄凉、肮脏、狭窄的广场和街道也许会和现在一样不堪入目,但充满时代的诗意;因潮湿发霉而变黑了的正墙、铁栅栏、阴暗的门廊、没有明月的黑暗街角、狂热的市民和他们之间的冲突,这一切都那么富有戏剧性,值得像索里亚这样的剧作家大写特写。将梦想中的中世纪(她误以为唐璜是中世纪人)和这时坐在她周围的观众加以对比,是让人失望的。黑色或褐色的外套,帽檐高耸的奇特的帽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忧伤、阴暗、笨拙、冷漠……就连堂阿尔瓦罗她也觉得非常平庸。他如果穿上佩拉莱斯的披风,戴上他的帽子,穿上他的紧身衣和针织裤,那她不知会怎么赞美他呢。从那时起,她就在想像中给自己的追求者穿上了演员的戏装,而当这演员重新出现在舞台上时,则将梅西亚的音容笑貌安在他身上,但没有改变他特有的走路姿势、甜蜜优美的声音和其他的艺术品格。


唐娜·安娜认为,第三幕很富有诗意。当她见到唐娜·依纳斯坐在禅房里时,庭长夫人打了一阵寒战。这个新的女教徒非常像她自己,安娜和观众同时发现了这一点,人们感到惊奇,轻声议论起来,不少人还装做无意地将脸转向贝加亚纳家的包厢。女演员冈萨莱斯是为了爱情才当上演员的。她钟情于佩拉莱斯,他和她私奔,随后就悄悄地结了婚。之后便跑遍各省。迫于生计,出身财主家的痴情姑娘登上了舞台。佩拉莱斯让她跟谁学,她就跟谁学。不过,她有时也敢于创新,演初恋的姑娘特别出色。她长得非常俊美,身穿新入教者的白法衣,头戴挺括的帽子,面色鲜红,眼睛明亮,双唇火红,双手僵直不动,浑身透出谦恭、圣洁的气质,令人敬慕。她以清亮、颤抖的声音朗诵唐娜·依纳斯用诗写的台词,到激情难以自制时,她就顺其自然,不加控制,因为男演员就是自己的丈夫。她的表演达到诗一般的现实主义境界,就连佩拉莱斯和大部分观众都未能领略到其中的巨大的艺术效果。


唐娜·安娜却领略到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骑士团长的女儿,将舞台外的一切全都抛到脑后,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四壁浸透着爱情的圣洁的禅房内的诗的吟诵,“这太神圣了!”她回头对丈夫说,同时,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唐娜·依纳斯等布里希达将烛台移近后,便开始用颤抖的声音,随后又带着恐惧的神情念着唐璜放在祈祷书内的那封信。唐璜像幽灵般的到来,唐娜·依纳斯内心的惊恐和舞台上发生的其他事情都在安娜身上产生魔幻般的效果。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没让盈眶的眼泪淌下来。


啊,爱情确实是这样的,它无孔不入,像一团火,令人发狂,想逃脱它是办不到的。如果不将它的“毒汁”都吃下去,是享受不到爱情的美味的。安娜将自己和骑士团长的女儿相比,奥索雷斯家的巨宅就是修道院,她丈夫则是她八年来一直遵守的令人厌恶的。冷漠的法规……唐璜呢,唐璜就是梅西亚,他也是从墙缝里渗透进来的,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占领了空间。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中间,堂阿尔瓦罗来到侯爵夫妇的包厢。


安娜给他伸出手去时,生怕他会握住不放。实际情况并非这样,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使劲地拉了拉,就像在马德里流行的那样。但他坐在她身边,这是她愿意的。不久,他们便脱离众人,单独交谈起来。


堂维克多已出去抽烟了。他和瞧不起浪漫主义的那些斐都斯塔年轻人展开争论。他们常常引用大仲马1和萨都2的话,还将在马德里听到的种种说法重复一遍。


1十九世纪法国作家。


2十九世纪法国剧作家。


堂阿尔瓦罗还没有来得及说几句漂亮的开场白,安娜就像瀑布一样把戏剧大师索里亚那高雅、清新、色彩斑斓的诗全洒到这美男子的身上。


庭长夫人这时口才特别好,她设想自由党的头儿准能理解自己,他可不像那些呆头呆脑的斐都斯塔人。他们听了这么多“优美动听却没有内容”(这是堂弗鲁托斯在侯爵夫人的包厢里说的)的诗句只是遗憾地笑笑。


安娜这么动情使梅西亚感到奇怪,甚至有些不悦。她怎么像谈论一部新戏一样谈论起《唐璜》来了。现在上演索里亚的《唐璜》只是消遣消遣而已,谈不上有什么作用。可斐都斯塔的“唐盛”还是竭力投他女友所好,装做喜剧中或弗耶1中那些多愁善感的人物的模样,将该说的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堂阿尔瓦罗认为这是他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在庭长夫人面前便以这样的面目出现。他认为,她准会由于他有这样的高风亮节而喜欢他。


1十九世纪法国作家。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贪婪地瞧着她,她也一眨不眨、柔情脉脉地看着他。她心情激动,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做作和虚假。她一个劲儿说话,几乎没去听对方讲些什么,总以为他的见解与自己一致。这种因兴奋而出现的错觉(这种情况常会发生)帮了堂阿尔瓦罗的忙。他那高雅的男性美和他当时因一片激情说出的话语也起了很大作用。第四幕开始后,安娜将一个指头放在嘴上,微笑着对堂阿尔瓦罗说:


“现在不讲话了!我们说得不少了……请让我听一会儿。”


“看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走了。”


“不,不,为什么要走?”她回答说,话一说出口,又觉后悔。


“我不知会不会打搅您,不知有没有座位……”


“座位倒是有的,因为金塔纳尔上你们的包厢去了……您瞧他就在那儿。”


他真的在那儿,正和堂弗鲁托斯争论着。后者坚持认为《唐璜》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


堂阿尔瓦罗继续待在庭长夫人的身边。他见到她那健美、白哲诱人的脖子和上面略微拳曲的黑汗毛和令人动心的发根,脑后的头发打成媚人的发髻。堂阿尔瓦罗犹豫不定,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该不该大胆一点儿再朝她靠近一些。他感到安娜的裙边擦着自己的膝盖,下面准是她的脚,他有时也碰到它。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敢放肆。他丝毫也没有靠近,尽管这次没有那匹马在妨碍他。这位夫人实在太高雅了!他为了不失去她,使她高兴,自己也变得浪漫、神秘起来……他这时绝对不会冒险发起“人身攻击”的,绝对不可能让庭长夫人钻进自己的圈套里的。他这个时候总不能对她说:“我的朋友,别想入非非了,还是脚踏实地吧。”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堂阿尔瓦罗终于抑制住了想踩一下她的脚或用膝盖碰一下她的大腿的强烈愿望。


这时,巴科和表妹埃德尔米拉在干些什么呢?这个强壮的乡下姑娘就像一团燃烧的炭火。当唐璜跪在唐娜·依纳斯的面前,问她住在偏僻的河岸边空气是不是好一些时,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惊得张口结舌,因为这时她感到表哥正在踢她,还在她耳边说些火热的语言。埃德尔米拉的身体虽还不错,但眼圈有点儿发黑。她不停地摇着扇子,当剧***现紧张气氛,小侯爵用俏皮话逗得她哈哈大笑的时候,她便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对安娜来说,第四幕和她生活中发生的事不能相比,她的事还没有发展到第四幕的地步。第四幕是不是象征她的未来?她会像唐娜伊纳斯一样屈从吗?她也会爱得发疯般地投入唐璜的怀抱?她不希望这样。她相信自己有勇气做到永不失身,她这躯体无疑是属于堂维克多的。不管怎么说,第四幕太富有诗意了!下面是瓜尔达基维尔河……远处是塞维利亚……唐璜的乡间别墅,阳台下是一只小船……月亮在“求爱”……这就是浪漫主义,永恒的浪漫主义……唐娜·依纳斯说:


唐璜,唐璜,我求你以绅士身份……被庸人们像蛤蟆肚皮一样的嘴重复过千百次而变得庸俗不堪的这几句诗,那天夜里在安娜听起来,却犹如一首动人的情诗,情真意切,对被爱的人一片深情。安娜情不自禁地哭了,对那个依纳斯寄予无限的同情。她眼中见到的已不是淫秽的场面,而是有点宗教的味儿。她的心灵变得更加崇高,感情变得更为纯正……她不知为什么,由于过于激动,都快支撑不住了。


谁也没有察觉庭长夫人落了泪。堂阿尔瓦罗只见到她胸部起伏得更快,吸气时胸口挺得更高。这个见过世面的人误以为她这么激动是由于英俊的他在身边,纯然是“生理上”的原因,因此,他差一点失去理智,试图去踩她的脚……而这时的安娜却以某种方式思念上帝,思考着更纯正、更理想、包括对造物主和被创造的万物的更普遍的爱……幸好梅西亚这时没有在她的衬裙下找到她的脚,这时她将双脚搁在埃德尔米拉的椅子上了。


唐璜和骑士团长的争吵使庭长夫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舞台上,关注着固执的乌略阿1的命运。她在自己激情满怀的想像中一直将斐都斯塔的事和塞维利亚发生的事相比,看到安达卢西亚这个花花公子风流的不幸结局,她感到十分恐惧。唐璜一枪清算了他和骑士团长的积怨,使她全身发抖。她头脑里出现了可怕的预感,像是在一道闪电下见到堂维克多身穿黑天鹅绒外套、紧身背心和披风,仰面朝天地躺在血泊里,堂阿尔瓦罗拿着手枪,站在尸体边。


1即骑士团团长。


落幕后,侯爵夫人说,《唐璜》她再也不想看了。


“我走了,孩子们,我不喜欢看坟墓和白骨,反正走到这一步还早呢。再见,你们想留下看,就留下吧……天哪,已十一点半了,这戏十二点也结束不了……”


安娜已从丈夫那儿了解到后半部分的剧情,她决定带着自己感兴趣的前半部分剧情的印象,和侯爵夫人及梅西亚离开剧场。


埃德尔米拉和堂维克多、巴科留在剧院。


“侯爵夫人,这姑娘就坐我的车回去,您就让安娜留在侯爵府好了。”金塔纳尔说。


送两位夫人上车后,梅西亚便与她们道别。他使劲地握了握安尼塔的手,她有点吃惊地抽回手。


堂阿尔瓦罗回到侯爵的包厢和堂维克多聊天。梅西亚和巴科向来狼狈为奸。巴科这时正需要有人将金塔纳尔的注意力吸引开,好让自己与埃德尔米拉自由地待在一起。过去曾多次让小侯爵帮过这种忙的梅西亚完成了自己的义务。


此外,梅西亚也打算利用一切机会和这个和蔼可亲的阿拉贡人拉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定会成为自己的牺牲品,否则,就是自己无能了。


金塔纳尔非常喜欢和这个美男子交谈,他跟他讲述了自己对戏剧文学的看法,末了他总要说一通黄金世纪(那个时候我们西班牙是太阳不下山的帝国)流行的有关荣誉的论调。


“告诉您吧,”堂维克多对专心听自己说话的堂阿尔瓦罗说,“一般说来,我这个人比较平和,谁也不会说我过去当过庭长。我退休的目的就是不想再签署死刑判决书。我再说一遍,谁也不会说我有我们祖先的那种极敏感的荣誉感。坐在下面的那些年轻人说这不符合事实。但我确信,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如果我的妻子对我不忠(这种假设当然是荒唐的),我就像多次对托马斯·克雷斯波说的那样……让她倒在血泊里。”


“畜生!”堂阿尔瓦罗想道。


“至于她的奸夫……哼,对她的奸夫……我要说,我可是个使剑玩枪的能手。当年我年纪轻,没能当演员,但我当过业余演员。我明白在舞台上不会使枪弄棒是不行的。于是我便从师学习击剑。说来也怪,一开始我便在击剑方面显露了自己的天赋。我生性平和,再说,谁也没有惹我,让我动武……不过,您也可以想像,要是哪一天……说到我的枪法,那更不用说了,眼睛看到哪儿,就打到哪儿……我刚才已经说过,对那个奸夫我就一剑击穿他。对,我喜欢用剑。手枪是演现代戏用的武器,没有味儿,还是拿剑劈来劲儿……好了,还是谈谈我的戏剧理论吧……我说到哪儿了,您还记得吗?”


堂阿尔瓦罗记不得了,但刚才堂维克多准备用剑劈杀情夫的说法使他有些害怕。


梅西亚从俱乐部回来,已是午夜三时。临睡前,他想像着不久就会变成现实的与庭长夫人玩乐的场面,他仿佛睡在她的身边。这时,他已快入睡了,脑子里忽然出现堂维克多这个老好人的身影。入睡后,他梦见堂维克多身穿长袍,头戴便帽,手里拿一把剑。这是佩拉莱斯在演《唐璜》时的那把有巨大剑柄的剑。


安尼塔却想不起来那天有没有梦见堂阿尔瓦罗。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近上午十时。她看见狡黠的金发侍女佩德拉站在身边,谨慎地微笑着。


“我睡得太久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因为夫人睡得不太好……”


“睡得不好?……你说我?”


“是的,又是大声说话,又是呼叫……”


“我?”


“是的,可能在做噩梦吧。”


“连你都听见了?”


“是的,夫人,当时我还没有睡,我在等老爷回来。安塞尔莫是头蠢驴,他已睡着了……老爷两点才回来。”


“我大声说话……”


“那是老爷回来后不久,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怕吵醒您,没有进您的房间。我来这儿看看您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想要点什么……我想您准是做了噩梦……可我又不敢叫醒您。”


安娜觉得很累,嘴里有味儿,生怕又犯头疼病了。


“噩梦?可我记不得有什么不舒服……”


“不是那种噩梦……夫人还在笑,在翻身……”


“那……我说什么了?”


“啊,……您说什么?听不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儿……有人名……”


“谁的名字?”安娜羞得满脸通红地问道。“谁的名字?”她又问了一句。


“夫人在叫唤……主人。”


“叫唤主人?”


“对……对,夫人。您在叫:维克多,维克多!”


安娜明白,佩德拉在撒谎,因为她一般叫自己丈夫“金塔纳尔”。


再说,侍女那掩饰不住的微笑也增加了夫人的怀疑。


她不再问了,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


这时,佩德拉朝床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人给夫人送来了这个……”


“一封信?谁的?”安娜颤抖着嗓音问道。她从佩德拉手里一把夺过信来。


“难道这疯子越轨了……太荒唐了。”


佩德拉见女主人脸露惊色,说:


“可能是讲经师先生的信,因为是唐娜·保拉的侍女特莱西纳送来的。”


安娜读信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佩德拉的说法。


佩德拉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她心里在暗暗发笑。


讲经师的信是用略带香味的纸写的,在日期上还画着一个紫红色的十字。信是这样写的:


夫人,我的朋友:今天下午五时到五时半请到我的忏悔室来。您用不着等候,因为今天只您一人忏悔。您知道,今天没有轮到我主持忏悔,但我觉得还是通知您今天下午去为好,原因容我再进行说明。您的朋友和仆人。


费尔明·德·帕斯署名后面没有写“神父”两字。


真是怪事!从前一天下午起,安娜就将讲经师给忘了。自从堂阿尔瓦罗骑马在广场上出现的那时起,这个令人尊敬和爱戴的精神之父的严肃、潇洒的形象一次也没有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眼下他突然出现,使她大吃一惊,仿佛她犯了通奸罪被当场捉住一般。安娜为自己不谨慎的行为第一次感到羞耻。这种堂维克多在场时没有出现过的感觉,在她想起堂费尔明时反倒出现了……现在她觉得自己思想上已不忠了,可奇怪的是她认为自己是对一个她不负有也不可能负有忠诚义务的人不忠。


“我们原来约好是在明天大清早去忏悔的”她想,“可我忘记了。他现在把忏悔时间提前了……他要我今天下午去。这不可能!我没有准备……头脑这么乱糟糟的……不能去!”


她迅速穿好衣服,拿起一张也带香味,而且比讲经师的信纸香味还浓的纸,用颤抖的手给堂费尔明写了一封言词温和的信。她像犯了背信弃义的罪过一样,心里很慌乱。她对他撒了谎,说自己不适,头痛,请他原谅。下次忏悔时间她会告诉他的……她将信交给佩德拉,吩咐她立即送给收信人,别让老爷知道。


堂维克多已多次表示不同意安娜这么频繁地去忏悔。他怕人们认为他说话不管用(他在家里确实不管用),生起气来就大喊大口叫。


为了避免丈夫吵闹(虽吵不出什么结果,但让人心烦),安娜竭力不让丈夫知道她常去大教堂忏悔室。


这位心肠很好的先生想不到她去忏悔对他有好处!


佩德拉被庭长夫人看做自己的心腹和同谋。女主人对女仆说了不让丈夫知道她常去教堂忏悔的理由,这女仆表面上装做相信,实际上却怀疑她另有不良企图。


“我怕她有两个人,两个男人,一个是魔鬼,另一个是圣徒。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都是如此!”


安娜整天都感到不安,对自己很不满意。她并不是因为给堂阿尔瓦罗求爱的勇气增添了双翅(哪怕只是一对精神上的薄纱羽翼)使自己的名誉处于险境而感到后悔,也不是因为欺骗了可怜的堂维克多而感到内疚(她为他保持了躯体的贞洁,这是他的合法财产)……但前一天夜里,尽管她想到感受到那么多崇高的事物,却一次也没有想到讲经师!更有甚者,她还欺骗他,为了避免见到他,称自己有病……她是怕他!就连那封语意亲切的信也是骗人的!既然她要为堂维克多保持自己躯体的贞洁,难道她不应该为讲经师保全自己的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