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作者: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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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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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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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9326字


汽车停在回龙驿终点。


回龙驿是古道的驿站,至今已变做一个荒凉的小居民点。房子大多是土坯茅草,低矮潮湿,偶有两三间新房,也是红砖水泥,粗俗难耐。两个脏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三条瘦骨嶙峋的狗,挤在车门底下,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汽车腾起的灰土将他们深深地盖过,好像也不在乎,仍旧欢快跳跃。


汽车一停冯明就要下车,坐在前边的汉子说,没车。


冯明问他怎知道没车,汉子说他一看便知道没车。


红头发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门口挤,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碰了这个,撞了那个,惹得人们纷纷抱怨。钟一山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着工作服,精心设计路线,如何安全地绕过过道里那只虎视眈眈的鹅。


冯明不住往窗外看,冯小羽问父亲回龙驿跟过去比有没有变化,冯明说变多了,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冯小羽不能想象这个小小的居民点能有怎样的改变,那茅草房,那灌木,那河水,那狗,那孩子,几百年前就应该这样存在着,父亲竟然说“变多了”。


下车一打听,发往青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说是跑运输的司机,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司机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一车人,大部分到回龙驿就不走了,真正去青木川的只有冯明一行和那位爱哆嗦的邻座以及青木川的汉子。冯小羽问父亲要不要给青木川镇政府挂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接。冯明说不用,说这些山路他熟,时间还早,在回龙驿转一转再走不迟。


钟一山更不急,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引得一帮孩子,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


青木川的汉子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小卖部里实在没什么货色,假模假式的橘子汁,分不出年月的火腿肠,颜色灿烂的塑料拖鞋,堆在木头箱子里的大粒青盐……粗劣而张扬。一只猫卧在货架上睡觉,小卖部的主人枕着胳膊趴在柜台上也睡觉,人和猫一高一低,各抱地势,都睡得深入酣畅。冯小羽在小卖部里转了一圈,店主没有醒,猫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呜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换个姿势又睡去了。汉子还在台阶上抽烟,烟是当地出产的大叶子旱烟,燃得很快,烟呼呼地冒,辛辣呛人。汉子是陕南山中太普通的农民,精瘦的身材,粗壮的手,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大脚趾头小老鼠一样,在窟窿里进进出出。


冯小羽对前面的道路心里没底,她怕父亲累着,担心父亲在这荒凉所在出什么意外,她不能催促父亲,父亲不说走,她不能走,她问抽烟的汉子什么时候走,汉子说再等等。冯小羽说怕是等不来车,老丈人胸口的窟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堵上的。汉子说他不是等车,是等太阳,太阳上高了满山的雾气就散了,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冯小羽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这儿等太阳强。汉子说,雾大,前途莫测,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


汉子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冯小羽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动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这样的报道,她在报纸上见过不少了。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大伙不动弹,又折回来,径直蹲在汉子对面,汉子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


汉子远远地看着冯明说,那个人,他是你父亲?


冯小羽说是。汉子说,他是个官。


冯小羽问何以见得,汉子说他凭感觉,直觉告诉他这老头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官。


冯小羽问有多大。汉子说,再怎么地也得是个副处。


红头发就嘻嘻地笑,冯小羽问他笑什么,红头发说他想起了个段子,问是什么段子,红头发说有个老板去嫖鸡,问鸡是不是处女,鸡很难回答,说不是吧,自家还没有结婚,说是吧,已经接过千百客了,只好含含糊糊说,处女算不上,算个副处吧。红头发说完,自家先哈哈笑起来,等着大家也笑。


汉子哼了一声,对红头发表示出了明显的不屑,扭过脸去再不看他。冯小羽对这个老掉牙的粗俗段子也没兴趣,把话题往别处引,问汉子买的是什么树。汉子说是山外杨凌农科城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冯小羽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树苗何时才能挂果,汉子说三年,冯小羽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


停了一会儿,红头发指着钟一山说,那个照相的,他会不会是个特务?


汉子回应说,你当特务比他当还合适。


红头发不理会汉子的揶揄,开始逗弄旁边的狗,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想给不给的,引得那狗使劲儿地摇尾巴,使劲儿地转圈。大家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坐着,等着雾散。


冯明在小街上不紧不慢地转悠,不到五十米的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没有任何遮拦。


回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陈旧的凉皮用玻璃罩子挡着,那些酸辣蒜水不知使用了几天,面目已经浑浊不清。卖凉皮的女人一边做买卖一边哄孩子,孩子鼻子下面的鼻涕抹成了花蝴蝶,开裆的牛仔裤上满是泥污,脚上一边是袜子,一边是旅游鞋……


冯明过来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他没有买的意思,问三句不回一句。后来冯明夸她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一定有出息,她才有了点儿笑脸,问冯明从哪里来。冯明说省城,女人说从省城来一定是美术家了。冯明问为什么,女人说只有美术家才到这儿来,这儿景致好,能入画。红头发又凑过来插嘴,说冯明是个副处。女人乐了,说副处哪有坐公共车来的,凡是坐这趟车到回龙驿的,品级最大大不过干事。冯明说女人很有眼光,女人说她每天在街上卖凉皮,谁是干什么的,一搭眼,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冯明让女人猜他是干什么的,女人说冯明是退休兽医,给猪看病的,其实就是个四处游走的劁猪匠。冯明说女人猜得不错,他还真是有这门手艺。冯明说回龙驿街面比以前宽了不少,以前人们张开胳膊就能把街道堵严,两匹马不能并排在街上走,石板的小路高低不平,檐下的流水能溅到对面屋里,现在改变很大,都能走汽车了。女人说回龙驿从她嫁到这儿就这样,没有改变。问是哪年嫁过来的,说是五年前。冯明说他说的要早,至少是几十年前了。女人说几十年前那就是旧社会了,旧社会她是压根没见过的,就像没见过皇上一样。冯明问回龙驿有没有发展规划,女人说回龙驿发展不发展关她屁事,世事无论变得怎样花哨,她照样得卖凉皮,这里照旧早晨是大雾,羚牛照旧会在人的胸口戳窟窿,改变不了的。冯明说回龙驿应该盖几栋正儿八经的房子,至少要盖个有棚子的车站,有个能处理伤病的小医院,往后到这儿来旅游的人肯定不会少。女人说有什么好游的,来看这满山的雾吗?看这放屁能臭一条街的短巷子吗?又说,头头们赶时髦,回龙驿巴掌大个地方还要修建广场,说要种草,栽会放光的塑料树,山上那么多草,还非要在这儿种草,周围那么多树,还要弄塑料的,吃饱了撑的呢,建了广场还要塑雕像,纪念红军。冯明说纪念红军?不是解放军吗?女人说不是,前不久几个人拿着图样来回龙驿比比画画,征求意见,卖杂货的老赵瞄了一眼那样子,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冯明说,老赵怎知道那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女人说,红军穿背心,戴八角帽,面黄肌瘦,这谁都知道的,电影上就是这么演的。


冯明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华阳镇、老县城那边走的,没路过这里,干吗在这儿建雕塑。卖凉皮的说红军、解放军是一回事,老辈说在前头谷里打过一仗,红军在这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冯明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这边的,那时候人的心很齐,上边说打就拼了命地打,没有人退缩。问上边是谁,说是魏司令,说她家的爷爷在魏司令手下当排长,把快枪使得跟烧火棍一样顺手。冯明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在情感上保留着对红军对立面的认同,话说得就有点儿乱,立场显得跟她那些酱油醋、辣子蒜水一样混沌不清。


钟一山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钟一山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钟一山问女人姓什么,家住哪里,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冯小羽将钟一山拉过来,钟一山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圆脸肥臀,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


冯明说现在可以上路了。


汉子说是的,可以走了。


冯小羽抬头看,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翻着滚着,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金灿灿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好一个艳丽明朗的大晴天!冯明问汉子,回龙驿通青木川的小路还好不好走,汉子说,你怎的也知道这条路?


冯明说,我怎的不知道?走过上百遍的。


汉子说冯明一定是测绘队老宋的部下,当年的老宋带着一些人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踏遍了。冯明说他也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走遍了,他还在山上的松树岭蹲过几个晚上,偏偏地他就不是老宋的部下。汉子说不是老宋部下是啥子,冯明说是解放军。


冯小羽担心父亲的年龄和身体,冯明说没事,总共小半天的路程,现在太阳还在头顶,慢慢地走,穿过石门栈道就到青木川了,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打几个来回,路上的每块石头他都熟悉。冯小羽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年龄不饶人啦!


冯明说,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我能围着莲湖公园转三圈,不用歇脚。


冯小羽说,年前是哪个犯心脏病住院来着?害得一家大小不得安生。


汉子说青木川的老汉们八九十了,还走这条路呢,路就是让人走的,去年在松树岭架了座索桥,往来的人再不用下沟上沟了,又近便了不少,半天的路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汉子这一说,更坚定了冯明要走石门栈道的决心。冯小羽说还是沿着砂石公路走,舒缓平展,万无一失。汉子说砂石路是给车走的,在山谷间盘来绕去,五个钟头也走不到青木川。钟一山也要走小路,说小路就是过去的古路,他是来考察蜀道的,不是来考察砂石公路的。


冯小羽不再坚持,跑到小卖部给青木川镇打了电话,说了一行人走石门栈道的事,她得对父亲的安全负责。父亲一时冲动情有可原,她不能冲动,她得随时保持着冷静。


跟着汉子,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一条小径幽幽荡开,石头上有绿绿的苔藓,阴湿溜滑,很不好走。汉子扛着树苗在前头走,速度很快,没有十分钟,就将冯小羽们远远地甩下一大截子。冯明走在汉子后面,很快也不见了踪影,后面几个年轻人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往上看,山峰环耸,磴路盘曲,一声鸟鸣,啼出满山的幽静。冯小羽慌了,大声地喊“爸”,满山立刻响彻“爸”的回声。听到冯明在前面的回应,冯小羽才放下心来,让父亲悠着走,不要把劲儿使猛了。她奇怪父亲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头,家里那座小二楼,父亲连楼梯也懒得上,成天跟家里人商量安电梯,现在登起山来又不管不顾……想到这儿,冯小羽赶紧从背包里找出速效救心丸,装在上衣口袋里,以备父亲急用。


道路变得陡峭,红头发热得红头涨脸,索性坐在路边的树桩上不走,揪了片大树叶子使劲地扇。钟一山掏出放大镜对着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使劲看,他说那块石头是个路碑,上边刻着“青木川界”几个字。冯小羽却怎么也看不出来。钟一山就一笔一笔地给她描,她看出很多笔画是钟一山在那儿想当然。末了,钟一山煞有介事地说杨贵妃一定在这里歇息过,因为他在石头旁边听到了贵妃路过此地时的疲惫脚步和沉重叹息,嗅到了贵妃残留在周围的唐朝气息……冯明在上头招呼,说再不加紧走天就晚了,钟一山磨磨蹭蹭不想动弹,还要沿着山道细细地搜索历史遗迹,说不定能找到与杨贵妃相关的蛛丝马迹。红头发不愿意跟着耗时间,歇够了跳起来追那汉子去了。


后头的跟不上来,冯明只好在高处坐下来等。


松树岭是秦岭大梁南部的一个山头,海拔接近2700米,灌木竹林被落叶松的针叶林替代,这里那里,裸露出一块块大石头,是第四纪冰川的遗迹。松树岭上的树都不大,没有人的手腕粗,但很齐整,左右成行,哨兵般站立,是这几年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新种的。冯明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一片原始森林,树木粗壮高大,数人难以合拢,有的上面还钉了铁牌子,是明朝建紫禁城,为京城皇家选定的上好材料,只等上峰命令,便行砍伐。汉人皇上倒了又换了满人皇上,这些树还站在山巅等待召唤,平民百姓无人敢问津,树就挂了免死牌般肆无忌惮地长,黑压压地伫立在山顶。路人行到此处,山风吟沉,树影摇曳,多快快通过,不敢长期停留,林幽山险,伏蟒易生,是奸匪出没之地,也是兵家小心防范的所在。


现在,五十年前的景致已然不再,光秃的山顶树木矮小,阳光灿烂,那些惊心动魄,那些盗匪穷兵都成了远年故事,再难寻觅,连戒备的感觉也找不到了。冯明有些失望,他知道,到青木川以后失望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他必须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记忆和现实的挑战。他朝青木川方向望,发现姓许的汉子和红头发早已穿过石门走得远了,红头发的头发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火焰一样跳跃,山鬼一样飘逸,让人生出许多虚幻。


群山在脚下奔涌,远处有岚气在蒸腾,冯明坐在石头上,从近处往天边数那一层层的山峦,数来数去,竟有九层,可见这山是深得很了。风儿送来暖意,送来松木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还是五十年前的味道……


……林岚从山路上快步走来,退色了的黄军装,齐耳的短发,英姿飒爽,朝气蓬勃,胸口戴着的大红花红得晃眼。那把装在布套子里的二胡,斜挎在肩上,随着她的身体一晃一晃。林岚笑着,看得出她很快乐,她的心情就像她的脸色一样明媚,在下午的阳光下爽朗而清澈。林岚越走越近,冯明激动地从石头上站起来,迎着林岚走过去,五十年了,他盼的就是这一天,五十年,他们隔山隔水地思念着,那思念烘烤得他的灵魂时时处于不安之中。他知道,必须到青木川,他才能见到林岚,林岚是绝不会走出这道山岭的。如今,才迈进青木川的地界林岚就来接他了,林岚想念他就如同他想念林岚,可见,他们的心气儿从来没有间断过。近了,近了,林岚朝他跑来,不,林岚不是在跑,林岚在飘,林岚的双脚是虚幻的,并没有挨到地面的青草,不管是跑还是飘,总是向他而来。近了,近了……


……怎么,林岚的军装已经糟朽,脸色也变得如死灰般苍白,胸前艳丽的花洇成一片,分明是汩汩的鲜血……她冲他而来,他向她伸出手臂,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看到了林岚那飘散的目光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林岚!


林岚如同节日夜空银色的礼花,在阳光下迸散,顷刻间变做无数闪烁的星星,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响。冯明力图抓住那些星星,抓在手里的是空空的风。


山谷无言,群山寂静。


风在呜呜吟唱,太阳在光辉照耀。


向四方寻找,周围空空荡荡。前头的汉子和红头发已不知去向,后头的钟一山和冯小羽还不见踪影,冯明感到一种从内向外的虚脱,这种虚脱是从后脊梁骨开始的,先是发酸,后来发飘,继而扩散到全身,让他的身体升腾起来,飘飘忽忽,没有着落。他仿佛又看到了林岚,林岚站在山谷上的岚气中,向他挥手。


他们是在这儿分手的。


他记得很清楚,他现在坐的石头旁边,那时有棵大松树,树干狰狞若盘龙,茂盛如巨伞,远望则如同一只凌空欲飞的鹰。那天,他要到县里汇报工作,林岚要到广坪镇组织群众开会,他们在松树下分手,冯明要沿着官道下山向东,过回龙驿去县城,林岚要顺着小路往北,再走十里到广坪。冯明的警卫员小赵拉着马知趣地到前面等待了,来接林岚的广坪乡乡长曹红萧和武工队的同志们也紧走两步拐上了通往广坪的小路,松树岭上就剩下冯明和林岚。两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要说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了大松树底下,必须要分手了。冯明停了下来,林岚也停了下来,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很快又分开了。冯明很做作地咳了一声,将手里的马鞭弯成一个圆,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安。年轻的教导员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林岚是件说不清楚的事。参加革命以来,冯明一直在部队,走南闯北,几乎没和女同志打过交道,也极少考虑男女之间的事情。这次到青木川和林岚接触,纯粹是偶然,也就是这偶然,让冯明的心里装下了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美丽的女孩子,有事没事地总要想起她,想起她无拘无束的笑,想起她悠扬动人的歌,想起她明亮闪烁的眸子,甚至想起她衣服上散发出的皂角气味。其实林岚就在他的对面,随时可以见的,不知怎的还是想。对这一变化看得最清楚的是刘志飞,刘志飞老婆在河南,有两个儿子。刘志飞说,冯明这副样子,绝对是爱情在作怪,他是过来人,看得出姑娘眼神里的内容。刘志飞帮冯明出主意,说不要等青木川的工作结束,就赶紧明确和林岚的关系,这样的好姑娘稍稍手一松就成了别人的老婆,部队里等着结婚的干部有的是,总之得抓紧。冯明在谈恋爱上是一片空白,他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该怎样捅破,拉住人家直接说,“给我当老婆吧”,也未尝不可,可总是缺少铺垫,缺少浪漫,人家毕竟是学生出身,讲的是情致,就是到老了回忆起最初这一幕来,也要回味无穷,直奔主题地“当老婆”,怕是唐突。刘志飞出主意说,先拍拍她的肩,再拉拉她的手,瞅准机会就亲亲她的口。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简单极了。


松树岭上,浓密的树阴下,冯明和林岚面对面地站立着,天气并不热,冯明的汗也出来了。他看到林岚的手,那双手无所适从地翻弄着衣襟,不由得想拉过来拿在手里握着,但是他觉得不合适,他突然感到刘志飞教的恋爱招数并不管用,很没有水平。


明显地,林岚在等着他说些什么,那双眸子闪闪发亮,带有鼓励成分。冯明克制着心的狂跳,告诉林岚县上的会议只是一天,如若没什么耽搁,他后天下午就能回到青木川。连冯明自己也奇怪,在这激情难耐的时刻,他的语调竟然会如此平静,所谈的话语竟然如此离“题”万里。


林岚竟然也是公事公办,说她后天也从广坪回来,要是回来得早,就在这儿等他。


本应是很平常的离别,那一刻冯明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一瞬间他在林岚的眼光中读出了期待、爱慕、无奈、留恋……一种离别的愁闷极不合时宜地在松树岭上生成,使他竟然有些儿女情长,向林岚伸过手去。没容他想什么,林岚将他的手一把抓住,想是临别的一握,却不,林岚将他的手拿到唇边,用尖利的牙齿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咬着,竟咬出血了。


林岚问,疼吗?


他笑笑说,不疼。


林岚说,你的手不疼,可是我的心疼。


林岚那样做,说那样的话,其实是命运的一种警示,他不明白,她当然也不明白。他只是想刘志飞的话,果真的,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倘若他知道以后发生的事,那天他一定给林岚一个漫长深沉的吻,漫长得充盈彼此的一生,那才叫刻骨铭心。不止是吻,他应该阻止林岚的前往,假若林岚他们改变了主意,历史将是另一种写法。可惜,当时他既没有给林岚一个吻,也没有阻止她的行动,他和她就那么分手了,轻而易举地分手了,在那棵险恶的松树下……林岚是看着他走的,他转过山头看见她还向他挥手,样子安详自在,就像站在自家的门口,那棵松树,的确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鹰……


手上被林岚咬过的地方丝丝拉拉地疼,疼到心里。


冯小羽赶上来,看到父亲的脸色已经不大对头,浑身虚汗,软弱无力,问哪里不舒服,只说是手疼。冯小羽让父亲赶紧吃了药,招呼着在石头旁躺下。


冯明说没事,是刚才走得有点儿猛了。


冯小羽说,叫您不要逞能,偏不听,瞧瞧,躺在山顶上了,这都是自找!


冯明说,我看见你林阿姨了,她来接我啦!穿着黄军装,那军装旧了……五十多年了,还穿在身上……


冯小羽说,大白天见鬼啦,您别吓我,我可不是无神论者!


冯明说,还那么年轻漂亮……


冯小羽说,这话要是早几年让我妈听见,又该醋意大发了,我妈吃了一辈子林岚阿姨的醋,一直到死,动辄便问我,是她的气质好还是那个姓林的气质好,好像我见过林岚似的。


冯明说,她这辈子吃死人的醋,没名堂。


冯小羽说,您不懂得女人!岂止死人,我们连古人的醋都吃!


钟一山背着背包寻寻觅觅也上来了,站在高处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山顶上杨贵妃的气味越发浓重了。冯小羽说钟一山是狗,考察古迹用鼻子嗅。冯明说,历史有时候是要靠鼻子嗅的,不知什么时候时光就悄悄把过去的味道传送过来了。


冯小羽说这话太浪漫,不像她爸爸说的。


冯明缓过劲儿来开始慢慢往下走,穿过石门栈道,过了铁索桥,道路平整舒缓,没费什么力气。钟一山边走边在路边石壁上寻找摩崖石刻,看到有“王道荡荡,王道平平,永垂万吉”几个字,非说是唐代遗留。冯小羽说明明后头有“道光十二年十月二十,保宁府人”的落款,怎说是唐代。钟一山说是道光年重修,不是开凿。冯小羽不再与他争辩,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进青木川镇时天已经黑尽,过河时钟一山又掉进溪水里,浑身弄得精湿。张保国和文化干事张宾打着灯笼站在路口等着,见了他们,远远地喊,是作家首长吗?


冯小羽说是,他们就匆匆地赶过来,那灯一晃一晃的,照出了路上一团柔柔的橘红。钟一山倏地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灯笼,嘴里喃喃地说,天宝、天宝……


张保国过来,钟一山的眼睛还是直的,还没有从唐朝天宝年间回来。


张保国说,今天电业局检修线路,镇上停电,黑灯瞎火的,没摸着手电,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灯笼挑出来了,站在这儿给个亮儿,怕你们过了河摸不着进镇的道儿。说着,吹熄了灯,周围立即一团漆黑。天上有星光,隐隐闪烁,冯小羽许久才看出,山是黑的,水是亮的,路是灰的,幽幽的石板在脚下延伸。钟一山缓过神来,跟张保国握手。


张宾说,这个日本人还会说中国话?


冯小羽说,哪儿是日本人,他是地道“中国制造”,在日本呆得时间长了,爱知大学博士,今年才回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冯明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张保国到底是在基层干惯了的,走过来拉住冯明的手说,不用介绍我也知道您是谁,我们盼望您好久了,您真的早该回来看看,看看您战斗过的青木川的变化,检查督促一下我们的工作……青木川的人民想念您哪!


一句“青木川人民想念您”,说得差点儿让冯明掉下眼泪来,他的嗓子热辣辣的,哑哑地说,我也想青木川啊!


张保国问冯明一路可还顺利,冯明说还好,修了索桥,不用下山谷了,省了不少路。张保国说来年还要修钢筋水泥的桥呢,不过那是新开的路,老路就废弃不用了。冯明说,你是张文鹤的儿子?


张保国惊奇地说,首长是怎么猜出来的?您在这儿闹革命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冯明说,你说话的声音跟你老子一模一样,脸庞也像。我那老伙计张文鹤还硬朗着吧?


张保国说他父亲二十多年前就故去了,癌症。


冯明说,可惜了,你父亲年纪不大,比我还小三岁。他是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身体结实得像头牛,工作的精神也像头牛。


本来冯明想说张保国的父亲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党员,话一出口,又在党员前头加上了“共产”两个字,以前填表在政治面貌一栏写上“党员”,不用说,准是“共产党员”,没有疑义的。现在不行了,现在太宽泛,什么党的党员啊?会造成误会,张保国又是管政协的,他得强调一下,张文鹤是共产党,不是民进、民盟一类的民主党派,他和张保国的爸爸当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不是一般关系。问到张文鹤最后时的情景,张保国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头脑很清醒,也没受什么大罪,躺在自家床上很安详地过去了,他谢谢首长还能记得他的父亲。冯明有些伤感地说,改天一定到老战友的坟上去看看。


张宾明白,政协主席在首长跟前没说实话,什么“安详”,什么“没受罪”,张保国的父亲死时被疾病折磨得已经脱了人形,连口水也咽不下去,小镇上没有止疼的针药,张文鹤疼了就喊,喊声半个镇都能听见。张文鹤查出病时还不太严重,张保国陪着父亲跋山涉水从青木川到大城市看病,想的是大地方比小乡镇有办法,也说不定有奇迹发生。乡下人进城从来都是投亲靠友,他们自然找的是冯明。父子俩走的时候镇上的人都来送,说这也是张家几代人忠厚传家积的阴德,庆幸张文鹤在上头还有个当大官的战友。张文鹤很自豪地说,什么叫战友啊,关键时候使得上劲儿才叫战友,我张文鹤跟着冯明出生入死,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地干,我们是有着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冯教导走时留下话说: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冯教导是一个讲情义的人!


农民都知道,作为领导,“有事尽管来找”这样的话是不会轻易给谁说的,给谁说了就说明关系已经铁到了无可分隔的份儿上,就承担了责任,承担了义务,跟松树岭上那些钉了铁牌子的树一样,是上了保险的。张文鹤深知这句承诺的分量,为了这句承诺,张文鹤几十年没上门找过冯明,几十年没张嘴,就是“文革”把他定成“投机分子”,上县游街,打折了骨头他也挺着,不去给老战友添麻烦。现在,在生命受到威胁,自己已无力回天的情况下去寻找老战友,老战友自然会给予关照,至少会介绍个像样的大夫吧。


爷儿俩满怀希望地走了,走的时候还带了青木川的土鸡、香菇、茶叶什么的,知道战友对这些东西看不上眼,还是得带,礼轻情意重,山里人这点儿规矩还是懂的。可走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镇上人问病治得怎样,说是老样子,问见到“战友”没有,说是首长很忙,不愿给首长添麻烦。山里人不傻,他们知道张家父子上省城其实是白跑一趟,如果他们还知道这对父子进城连“战友”的门也没沾上就被人给挡回来了,知道父子俩在战友的大门口近乎要下跪地苦苦哀求和在火车站身无分文的一筹莫展,知道张保国和他病重的父亲是通过收容渠道被遣送回青木川的,一定要狠狠地骂了。但是,张家父子对这些守口如瓶,一趟远行,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侯门似海,知道了什么是高低贵贱,尽管他们脸上很平静,那痛是痛到心里的,所谓“战友”啊,即兴说说而已,万万不可当真的,分不清应酬和搪塞,把客气当义务,实在是傻得可以。山里人一根筋,缺少场面上人情世故的点拨,他们是土豹子,低贱的土豹子永远不要奢望走进城市,走进不属于自己的范畴。在这一点,他们不如魏富堂,人家魏老爷在几十年前就看懂了这一层,魏老爷一辈子坐守青木川,把外头的东西朝里头引,自己绝不出去,外头的世界很精彩,外头的世界同样也很无奈。经这一通折腾,张文鹤躺下了,再也没起来,他是受不了这份寒碜,脸面上下不来。老了老了,到城里去丢人现眼,非但没见着“战友”,还让那些不认识的人当着面指指点点,特别是在城里的收容所,他们对他就像犯人,辱骂吆喝,全不听他和儿子的解释,不在乎他的年纪和身份。再怎么说他也是早期参加革命的农村干部,在那些人的眼里,他是个又穷又脏的老盲流,是个在车站椅子上躺着的流浪汉。张文鹤咽气的时候嘱咐儿子:老实种田,不要求人,更不要做官,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走出青木川。张保国含着眼泪答应了他父亲,但是父亲死后他还是做了官,没听他老子的话。张保国不当官不行,张保国不当官没有出路。但是当了官的张保国却是没出青木川,以他的资历,到县上当个局长什么的绰绰有余,但他不,他愿意在青木川当个不拿实事的政协主席,守着自家的小楼,守着老婆、孙子和小黄狗……


这些事张保国当然不能在冯明面前诉说,首长就是首长,草民就是草民,首长冲你微笑,拍拍你的肩膀那是亲民。但是你得牢牢记住,无论首长怎么拍你,你千万不能拍首长的肩膀。拍了,你就是傻***。


父亲到死才明白的事,张保国早早就明白了,现在的张保国对于官场的进退分寸拿捏得准确而游刃有余。


镇长李天河派人来叫了,说那边酒筵摆好了,让赶快过去。冯明说他不想吃酒,他想早点儿休息。张保国说,那怎行,首长知道青木川的规矩,下马酒是一定要喝的,再说,镇上首长的故旧们从下午就在等着了,总不能让大家失望吧。


张保国这一说,冯明立刻听出是礼节客套,更坚定了不吃酒的决心。冯小羽说父亲身体不好,在山顶上心脏还出了毛病,在饭桌上见了过去老人儿,难免激动,不如今天晚上让父亲好好歇歇,明天再和大伙见面,下马的酒饭由她和钟一山去应酬。张保国果然没再坚持,说也行,就让张宾领着冯明先到青女家歇息,特别嘱咐说让青女煮碗豆浆稀饭给冯明,洗澡水要烧得热热的。


张宾搀着冯明往新街那边走了,这边钟一山坚持要张保国把灯笼再点起来,张保国不知钟一山怎么想的,只好点了,提着灯走在前头,一盏带穗的小红灯笼引导着三个人在石板路上穿行,走过雕着花的扇扇木窗,排排木门,窗内映出黄色的光,门后飘出淡淡的炊烟。钟一山跟在灯后,鹅行鸭步,竟走出了天宝年太监的风采,回身对冯小羽说,你就是杨贵妃,杨贵妃走进青木川就是这个样子。


冯小羽朝他呸了一声。


镇长李天河在饭铺门口迎接,饭铺门口吊了个大灯,光线直照“青川楼”几个字,台阶上铺着猩红的塑料毯子,里面放着热闹的摇滚。一台柴油发电机,嘟嘟嘟,崩豆似的在吼。钟一山见状,低声说,完了,完了,杨贵妃变成了安禄山,胡儿子进了青木川……


李天河跟冯小羽们热烈握手,挑起塑料门帘把他们往屋里让,李天河穿件灰夹克,一张稚气未退的娃娃脸,两片薄薄的唇,唇上细细的绒毛大概还没经过刮胡刀的洗礼,说是镇长倒更像个高中生。冯小羽想,这个镇长在干部会上讲话不知会是什么模样,跟张保国比,可是嫩多了。


饭铺的厅堂里,一桌饭菜热腾腾地摆着了。桌边围着几个老汉,还夹杂着一个女青年,老汉们见冯小羽进来,惶惶地站起来,把主座让出来,不住地朝门外张望。女青年却是没站,(奇书网整理提供)朝冯小羽点点头,“哈”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三老汉问冯教导怎没来,张保国说首长身体不好,到住处去歇了,大家显得有些失望。冯小羽说了父亲在松树岭的情况,大家说要这样明天再见也好,首长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张保国向冯小羽介绍说今天来赴宴的有许忠德、魏漱孝、郑培然、三老汉,都是青木川镇上的老人,人称青木川四大贤人,有关这一地区的历史,上下千年,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坐在冯小羽旁边的女青年提醒张保国说,还有我呢!


张保国说,对,还有王晓妮老师,王老师是大城市来的志愿者,大学毕业,支援山区教育,来了有三个月了吧?


王晓妮说,三个月零七天。


张保国给大家介绍冯小羽和钟一山,钟一山站起来给大贤们鞠躬,大贤们有的点头,有的拱手,一个个都很矜持。


没说什么客气话就开席,主要是大贤们跟来客没什么共同语言,听说钟一山又是个“海龟”,就显得更拘谨,生怕说错了,说多了。倒显得王晓妮的话最多,非让钟一山回答日本新干线一钟头跑多少里,是北京大还是东京大,日本首相安倍是不是唐朝和尚阿倍仲麻吕后代,日本人在钓鱼岛上设了什么标志,日本政府为什么不认错。问题越问越多,大贤们越坐越木然,根本插不上嘴。


李天河一个眼色,张保国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冯明,大贤们问了首长最近的情况,冯小羽说父亲离休了,没闲着,开始动笔写些个回忆录什么的,也在攻研书法,学的是黄庭坚的行书,主要是喜爱黄庭坚书法中的英气和舒朗,参加了一届展出,颇得好评。问首长夫人姓字名谁,做何工作,说姓夏名飞羽,在工会工作,五年前去世了。魏漱孝说冯明的条件好,后娶的这位夏姓夫人一定能干漂亮。冯小羽说她父亲只娶过她母亲一个人,没有什么先后。魏漱孝说他把林岚当成第一个了,虽然没结婚,但青木川人都认定林岚就是首长的夫人,问冯小羽知不知道林岚这个人,冯小羽说知道,是在青木川地区牺牲了的女英雄,她爸爸当年的战友,可惜没有照片留下来。大家就争着给冯小羽描绘林岚的模样,你一言他一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钟一山问林岚有没有杨贵妃漂亮,众人说没见过杨贵妃,不好比较,他们一致认为,林岚是大家见过的女子当中最美的,魏老爷的老婆大赵小赵就已经美得让人无法形容了,这个林岚比两个赵还美。郑培然说她们完全是两种气质,扯不到一块儿去。


李天河端起酒杯让大家喝酒,说改日再谈论闺秀美人和女英雄的问题,大家也跟着端起杯来。张保国觉察出,大贤们是有意在冯小羽跟前大谈林岚,他们故意地张扬,故意地毫无避讳、毫无遮拦地谈论冯明的昔日情人,无疑是想给首长一个难堪,给他的女儿一个下马威。这其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为死了五十年的女子责难首长事后的“无情”还是对首长以后飞黄腾达,高高在上的愤懑,都说不清楚。冯小羽一说到她父亲生活的幸福,大贤们便议论林岚身后的凄凉寂寞,谈论她的诸多事迹和出色的美丽,以致让张保国不解,林岚在青木川的知者已不多,几十年来极少进入过人们的关注,何以今日在欢迎冯家人的饭桌上成了谈论中心。


李天河早就看透了大贤们的心劲儿,他不动声色地把目标对准钟一山,给他往碗里夹菜。钟一山对别人往自家碗里不住地添菜这种形式已经很不习惯,在日本吃饭都是一人一份,各吃各的,不打乱仗,没有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的规矩。在北京等大城市,纵然是大家共挑一盘菜,也有很强的自主性,谁也不代替谁。山里的吃法仍是这样,一切由主家操纵,各样的菜肴爱吃不爱吃,尽往跟前堆就是了。很快,钟一山就不拒绝这样的吃法了,因为桌上内容多是他没见过的当地土产,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腊肉,鱼是河里网的麦穗鱼,酒是自酿的包谷烧,这些于他都是新奇,每吃一样他都要惊呼“大自然的馈赠”,没心没肺地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夺了过去。于是一桌人在李天河带领下,给远道客人先是敬酒,后是传杯,每位大贤嘴里都有一套劝酒的套话,角度新颖,绝不重样,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到这时,冯小羽才窥出镇长的能量和水平,绝非一日之功。钟一山初时还拿着劲儿,几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嘴里揣着肥肉片子不停地说,说在灯光下,美酒中,他仿佛来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杨贵妃就徘徊于门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听得后脊梁冒凉气。大家便赞美他的胡子漂亮,他说他的胡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画样式留的。大贤们夸他的历史知识丰富,钟一山便越发的丰富,卖弄地吟起了“莫笑农家腊酒浑”,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不想,许忠德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钟一山给许老汉鼓掌,说老汉是隐居于山野的文学家。许老汉说,啥子文学家哟,小时候在文昌宫跟着私塾先生学的几句罢了。冯小羽知道,乡间常有这样的大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赵匡胤哪年哪月黄袍加身,萨达姆几月几号被逮捕都记得一清二楚,眼前的许老汉大概属于这类人。


冯小羽问许忠德青木川土匪恶霸魏富堂的事。许忠德说,这事该问你父亲,他比我们清楚。


冯小羽说父亲太传统,父亲那一套套革命理论常常让人无法理解。许忠德说,我们比你父亲还传统,我们都能理解,你怎的就不能理解。


两人的话语有些接不上茬,有点儿尴尬。李天河指着老汉们说他们都是见过魏富堂的人,魏富堂的第六个老婆解苗子还在魏家的宅子里住着,冯小羽要是有兴趣,明天让许忠德带她去看,许老汉跟解苗子熟得很。许忠德立刻纠正镇长说解苗子是第五位,不是第六,又说他来天有事,儿子从山外背来的山萸苗子得赶雨前栽上。


李天河说,你甭拿苗子说事,你是咱镇上的活历史,作家来了,你不接待谁接待?你那几棵树,我明天让四兔帮你儿子栽。


许忠德说,兔崽子们靠不住。


李天河说,你也不要推,镇上给你发十块钱导游费,绝不会白白耽误你的工夫,要紧的是你得带着作家把各个点儿走到了,把该访问的人访问到了。


许忠德说,还是让她爸爸领她去吧,写出个《青木川剿匪记》不是也很好,让全国各地都来看咱们青木川的“土匪”,让咱们靠土匪出大名。


李天河说许老汉说的是气话,不管怎么的,这个任务是交给他了。许老汉说看历史可以,看解苗子不去,解苗子是个人,不是个景点,回回来了人,都让他领着去,别扭得很!李天河说,解苗子已经成为了青木川历史的一部分,谁能把她跟青木川、跟魏富堂分开?趁她还在,让作家多了解一下情况,弄出个电影什么的,让全国人民都上咱们这儿来旅游,这绝对不是坏事,到那时候乡亲们还用得着结伴出去打工?你老汉还用得着撅着屁股在地里栽苗子,腰杆疼得让儿子抬着上医院?那时候你就成了咱青木川的活历史,导游总代理,拿着手机站在魏家大宅子前指挥小的们干事就是了。


许忠德说,别以为那是好事!


冯小羽问解苗子有多大年纪了,李天河说八十七了,属鸡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他跟县上建议了几回,让上边尽快派人来挖掘历史资料,再过些日子怕就赶不上趟了,可是上边一直没派人来。现在人们对经济比较感兴趣,对文化历史的重要性认识还不到位。


张宾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插进了饭桌,说解苗子是大家闺秀,大美人。


许忠德说,美啥呀,牙都没了的。


张宾说,周围十里八乡你去找,哪个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


王晓妮也说解苗子漂亮,头发天生是卷的,皮肤很白皙,像达?芬奇著名的油画《带婴孩的圣母》。同没见过杨贵妃一样,谁也没见过圣母,王晓妮强调说,解苗子的血统绝对不正宗,她的来路太值得研究。魏漱孝说王晓妮没种过庄稼,种过庄稼的人都知道,一片麦地,齐刷刷的麦穗中钻出一两棵高挑长芒的燕麦都是正常,麦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人。正说着,许忠德的儿子进来了,就是冯小羽在汽车上见过的汉子,原来儿子见父亲这么晚不归,给父亲送来了棉大衣和手电。钟一山为许家儿子的孝顺感动,说现在在城里,大概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儿子深夜为外出的父亲送衣裳、送灯了,这样孝顺的儿子他竟然在杨贵妃走过的道路上碰到了,太让人感动了。他给许家儿子敬酒,那儿子不敢接。钟一山就看许忠德。许忠德说,犬子无能。又对儿子说,喝一杯,回家去吧!


儿子双手接过钟一山的酒杯,恭恭敬敬满饮一杯,走出门去。


冯小羽觉着这儿子在他父亲面前和白天见的如同两个人,偷偷观察许忠德,才发现,饭桌上,许忠德滴酒不沾,对满桌丰盛菜肴也是点点而已,谈吐言语、举止做派透出了一种见识过世面的矜持。她问许忠德怎么不喝酒,老汉说从年轻时就不喝,因为司令不允许喝。问是哪个司令,说是魏司令。


那边,大贤们在镇长带领下又向钟一山发动了一轮新的劝酒运动,理由是为了杨贵妃的新生。他们说,冲钟一山到青木川来这一趟,杨贵妃没从此处过也得从此处过了,其实大家谁也不愿意杨贵妃死,杨贵妃能在他们这儿住个一年半载是最好不过的事。李天河说他衷心希望钟一山在调查报告里把杨贵妃和他们联系在一起,传说有时候也不是空穴来风,到时候,青木川的名声将驾驭着《长恨歌》的翅膀,飞向全国,飞越日本海,飞向全世界。


都喝得有点儿高了。


“青川楼”的掌柜张百顺出来给大家敬酒,端出来一道看家菜,红烧肘子,肘子烧得火候过了,颜色发黑。出于礼貌,冯小羽恭维了几句,张百顺便来了精神,说他的红烧肘子远不如他爹做得地道,他爹做肘子要用四川青川的冰糖,甘肃康县的豆蔻,陕西紫阳的桂叶,用青木川的竹炭文火煨大半天,让肉从里往外烂,让味道从外往里渗……想吃这道菜得提前打招呼预定,现点现做是来不及的。当年魏老爷最爱吃的就是“青川楼”的红烧肘子,他老子在世时每天要给魏老爷做肘子,魏老爷一顿要吃三个,最后还要用肘子汤拌饭……张百顺说,魏老爷上路时,别人不敢靠前,我老子不怕,我老子送了碗肘子过去。啥子叫仗义,我老子这就叫仗义,好人有好报,魏老爷吃了“青川楼”的肘子自然记得“青川楼”,托魏老爷的阴福,停业了几十年的“青川楼”又开起来了。


三老汉说张百顺的菜没一样做得地道,以前他爹的肘子之所以做得好,是青木川的猪长得好。那时候青木川的猪是用泔水喂养的,猪们年少的时候满山跑着长架子,肉都是锻炼出来的好肉,肥是肥,瘦是瘦,不似现在,专业化养猪,喂的是满含着激素的饲料,把那些猪弄得一身虚肉,几个月就出栏,吃在嘴里腥臊味无比,满嘴饲料味儿。


郑培然说,那不是吃肉,是在吃饲料,猪吃了不发情光长膘,人吃了阳痿长恶性肿瘤。


李天河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不管钟一山在青木川找得着还是找不着杨贵妃,这个肘子都不能再叫“红烧肘子”,得叫“贵妃肘子”,“青川楼”的“贵妃肘子”将成为青木川旅游文化产业开发的一部分。


许忠德在一边嘀咕说“贵妃肘子”让人会想到杨玉环的胖胳膊,王晓妮说胖胳膊太笼统,准确点儿说,肘子应该是手腕以上,肘关节以下。张宾说是手腕部分,三老汉说,手腕不是肘子,是猪蹄!


冯小羽吃了一口新命名的“贵妃肘子”,不过如此,便有些失望。张百顺解释说,现在的作料大不如前了,尽是假货,从外头买来的猪肉,一炖半锅骚汤。张百顺一想不对劲儿,赶紧改口说,今天来的是贵客,当然,得用本地家养土猪招待,不能用流水线上下来的。


张保国说张百顺的嘴得装上个把门的,将来游客进山,不能由着他胡说。张宾说,根本就不能让他和客人见面,在城里的饭店,哪儿见过穿围裙的大师傅满堂跑的……


山乡的酒让人不知深浅。散席时,冯小羽和钟一山都喝得有些头重脚轻,大家在饭铺门口告别,钟一山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太真坪。李镇长让张宾明天做钟一山的向导,张宾说明天他领着从日本回来的进村,搁过去百分之百是汉奸,现在却成了向导,这事怎么想也有点儿想不透彻。李天河说,想不透彻回家接着想,任务是交给你了,必须完成。走两步回过头大声说,钟先生是中国人!


钟一山的特点是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他跟大贤们告别,说“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倒是许忠德回了他一句“goodnigh!”


魏漱孝们都跟着说goodnigh。


青木川的老农民会说“goodnigh”冯小羽想大概是她喝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