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广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9
|本章字节:25794字
解苗子死了,如冯小羽所料,死于两斤核桃馍。
没人的时候老太太将匣子里的核桃馍掏出来,狼吞虎咽,全部吃进肚里,急性胃扩张,引发门静脉破裂,内里大出血,走得很急,以至人们来不及为她准备上路的装裹。由政府出面,几个镇上的女人,翻遍解苗子的旧存,在她那有限的“箱子”里,除了一张老旧模糊的照片,竟然没找到一件完整的衣衫。还是青女拿出了自己的新衣,让解苗子穿了去,给了死者一个终了的体面。张保国在镇常委会上反思这件事情,说事先应该为所有的五保户考虑周全,包括他们的后事细节,免得被动。李天河说工作经验都是在实践中积累的,解苗子让大家有些手忙脚乱,下一个便不会如此了。关于解苗子的安葬,跟魏家的女儿魏金玉联系,却终是无法接通,就决定,按老规矩停放三日后与魏富堂合葬一处。
乡间的习俗,死者不能入家门,解苗子死在卫生院,不能再进入魏家院落,便停放在卫生院的仓库里。两个木匠匆匆忙忙在院里打造棺材,刨花卷了一地,棺材板越刨越狰狞,让人看着有些触目惊心。青女的女婿找到李天河提抗议,说在医疗部门做这样的事影响太恶劣,是寒碜医院呢。李天河说解苗子偌大年纪,是喜丧,青木川镇的老人要都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卫生院的工作就算做到家了。青女女婿说李天河偷换概念,李天河说,就是两三天的事儿,闭上眼睛就过去了。
在解苗子箱子里找到旧照片的事谁也没往心里去,倒是让冯小羽激动得不行。她在解苗子灵前找到张宾,张宾在指挥着男人们挂帐子,摆花圈,除了镇上的花圈以外,顶显眼的就是佘鸿雁送的帐子。帐子上说的是风雨无情,落花满地,舅婆驾鹤西游的言辞。冯小羽向张宾询问照片内容,张宾说画面染得一塌糊涂,连男女都分不出,如果作家对这个有兴趣,待会他给作家送过去,让作家尽管考证。冯小羽说解苗子走得还是太突然了,照片的来历多半已不可知,要不事情会好办得多。张宾说,那张照片真的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冯小羽说,照片是青木川留下来的难得历史证据,可惜毁在两斤核桃馍上。
郑培然端一碗黏米饭,攥着一刀黄表纸来祭奠魏老太太。见冯小羽为送馍的结局自责,便说解苗子的命就该着合在核桃馍上,反正是早晚要走的,肚里装着喜爱的核桃馍离开,总比装着烂糟糟的面要惬意,让冯小羽不要过意不去。
话是这样说,可是冯小羽还是不能释怀,她望着渐渐成形的白皮棺材,心里一阵阵发闷,觉得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提出,魏家老太太就没了下文。郑培然说问什么也是个糊涂,好好活在今天,活在现在,比什么都重要。郑培然提出要看看冯小羽的手提电脑,说如果性能比他家里的好,他准备换“枪”了,把手使的“奔腾2”处理给孙子。冯小羽问郑培然的孙子在哪儿工作,郑培然说在幼儿园读学前班。
青女从卫生院回来,坐在竹椅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得浑身虚弱无力,眼睛也肿了。九菊看奶奶哭,也端了个凳子在旁边陪着哭,一老一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哭得很有韵致。家中除了九菊以外再没别人,青女就哭得肆无忌惮,无遮无挡,十分的顺畅。奶奶哭得尽兴,孙女哭得高兴,解苗子死了,青女辟出专门的时间,专门的心境,为解苗子而哭。
许忠德挑水浇树苗,从青女家门口过,听见里面的哭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想进去说些什么,摇摇头走开了,他知道青女为什么哭。魏富堂投降共产党,全是听了青女传递的信息,这个许忠德最清楚……
许忠德1949年从成都回来跟随在魏富堂身边,直到魏富堂被叫到县上集中整训,他都是跟着的,在促进魏富堂投诚缴枪的工作中,许忠德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这一功劳使他免除了关押之苦,被划在了“人民”一边,尽管历次运动都是对象,最终还是落了个“政协委员”的美满结局。
当年许忠德从成都一回来,黄金义就请他在宿舍里喝酒,以后,许忠德就常到学校来找黄金义。黄金义有个“表兄”,叫林闽觉,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常到青木川来,每次回来就在黄金义的住处落脚。时间长了,跟许忠德也熟了,有时候黄金义不在,他就直接到魏富堂的司令部找许忠德。魏富堂的眼睛毒,见了林闽觉两回,让许忠德多留心此人,说此人从眉宇做派看,大有来头。许忠德说他心里有数。
西安解放,解放军南下,青木川在进军川北的重要位置上,收剿魏富堂的民团,争取魏富堂的主动投诚,成了当时工作的重中之重。
魏富堂的心思很重,是投降共产党,把身家性命交出去,还是钻山打游击,凭借秦岭浓密林莽做个山大王,他举棋不定。这期间,外甥李树敏和外甥媳妇到青木川来了一趟,没有回“斗南山庄”,直接奔了魏家大院。李树敏跟魏富堂谈了半宿,让舅舅跟他联合起来,在姜森麾下,扯起***的旗号,拼个鱼死网破。魏富堂说他不想和共产党对着干,就像他不想和国民党对着干一样,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保持青木川一方的平静。李树敏说共产党的天下长不了,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国军就会打回来,目前只是战略撤退,只要魏富堂能跟着他们干,将来国民党回来了,魏富堂就是英雄,到时甭说青木川,连陕南的势力也都会归了他。
魏富堂没说干,也没说不干,只是一个劲儿劝外甥喝酒。
酒桌上,还坐着一个青年后生,后生不说话,一味地给甥舅两个倒酒,将两个锡酒壶在火盆的温水里轮番加热。后生是魏富堂为女儿魏金玉挑选的未来女婿杜家院杜老爷的大公子杜国瑞。杜国瑞在汉中念书,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来相亲,来了几天,也没见上魏金玉。后来在魏富堂的强制安排下,勉强见了,魏金玉对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脑袋一扬,连话也不说一句。倒是魏富堂对杜家的公子大为满意,说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语不多,心有主见,将来在乡村做一教师,养家糊口,靠本事吃饭,女儿跟了他也是书香门第,并不辱没。杜公子来魏家大院,当即被魏富堂留下,当做了义子,处处带在身边,事事并不避讳,只待跟女儿一熟识,便就完婚。杜公子也愿意留在魏家,不是对魏家的千金感兴趣,是对魏富堂那辆“福特”汽车感兴趣。杜国瑞每天围着汽车转悠,身后头跟着郑培然,这辆车自从司机跟老乌们在老县城遇难后,就一直停滞着,轮胎瘪了,长了锈,几乎成了一堆烂铁。可是没想到,这堆铁让杜国瑞和郑培然三折腾两折腾竟然折腾得开走了。魏富堂看着在街上又跑起来的汽车,高兴地说,好!好!是我女婿!
现在,杜国瑞陪在甥舅两个身边喝酒,不便言语,对魏富堂是战还是降也毫不关注,想的是“福特”排气管还得疏通,要不车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蚂蚱一样地蹿。
李树敏见魏富堂态度不坚决,知道他对打游击的事还拿不定主意,便说,舅舅待在青木川,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您活埋红军伤病员,盘剥山民,种植大烟,组织民团,袭击解放军小分队……哪样都是该死的罪名,共产党料没有放过您的道理。
魏富堂说,我没有袭击过解放军,你不要胡往我头上安。
李树敏说,就算您没有袭击解放军,可是解放军袭击了您。我的两个舅母是死在老县城共产党手里的,您的十几名亲兵也是在老县城被歼灭的,就算您不计较,那些死者家属能答应?
魏富堂说,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该怎样处理。
李树敏说,我能不管吗,死的是我的亲舅母,长安进士的后代。
魏富堂将一条肥肥的蒸腊肉夹进外甥的碗里,将一块鲜嫩的竹笋填进自己的嘴里,没有任何意义地看着李树敏,一副饱食终日的懒散模样。其实内心他对李树敏已经有了看法,这个表面文雅恭顺的外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外甥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一层,还有居心叵测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共产党饶不过他!
见魏富堂不再深入话题,李树敏将目标转向了杜国瑞。他对在一旁呆坐的杜国瑞说,我金玉表妹的脾气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却是一顶一的义气,长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头一个是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宝,那是个《西厢记》里的张生,具备着女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讨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会落空。跟那个小白脸比,你没一点儿竞争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着你老子有田有烟有枪,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来攀亲,你们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说,这小子爱车,性情像我,本来给金玉的陪嫁是河边的水磨坊,现在看,还得加上那辆“福特”车。
杜国瑞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得寸进尺地说,“福特”化油器跟轮胎都得换,它唯一好的就是发动机,变速杆也有问题。
李树敏说,先不要说这儿有毛病那儿有问题,我金玉表妹愿不愿嫁你是最大问题。
杜国瑞说,一切都听金玉姐姐的,她愿意我就愿意。
魏富堂说,一切都听我的,我愿意她就得愿意!
男人们在前面喝酒吃肉,刘芳绕到后面,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正在让青女染头发,见刘芳进来,眼皮也没抬。刘芳凑过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圣经》,信口用英语读道“……我要到上主那里,叩拜至高者天主,应该进献什么?为了我的过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将书拿过来,冷冷地说,主啊,请饶恕你的罪人吧!
刘芳一弯腿坐在床上说,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书说,这里面的还活着。
刘芳说,精神的东西终是虚幻,要活就活在当今,活在现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难道就没想过,没有我跟老五,你现在还在辘轳把老教堂过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让你永远说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爹是谁,娘是谁,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说,我是主的孩子。
刘芳说,什么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来,让你当夫人,过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为自己是谁的舅母了!
解苗子连连在胸口画十字说,你们杀了解老汉,烧了教堂……
刘芳说,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爱我的人一个没有,我也不遗憾。老五在前头跟他舅舅磨牙费话全是白搭,明摆着魏富堂不会跟着我们走,但是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国的事业里,我们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来了,取义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鬓角的细碎头发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黄来。青女说鬓角、发根她都用膏子涂了两遍,万无一失的。
刘芳说,好好儿的黄头发硬是给染黑了,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杂种心态了,有本事你把自个儿全变了,把那双眼睛也变过来!
解苗子没理会刘芳的揶揄,对着青女手里的镜子前前后后照头发。刘芳从怀里掏出一个包递过来,突然变了口气说,有件东西我要放在舅母这儿,请舅母给我收着,我回不来就替我烧了。
解苗子说,我不替你藏东西。
刘芳说,原本是想交给她,看样子她也要走了,只好托付给你。
解苗子还是不答应。刘芳不顾解苗子的拒绝,将包塞到解苗子怀里,柔情无限地说,舅母啊,这是我身边剩下的最柔软的一个东西了,我不能带着它钻老林子,不能让我的血溅到它的身上,搁在您这里我最放心。
解苗子捏了捏布包说,是神像吗?
刘芳说是的。
解苗子不再坚持,刘芳也不再说什么,好像她到后院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包。待刘芳走后,解苗子让青女把灯拿到跟前,小心地打开了小包袱,哪里是什么神像,分明是一张照片。
解苗子和青女呆望着照片,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原来是这样!
李树敏跟他的舅舅谈了大半宿,没有一点效果,天不亮就走了。
天渐渐放亮,魏富堂坐在桌前,望着一桌残冷的酒菜发了半天呆。杜国瑞坐在椅子上打盹,魏富堂问杜国瑞的看法,杜国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得从汉中买些进口机油来,雨刮器的胶皮也得换了……
魏富堂说,我跟你们要主意,你们一个个往后缩,关键时候屁事不顶,一帮吃货!说着将火盆一脚踹翻,腾起的炭灰将杜国瑞罩护其中。
杜公子顶着一身灰,一路小跑,跑回了杜家院。
魏富堂不跟着外甥***,但也坚决不投降共产党。他变得烦躁不安,动辄骂人,去了一趟杜家坝,跟杜国瑞的老子商议,局势动荡,加强彼此联合。两家拉通了真的电话线,在制定军事联盟的同时也制定了两家儿女的婚事。聘礼除了汽车和磨坊以外,另加30支步枪,两挺重机枪,100箱子弹,50套军服。杜老爷说他的陪嫁是20箱手雷,3门二八小钢炮,1000两烟土……
两个民团头目不像在谈论儿女的婚事,倒像是在做一场军火交易。
魏金玉在她老子很恼火的时候提出了要跟于四宝结婚的事,杜国瑞在魏家大院的出现,对她来说无异一个随时要爆炸的定时炸弹,父亲兴之所至,随时会用杜国瑞将她的前程炸得粉碎。她人在家里,心却全挂在于四宝那头。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川陕活动,飘忽不定,魏金玉人便丢了魂般的恍惚,见不到于四宝,于四宝在她的想象中便越发果敢英武,天上的神将一般。木讷的杜家少爷,哪能跟风流倜傥的于副官相比。杜国瑞虽身为少爷,家也有百亩良田千亩山场,视野却是狭窄,往东就到过汉中,往西只到过广元,活动范畴出不了三百公里,是井底下的一只大蛤蟆。人家于四宝可是走南闯北的军官,往西到过美利坚,往东去过日本国,吃过印度咖喱饭,喝过法国白兰地,眼睛里时时闪着睿智光芒,这一切杜国瑞怎么能比。听说姓杜的被父亲吓得跑回了杜家坝,魏金玉觉得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到前面办公室找到父亲,跟父亲彻底摊牌,郑重宣告她要去找于四宝,跟于四宝结婚。
本来就焦躁难耐的魏富堂一听这话,如同火上浇油,立刻暴跳如雷,说他的闺女不能嫁个没有根基的娘娘腔。他在行伍里混了这么些年,还不知道于四宝是哪路货色,于四宝是一只让长官晚上泄火的小鸡子,一堆提不起来的烂肉。魏金玉虽然听不明白“泄火小鸡子”的评论,却有着她母亲朱美人的刚烈基因,在父亲的盛怒面前毫不退缩,眉毛一竖,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在乎什么小鸡子,除了于四宝,她别人不嫁。魏富堂气得抓起茶壶就朝魏金玉砸过去,魏金玉也不躲,一味地挺在她爹面前。许忠德伸出胳膊去挡,刚沏的一壶热茶全砸在许忠德的胳膊上,那条胳膊顷刻变得通红,火辣辣地疼。父女两个谁也没在意许忠德的胳膊,仍在各不相让地争论。末了,魏金玉说她父亲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是嫁定了,再不能更改。魏富堂当着许忠德的面扇了魏金玉的嘴巴,魏金玉扬着脑袋让魏富堂打,嫩白的脸上巴掌印醒目而张扬,一双杏眼盯着魏富堂毫不退让,把魏富堂的火气逗得越发高涨。魏富堂气哼哼地说,嫁妆我已经备好了,明天就把你嫁到杜家院去,免得你在我跟前晃悠,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
魏金玉指着许忠德说,我不是你听话的狗,他花了你的钱自然听你的,让回就回。我不,你明天嫁我,我今天就走。
魏富堂说,你前脚走出家门,我后脚就把你的腿肚子穿个血窟窿,我要让你看看,究竟是于四宝厉害还是我厉害。
魏金玉不甘示弱地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魏金玉一摔门出去了,魏富堂追到门口说,老子等着你!
魏富堂进屋见许忠德在收拾地上的碎茶壶,便说,从小到大,我是一个指头也没动过她的,惯得太不像样子了。到如今,人们躲国民党还躲不及,她还上赶着要跟国民党结婚。那个于四宝有什么好,天生的相公坯子,充其量一个高级马弁罢了。国民党日薄西山,他能有什么前途!
许忠德不失时机地说,国民党没了势,共产党占了大半个中国,将来天下是共产党的。
魏富堂说,你不要在我跟前敲边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
魏富堂说他谁也不投靠,谁也不相信,就相信自己。十几年来,他没跟国民党往一块儿搅,也不会跟共产党往一块儿搅,他的经验是从王三春那儿承袭来的,王三春也不是什么都没道理,招安不受编,合作不受骗,绝对保持青木川民团的独立性。许忠德说正是为这事,有人要跟他谈谈,让青木川和平过渡到新中国,老百姓不受刀枪涂炭之苦。魏富堂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来的是谁。
许忠德领进了林闽觉,林闽觉已不是货郎打扮,他现在的身份是共产党的特派员,像李树敏跟魏富堂谈话一样,林闽觉也跟魏富堂谈了一宿,天明时分才出了魏家大门。
魏富堂带着一脸倦意将林闽觉送到门口,嘱咐手下备滑竿,将林先生送至阳平关。林闽觉不坐滑竿,说还要到广坪去跟李家少爷谈谈。魏富堂说他那个外甥不是好说话的,怕是白跑一趟。林闽觉说,事在人为,听不听是他的事,他得把工作做到了,只要魏团总跟共产党合作,接受收编,那边也自然会顺利。他再一次保证,投诚后魏团总一家的生命财产不会受到一点儿损伤。
魏富堂说,这个我明白,请林先生放心,请林先生放心!
魏富堂话的内涵只有许忠德明白,狡猾的魏老爷其实什么也没答应林闽觉。所谓的“明白”、“放心”只是一种状态,绝对不是结果,财产在其次,性命和权力是最重要的,是不能受到侵害的,他究竟跟共产党合作不合作还得两说着。
许忠德将魏富堂的心态转达给了地下党黄金义。为了这个承诺,三天后林闽觉又来了一次青木川。这时国民党部队已经溃退西南一隅,宁羌县解放,前景相当明朗,谁心里都明白,共产党绝不会由着地方武装势力在某处建立独立王国,自成一统。林闽觉这次没有和魏富堂单独谈话,而是站在庭院里,当着魏富堂排级以上军官的面,公布了党的收编政策和具体方案。林闽觉说现在缴械还算主动投诚,也算有功之臣,将来想当官的给官,想务农的给田,绝不会亏了大家,他用脑袋担保诸位的身家性命,保证大家的毫发无损。当然,要是跟共产党对着干,也绝没有好下场……
众人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人大声说他们拥护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魏司令的人,魏司令怎么的他们就怎么的。更多的人不言语,将目光偷偷往魏富堂身上瞥。魏富堂一身戎装,很肃整地站在林闽觉身后,一脸的凝重,于是,说拥护的便立即住了声,说听他话的也不再喊叫,大家都把头低了看脚下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一时办公院内寂静异常。林闽觉对大家说投诚是件大事,大家可以想好了再做,但是,时间是有限度的,大家不要听信谣言,现在国民党特务活动非常猖獗,态度也嚣张,周边还有土匪势力在活动,希望大家跟共产党拧成一股绳,共同建立一个光辉灿烂的新政权。末了,林闽觉回过身对魏富堂说,魏司令,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够了吧?
魏富堂说,够了。
三天,在林闽觉看来,很宽裕了,魏富堂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大局已定,越拖对他越不利。
孙建军挤到前面,拍着斜挎的盒子枪说,林特派,我们初跟着司令拉队伍的时候杀过人,抢过东西,你们是不是也要一个一个细细算账?
林闽觉说,我知道,你是孙连长,排行老三,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受苦人,你放心,只要诚心跟着共产党走,以前的事我们既往不咎。
人群中一阵骚动,林闽觉的话打动了大家的心,解开了大家的疑虑,有的人脸上活泛起来,开始装烟点火了。
……
夜晚,魏家大院后院一派沉静,只有有限的几个房子里亮着灯。魏富堂在解苗子的屋里坐了许久,也不说话,只是一壶接一壶地喝茶。茶喝得没了颜色,让青女续上新叶子再沏。于是,解苗子在火盆里一罐接一罐地烧水,青女往壶里一遍接一遍地搁茶叶,谁都想不透魏老爷怎的会喝这样多的水。
办公大院里,楼上楼下灯火辉煌,汽灯烧得作响,魏富堂的部下们正在喝酒吃肉,吆五喝六,乌烟瘴气,有世界末日来临的放荡,也有心灵解放的张扬。忧伤也罢,快乐也罢,死也罢,活也罢,都不去管,人人都在夸张地吃着喝着,没有目的地嚷嚷着,莫名其妙地笑着,那种即将改天换地的变更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兴奋,让他们觉得妙不可言。
青木川将有好戏上演。
喧嚣声不时传到魏富堂耳中,魏富堂烦躁地推开茶壶,在屋里踱来踱去,解苗子说,你不要只管这样地走,你还是要听听她的。
半天,魏富堂终于停止了走动,取下兜里的“派克”金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了“降”与“反”两个字。魏富堂的文化有限,两个字竟将其中的一个写错了,把“反”多加了一个偏旁,成了“扳”,写毕魏富堂将字条交到青女手里,告诉她送药的时候将条子带给谢校长,他要立刻等到校长的回音。
在魏富堂的心里,谢静仪的决策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解苗子所说,关键时刻,他不能不听听她的意见,她是老天爷给他派来的神。
青女给谢校长送药不是第一次了。隔三差五,魏老爷就让她给校长送些药过去,以前是半月送一回,后来是十天,最近竟然是三五日一送,可见校长是病得厉害了。每回送药,都是魏老爷亲自将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交到青女手里,嘱咐不可让外人看见,校长好强又要面子,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病。青女是个机敏的女子,对谢校长的病情从不多问,手里的药包沉甸甸硬邦邦的,凭感觉,青女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药”,这让她猜不透魏老爷和校长究竟是怎么了,两个人似乎都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走到了悬崖边上,从“送药”的频率看,悬崖勒马已没有可能。
这天晚上,青女来到谢校长的住处,校长正在屋里和许忠德谈话。校长的面容有些疲倦,没穿旗袍,披了件绣花蓝缎大袄,看上去人清瘦了许多。校长见青女进来,直起身,对青女说,我知道今天你准该来的,果然来了。又对许忠德说,魏老爷将药量算得很精确,他算计着我今天晚上没药了。
青女见许忠德在跟前,有些犹豫,校长似乎并不在乎许忠德的存在,将药接过去用手掂量着说,一个礼拜的量。
许忠德说魏司令是这方面的行家。
青女看了看许忠德,拿出了条子,说魏老爷那边正在等着回信。许忠德很知趣地说他到黄金义老师那儿去坐一坐,就离开了。校长将纸条展开,铺在桌子上,细心地将皱褶抹平,以教师的习惯顺手拿起笔,在错字上画了个圈,然后望着那张小纸,半天没有动弹。煤油灯的灯罩晕出暖暖的黄色的光,照着灯前的校长。青女从侧面看去,校长面庞显得有些憔悴,在灯影中,校长的皮肤泛出润滑的光,不像是人,更像一件洁净的瓷器。青女没有医学知识,更没有生活经验,如果她知道校长的面部是浮肿,知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疾病常识,她应该知道谢校长的病情其实到了难以挽回的最后地步。但当时的青女没有这些预感,她只是在灯光的迷蒙中欣赏一个美丽的侧影,体味一段暂且停顿的高雅和恬静。校长无疑看懂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尽管其中有个错字。校长一动不动地沉思着,青女以为她睡着了,细看,分明是醒着,微微皱着眉,一脸的沉重。
书桌上的小钟滴答滴答,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催促。校长拿起墨笔,在砚台上掭了掭笔,将笔尖停在“降”的上面,又犹豫了一会儿,将要着笔,手突然哆嗦起来,满头大汗如同雨下,一声呻吟,扔掉了笔,人也由椅子溜到地板上,蜷缩成一个团。校长宽大的袖口带翻了桌上的茶碗,一碗茶全淌在桌子上,青女惊慌不已,大声喊,校长!校长!你怎的了?
痛苦不堪的校长冲着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喊叫,说她一会儿就好了。青女让校长靠在自己的身上,她感到了校长坚韧的忍耐,一身冷汗,将蓝夹袄都湿透了。校长对青女说,叫许忠德……来……
青女刚喊了一声“许主任”,许忠德马上回应,我在这里!
原来,“到黄金义那里坐坐”不过是托词,许忠德在门外,根本就没有离开。
许忠德和青女将校长扶到里面卧室,半天,校长才缓过劲儿来。青女替校长擦着脸上的汗,校长抱歉地对青女说,吓着你了。
青女想的是回去得跟魏老爷说说,派个丫头过来,看来,校长的身边是离不开人了。
校长嘱咐青女说,回去别跟魏老爷提犯病的事儿。
回去的时候青女这才想起那张字条,到外屋一看,泡在茶水里的字条几乎成了一张水墨画,好在“扳”字的圆圈还依稀可见,就把字条用布蘸干,准备收起来。许忠德说看不清了,需要重新描一描。青女将条子举到他的眼前说,还可以看出来,校长画的是后边这个字。
许忠德还是坚持要重新描过,青女拗不过,只好把条子交给许忠德。许忠德将字很认真地圈过,还给青女。青女一看,不对了,校长明明圈的是后头的字,让许忠德一描,把前头的字圈进去了。前头的字圈画得深,是后描的,后头的字圈浅,是用水泡过的。青女说许忠德画错了,跟校长画的不一样,许忠德说没错,这个圈本来就该是这样画的。青女说两个字两个圈,魏老爷要是问到底算哪个,如何交代。许忠德说,你就跟魏老爷说,后头的字是个错字,校长是想把那个错字改过来,后来这个是校长认定后画上去的。
青女不识字,她没有意识到前后两个字的差异和重要,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圈将给青木川局势带来的重大改变,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往常魏老爷让她给校长送药的时候也常常捎些小东西,也捎过字条,字条的内容,青女从不过问,这次当然也一样。
青女将条子带回魏家大院,魏富堂还在解苗子屋里等消息。青女将条子交到魏富堂手里,魏富堂展开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青女依着嘱咐,没提校长今晚犯病的话,只是说校长不小心将茶杯碰翻了,又指着后头的圈说,校长说这是个错字。
魏富堂说,错字?怎么错了?明明就是这!
青女总感到两个圈不好交代,就说,反正是错了,校长给圈出来了。
魏富堂说,谢校长到底圈的是哪一个?
青女说,后头的错了,当然圈的是前头的那个。
魏富堂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跟许家老二想的一样,看来这条路是非走不可了。
青女心说,就是许家老二画的,当然和许家老二想的一样了。可是这话她没说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解苗子的眼神始终是疑惑的,她拉过青女细问当时的情况,青女既有了前头的说辞,自然不会再更改,顺坡溜地往下说,眼睛却始终不敢朝解苗子脸上看。末了解苗子问,校长真是认定的前头的圈?
青女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前头的,没错。
魏富堂吃了定心丸,心里高兴,给几个部下安排了投诚要做的工作,上了几回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几泡长尿。回到解苗子房中,还是为那个错字耿耿于怀,让青女到魏金玉房里拿字典来,他要把这个字到底长得什么样查清楚。
解苗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也是命了……
魏富堂问解苗子是什么意思,解苗子说她心里怎么的也不踏实,她有种直觉,青女瞒了什么。魏富堂说青女是在魏家干了多年的丫头,从老县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他魏富堂有数的信得过人之一。
魏富堂话音未落,青女急惶惶跑进来说,小姐跑了。
女儿出走,令魏富堂五雷轰顶,暴跳着让他的团丁封锁各个山路垭口,捉不回活的死的也行,就是不能让这个绝情的女儿走出青木川。还没等寻找魏金玉的人出发,许忠德风风火火地跑来,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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