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中国人则怎样(2)

作者:梁漱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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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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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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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918字

今日国内论坛上,第一热闹事,即封建制度尚存在于中国社会否的聚讼;一面令我们觉得此讨论追究的不可少;一面又令我们觉得此讨论追究的好笑。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这是非弄清楚不可的,在这工作中,从经济的社会史眼光以为观察研究必不可少;而且是基本的,必须先作。那封建制度尚存在否,便成了当前不可避的问题。为什么又好笑呢?当为此研究时,实先有中国社会之历史的发展和西洋走一条路线的一大假定;——因现在这经济的社会史眼光是由西洋社会养成而锻炼的。然而这一大假定不免是好笑的笑谈!大约亦必须本此假定而研究下去,然后自见其好笑,乃能取消此假定。然在聪明点的人,知于大关目处注意,则亦何待如此;只消从大体上一看,便明白二者不可相拟。


偏有人执着地说:郭沫若着《(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只要是一个人体,他的发展无论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织成的社会亦正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是“我们的国情不同”。这种民族的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然而中国人不是神,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好了!中国社会方在未进状态,不敢与西洋现代社会比;比中世吧。请你看中国像欧洲中世那样的宗教制度、教会组织在那里?欧洲那时可说是完全在宗教下组成的一社会;中国历史上曾有这样的社会吗?欧洲那时几乎除了“教祸”“宗教战争”就没有历史;然而像这样的记载似不容易在中国历史上找出一二页!这类最容易触起人注意的大关目,都看不见,他尚何说。


然我欲大家注意者,尚不在组织制度之间。有眼光的人早应当诧讶;中国人何竟不需要宗教?——从历史上就不需要?!——从其二千多年前历史上就不需要?!中国社会之“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是比无论什么问题都值得诧怪疑问的。罗素论中国历史相传的文化,最重大之特殊点有三:一是文字以符号构成,不用字母拼音;二是以孔子之伦理为标准而无宗教;三是治国者为由考试而起之士人,非世袭之贵族;实则其余二者远不如“无宗教”之可异。自西洋文化之东来,欲以西洋政治代替过中国政治,以西洋经济代替中国经济,以西洋文学代替中国文学,……种种运动都曾盛起而未有已;独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过中国无宗教的盛大运动。此因中国有智慧的人无此兴味;且以在西洋亦已过时之故。然由此不发生比较讨论,而中国无宗教之可异,乃不为人所腾说,则是一件可惜的事。


人类生活难道定须宗教么?宗教又是什么?照我的解释,所谓宗教者都是从超绝人类知识处立他的根据,而以人类情志上之安慰勖勉为事者。《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四章,“宗教问题之研究”一节。人生极不易得安稳;安之之道乃每于超绝知识处求得之;为是作用者便是宗教。人类对他果需切至何程度,只能于其作用发生后见之。我们知道人类文化上之有宗教,是各洲土各种族普遍存在的重大事实。文化每以宗教开端;文化每依宗教为中心,非有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统一,民族生命之久远,每都靠一个大宗教在维持。从过去历史上看是如此。这就尽足客观地取证其有自然的必要。我们又知道,宗教在人类文化上见衰势,乃由挽近人事有下列四点变动而来:一,富于理智批评的精神,于不合理性者难容认;二,科学发达,知识取玄想迷信而代之;三,人类征服自然的威力增进,意态转强;四,生活竞争激烈,疲于对外,一切混过。


然而历史上的中国人固不具此条件。于是我们不能不问:二三千年前历史上的中国人果何以独异于他族而得逃于此“自然的必要”?果何所依恃而能使宗教不光顾到中国来?此讵非怪事?谁能说中国人没有迷信,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迷信——整个系统的宗教信仰。谁能说中国人没有宗教行为;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规模的宗教行为——国家制度团体组织的宗教活动。似此零星散见的迷信,无大活动力的宗教行为,实不足以当偌大民族统一文化中心之任。(亦显然地不在此,而别有在。)以若大民族,若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音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维持树立其文化的统一者,其必有为彼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育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然此中心在那样古代社会,照例必然是一个大宗教无疑的。却不谓二千年前中国人之所为乃竟不然——他并没有这样一个大宗教;讵非怪事耶?


我们为什么不说“中国没有宗教”;而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这是几层意思。“几乎怎样”,意即谓不是“干脆怎样”。中国如我所说,原是一种暖昧不明的文化;他就没有干脆的事。此其故,待后说明。一般人就因不明此理,总爱陷于无益的聚讼纷争;如争什么“中国是封建社会”,“中国不是封建社会”等类。其实从其“几乎是”言之,则几乎是;从其“几乎不是”以为言,则亦不是也。彼固隐然有其积极面目在;但你若不能发见其积极面目,则未有不徘徊疑惑者。或致不得已从其负面(消极方面)而强下断语,如说:“只有在与‘前资本主义的’同其意义而应用时,我们可以把中国社会的构造唤作封建制度。”eyarga着《中国革命的诸根本问题》一文中有此语;此语实不通。此岂非说,以其不白故谓之黑乎?照此例推之,则亦可说:“从其前于科学发达而言,则中国可以说作有宗教”;岂非笑话!是否封建,有无宗教,本不干脆;倘更有意为之曲解,则更没办法矣。然你能从大端上发见其积极面目,固将知其不是也。


替代一个大宗教,而为中国社会文化中心的,是孔子之教化。有人即以孔子之教化为宗教;这就弄乱了宗教固有的范型。孔子的教化全然不从超绝知识处立足,因此没有独断(dogma),迷信及出世倾向;何可判为宗教?不过孔子的教化,实与世界其他伟大宗教同样的对于人生具有等量的安慰勖勉作用;他又有类似宗教的仪式;——这亦是我们只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而不径直说没有宗教的一层意思。孔子之非宗教,虽有类似宗教的仪式亦非宗教,这在冯友兰先生《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一文中,说得很明。冯君此文见燕京大学《燕京学报》第三期。这篇文全从儒家固有理论,来指点儒家所有许多礼文仪式,只是诗是艺术而不是宗教。


他们一面既妙能慰安情感,极其曲尽深到;一面复极见其所为开明通达,不背理性。我们摘取他总括的几句话于此:近人桑载延纳(sanayana)主张宗教亦宜放弃其迷信与独断,而自比于诗。但依儒家对于其所拥护之丧礼与祭礼之解释与理论,则儒家早已将古时之宗教,修正为诗。古时所已有之丧祭礼,或为宗教的仪式,其中或包含不少之迷信与独断。但儒家以述为作,加以澄清,与之以新意义,使之由宗教而变为诗,斯乃儒家之大贡献也。此下他就丧葬祭各礼,一样一样指点说明,皆饶有诗或艺术的趣味,持一种“诗”的态度。他并且指说,不但祭祀祖先如此,对任何祭祀亦持此态度。儒家固自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


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巫然后决大事,非以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儒家所为种种的礼,皆在自尽其心,成其所以为人,没有什么要求得的对象。像一般宗教所以宰制社会人心的,是靠着他的“罪”“福”观念;——尤其是从超绝于知识的另外一世界而来的罪与福,存在于另外一世界之罪与福。而孔子对人之请祷,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对人之问媚奥媚灶,则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如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其全不想借着人类对另外一世界的希望与恐怖,来支配宰制人心,是很明的。这样如何算得宗教?


现在我们可以说到本题了。中国没有一个大宗教,孔子不是宗教,都已分明;则历史上中国社会人生是靠什么维持的?这“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怎样度日过活来?这非求得一个答复不可。当那古代没有科学,知识未充富,理智未条达,征服自然的能力不大而自然的威力方凌于人类之上,谁个民族社会不靠宗教为多数人精神之所寄托而慰安,所由约束而维持?乃中国人有什么本领,能超居例外?宗教在古代是个“乘虚而入”的东西;何独于中国古代社会,宗教乃不能入?这些问题,谁若没脑筋谁可不想到;如果不是没脑筋的,他就要大大怪问不解,非得到惬心贵当的解答,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