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经验琐谈

作者: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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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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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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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5334字

?天、堂


我非常感谢函授学校,因为它给了我这样一个好的机会,来和大家见见面。我不是来讲课,我是来答辩。在学校里答辩的时候,顶多有十几个老师。今天在我面前的却有一千多个老师,所以心里很紧张。可是,是个学生总得要见老师的。


现在我就尽自己的所能,来回答老师们提出的问题。请老师们批评指教。


我先念一念大家所提的关于《写作问题》的十个问题。


1怎样确定文章的题目?确定题目时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2怎样确定一篇文章的中心意思(主题)?怎样围绕中心意思来写?


3怎样根据文章的中心意思取舍材料?


4怎样使文章的结构谨严而不松散?


5怎样把一件复杂的事情有条有理地写清楚而又简明扼要?


6怎样把文章写得生动活泼而不平板?


7在一篇文章中要列举许多事实时怎样避免记流水帐的毛病?


8怎样把文章写得简短?


9怎样修改自己的文章?


10怎样练写作基本功?


这十个问题,如果离开具体的文章,说实话,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我想,最好的回答办法是拿出自己的作品来作分析。如果拿别人的作品,他是怎么构思的,怎么取材的,取的是什么,舍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不好讲,所以我就拿了我自己的作品。这并不是说我的作品好,而是说作品为什么写成那个样子我自己清楚。


这十个问题,我把它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第一个到第九个问题,第二部分讲第十个问题。


前面说过,我讲的时候要拿自己的作品来讲。现在就先讲我是怎样写《咱们的五个孩子》的。关于这五个孤儿的事情,《北京晚报》一月八日有过报道,题目是《他们虽然失去了父母》。《人民日报》一月十一日也有过报道,题目是《孤儿不孤》。当我接受了《人民文学》编辑部给我的任务以后,心里有三种顾虑:首先,报告文学要写新的东西,如果人家都已经报道过了,你再来重说一遍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而且那两篇文章都写得很好;其次,我感到“孤儿不孤”在我们中国新社会里不是一件新奇的事情,似乎不必重复地报道,因为在我的周围就有好几个孤儿都是在党和政府的照顾下上学就业的;第三,这样多的宣传,这样多的关怀,像春雨似地洒到孩子们身上,会不会使得他们觉得自己很特殊,有了飘飘然的感觉。我心里是有这些顾虑的,但是结果我还是去采访了。采访,写报告文学,在我还是头一次。写这篇报道的时候,我就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出来,作为文章的开头。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先到街道办事处看那位田迈琴同志。后来又到了孤儿的家里,看了田大婶,就是那位街道积极分子田淑英。第二次,是去看看孩子们所在的几个学校,跟每个老师谈了一些话。


又看了服务站的那位陈玉珍同志。先看什么人,后看什么人,我并没有按着看的次序来写。


我写这篇文章的中心意思,不只是说明“孤儿不孤”,不只是觉得一个孤儿在中国做到不孤,有吃的有穿的就完了。我写这篇文章的中心意思是:在我们中国,有些孩子尽管失去了父母,但是在党和国家的关怀之下,在周围人们的关怀之下,还要把他们培养成建设事业的接班人。所以我在想题目的时候,就觉得不能再用“孤儿不孤”这个题目。有个相声,题目叫《举目皆亲》,也很好,但也不能表达我上述的意思。《咱们的五个孩子》这个题目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是怎样抓住这个题目的呢?


那是在我去访问陈玉珍的时候,她称那几个孩子为“咱们的五个孩子”。我觉得这句话非常好,非常亲切。“咱们的五个孩子”,就是说他们是咱们大家的五个孩子,咱们不只是照顾他们吃、穿、上学、上班,还要想到怎么样培养他们成为接班人。因此,我就拿这个做了题目。在写的时候,我就把陈玉珍作为第一个对象,头一个从她那儿拜访起。实际上我们第一次去拜访她,她不在服务站里,我把这个事实就省去了。


我们拜访过的人很多。比方说,到办事处去,不但看见了田迈琴同志,还有办事处主任张景星同志。他也同我谈了很多话,也替孩子们做过许多事情。过年的时候,他还去替孩子们包饺子。到田大婶家去的时候,就更热闹啦。要都写,那真要写成一篇很长的流水帐。因为他们家是个大杂院,十四家人家住在一起,家家都替孩子们做过一些事,田大婶也都提到过。同时,田大婶还同我谈到她自己。她也是个孤儿,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收养了她。有个坏人要她父亲的朋友出卖她,她父亲的朋友很生气,跟那个人打了起来。这些事要都写进去,就会喧宾夺主。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不但去看了老师,还看了校长。校长谈话的范围就更宽了,不但谈到这几个孤儿,还谈到学校里的其他孤儿,不但谈到老师对孤儿的关心,还谈到同学们对孤儿的关心,还谈到他们怎样组织以孤儿为中心的队日活动。这些材料在我的笔记上,已经写了小半本了。此外,我还从办事处拿回来人们给孤儿们写的一些信,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那些信,写得真叫人感动。


写文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多的材料,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写得不那么拖泥带水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凡是同孤儿没有直接关系的事都把它丢掉。要是实在舍不得丢掉,就留下作为副产品,在别的文章里再写。有些即使同孤儿有关系的,也把它总起来说,不把它分开说。就是那位陈玉珍站长,她同我谈的时候,也不只是谈五个孤儿的事,还谈了她自己的事,她站里一些人的事,我就全不写了。连她们所谈的替孤儿做这做那的一些事,我也省略了很多,我着重写的是最后的那一段,就是陈玉珍从孤儿家拿了活回来之后这一段。为什么呢?因为题目是从这一段里拿出来的。陈站长不是从孤儿家拿回了许多活儿吗,她担心大家忙,做不了,所以她说:


“我又拿回这些不算工钱的活儿来,一时做得了吗?等我一回到站,大家果然就问,这是哪家的这许多活儿呀?我一面打开包袱,一面说:‘是咱们的五个孩子的。’大家一听,二话没说,就都忙起来,一个人洗,九个人补,很快地就给做完送去了……”我就着重在这一段。因为我的文章的题目是从陈玉珍的嘴里说出来的。


同田迈琴同志的谈话写得最多。为什么?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孤儿不孤这件事在我们新社会不算新奇。田迈琴告诉我:


“这个办事处底下有三十个居民委员会,经管的是这一地区居民的卫生福利事业。这些户里的老、弱、病、残,从解放后,就一直是政府照顾下来的。这一区里孤儿就有三家……”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么些事情,其实不过是一个居民委员会底下许多户里面一户的事情,那么就可以想到,全国在政府关怀之下的人是有多少了!


关于田大婶,她有八个孩子,大的一个是解放军战士,一个是模范公安人员。要是说起她这一家人来,也是有许多可以提的;但是我着重写的是田大婶所介绍的孤儿的父亲这一家人家的过去。还有她们院子里各户人家的新旧对比,这里我只留下两件事情,就是田大婶所说的:“我常常对孩子们说,‘旧社会那种苦,你们可真是没法想。连你父母从前的苦境,你们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别的了。我们这院子里从前有个老头子,单身一人,一天早起,我们发现他爬在门口雪地里,死了,巡警阁里来了人,拉出去也不知埋到哪里,还不是喂了狗了!这院里还有一个孩子,出门玩去,就让人拐跑了。你们说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就没有同情心吗?那时候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自己死活都顾不了,还顾得上别人吗?你父母要是死在解放前,你们兄妹五个,现在已经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大的学坏了,流落了,小的让人拐了,卖了,折磨死了,有谁管呢?感谢党吧,感谢毛主席吧,忘了这些,你们死去的父母也不容你。’”田大婶说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很受感动。


所以特别把这一段写进去了。田大婶同孤儿住在一个院里,她知道有许多人来看孩子们,她说的人很多。但是我不能都写进去,都写进去又成了流水帐了,所以我就把送东西的,给孩子们做事的,都放在后面总起来写了。我只写了一个解放军同志,一个理发师,谈到一个工人的时候,我就把话掐断了。实际上田大婶还是说下去的,我就没有让她说了。我写的时候是这样写的:“还有一位工人……”底下田大婶没有说完,就说:“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一阵孩子说笑的声音,田大婶望一望窗外说,‘同山在厂里,同义在幼儿园,中午只有同庆姐弟三人回来,我们到他们屋里去坐坐吧。’”因为再写下去,故事恐怕就会重复拖沓了。我把许多人替孩子们做过的一些事,都搁在写孩子们房间里的摆设时来写。我是这样写的:


“我们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同走进一间朝南的屋子,大玻璃窗外透进温暖的阳光。屋里四平落地,床上被褥整洁(这是街坊们帮他们洗的),墙上挂满了相片和年画(这是许多人送给他们的),桌上堆满了书(这也是人家寄的)。中间墙上是一幅毛主席的挂像,他的深沉的眼光,仿佛时时刻刻在慈祥地注视着在这屋里劳动、学习、睡觉的几个孩子,也慈祥地注视着到这屋里来的,给孩子们包饺子、送元宵、挂花灯、送年画的一切人。(包饺子是张景星同志,送元宵是一位解放军同志,挂花灯、赠年画是两个少先队。)他的慈祥的目光也注视着这屋里新发生的令人感奋的一切。”我就把这些事都归并到这里来写了。


我前面提到担心这样多的关怀,会使得孩子们特殊化的问题,访问了许多人之后,我感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这样写:“在我和办事处干部田迈琴,街道积极分子田淑英谈过以后,我感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等到我访问了孩子们的工厂领导人、学校和幼儿园的老师,看过了许许多多封的来信——特别是少年儿童们的来信,我彻底感到我们的在党和毛主席教导下的广大人民,是懂得怎样关怀我们的接班人的成长的。”下面是照着他们弟兄排行的次序往下写的。第一个是说看到他们的大哥哥周同山。其实我先去的是崇文区,那几个孩子的学校和幼儿园都在崇文区,后来才到周同山的那个工厂去的。我因为怕那样一说就乱了,所以先从大哥哥写起。


底下写的是同庆,这里我着重写的是“同庆的老师、文昌宫小学五年级班主任张少华,她是从同庆的母亲死后就对她特别关怀的。”然后是写同来。同来是五个孩子中最淘气的一个,非常爱动、敏感。同来的那位老师,非常严格、细心。在教到《一个孤儿的回忆》的时候,怕同来难过,他先把同来叫到一边,告诉他新旧社会里的孤儿是如何的不同。在孩子的事情登上报以后,他又跟同来说:“上报的‘光荣’不是你的,应该归于党,归于毛主席,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你们,你应该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同贺的老师叫李和平,是二年级级任,年纪很轻,对小同贺特别关心。还有小同贺的一年级的老师周秀文,我也写上去了。


我写这篇文章,还得感谢《人民日报》、《北京晚报》的记者同志们,因为有的人如法华寺小学的老校工,我没有会见过;还有周同山的日记,我也没有看到,是从《晚报》的报道里抄来的。我应该感谢他们。


底下讲到孩子们的来信,“孤儿们收到的信件,我看了有上百封,不止一次地我流下了感动的热泪。这里面最使人感动的是少年儿童们的来信。从这些信里,我看到了我们的党对下一代人的教育的成果,我看到了我们祖国和全人类的前途和希望!”我为什么着重这两句话,因为从孩子们所写的信中,能够看出他们是受到了党的教育,才能写出这样的信。能写出这样的信的孩子,是可以培养成我们的很好的接班人的。


这是我们祖国的希望。我是有点自豪。我们国家有这么多的人口,有这么好的教育,对全人类也会有很大很大的好处。


最后我的注意力是放在这上面:这么多人关心这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自己怎么样呢?


他们是不是能不辜负党和政府以及周围的人们的关怀呢?他们拿什么来表示呢?我就写了以下的一段。这对孩子们是个鼓舞,对关心他们照顾他们的人是个安慰。我是这样写的:“要知道咱们的五个孩子,对于党和政府以及周围一切人们的慈爱和关怀,是怎样感谢地接受,而又怎样地像一面明朗晶莹的镜子一般,把这温暖的阳光反射出来,映照在周围的人们身上,我们不能光看他们给人们写的感谢信,我们要看他们怎样地以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没有辜负党和政府的培养关怀。”小同庆送纸给唐金增,是张老师告诉我的;周同山给人家送回钱包,他在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我跑到那里找到了失主,她表示非常感谢我,她问我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说了一句:‘住在北京’就跑了回来。因为,在我们首都北京,在我们全中国,这种助人为乐的事太多了。”用孩子自己的话,比我说多少话都有力量,所以我就偷了一个懒,我说:“孩子们把话都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正巧这篇文章要在《人民文学》六月号发表,六一是国际儿童节,最后我就借这个机会向这几个孩子说出我的祝愿。这就是《咱们的五个孩子》写成的经过。


写这篇报道,我看了许多材料,《人民日报》、《北京晚报》的报道,相声《举目皆亲》,《中国妇女》外文版等的材料我都看了。不算采访和看材料的时间,光写约摸写了两三天。写出来的初稿有一万五千字,后来把像流水帐的东西去掉一些,发表的时候不到九千字。


下面讲怎样写《走进人民大会堂》。


同志们想必都到过人民大会堂。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很不容易写,使人感到不知道从哪儿写起。走进人民大会堂,简直是目迷五色。外宾们参观人民大会堂的时候,都非常惊奇,非常羡慕。我第一次去参观的时候,人民大会堂还没有完工,我们是从西门进去的。进去以后,听一位同志作了情况介绍,介绍虽然简短,但也是包罗万象:什么时候设计,什么时候施工,得到多少地区和单位的支援,出了多少模范人物,而且还有许多建筑方面的术语。遇见这样的题目,从哪儿下手呢?根据我的经验,就是从“初念”下手,就是写你的头一个感觉,所以我还是从我的第一个感觉写起。


在这次参观以前,虽然没有到里面去看,可是从天安门前走过,我们就看到冰里、雪里、风里、雨里,有许多工人在那里平地,搭脚手架,搬运材料,紧张地劳动;等到进去以后,忽然看到这么一个出人意外的庄严美丽的大会堂。这个强烈的惊喜,是你的一个初念。


但是,这个初念,也不能没有个中心。这个中心是什么呢?就是说,这个奇迹是总路线的产物,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产物;要不是这样,就不可能在十个月之内出现这么一个人民大会堂。


我就是照着这个中心写的。我一走出人民大会堂,这篇文章的轮廓就有了。没有去掉什么,也没有增添什么,文章写好之后只是改了几个字。就用文章里的第一句话做题目。因为如果光说“人民大会堂”,或是“记人民大会堂”,我觉得都不能表示出我当时当地的那种感觉。文章写好以后,我想不出题目来,就用了文章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走进人民大会堂》。


像一滴水投进了海洋,感到一滴水的细小,感到海洋的壮阔无边。


这是说进去之后,感到人民大会堂是那么大,感到自己是那么小,在这时候,你就产生一种非常虔敬的感情。


像凝立在夏夜的星空之下,周围的空气里洋溢着田野的芬芳。


你静穆,你爽畅,你想开口,可是说不出话,你感到欢喜的热泉,在你血液里汹涌奔流,在你眼眶边盈盈欲坠!


万人大礼堂上面的灯布置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抬头看的时候,你不觉得是在房子里,而像是在一片空旷的地上,闻到的不是屋子里的空气,而是一种田野里的芬芳。这是进到万人大礼堂时我的初念。底下就是细看了。


大的葵花蕊中,一颗伟大的红星,发射着条条灿烂的金光。


三重荡漾的波浪形的灯环内外,嵌满了璀璨的围拱的群星。


这是写大礼堂的屋顶,下面是写座位。


从上下三层九千七百多个座位上,上望庄严阔大的主席台,群众和领导者之间,没有一丝视听上的间隔。


“八柱承天”是一副旧对联里的句子。是说天空是有八根柱子撑着的。人民大会堂里一根柱子也没有,这是个很新颖的设计。没有柱子,就不会挡住台上台下的视线。我特别举出这个来,就是想象征在我们国家里,领导同人民群众之间是没有一点隔阂的。这是从底下往上看,下面是:


望无际的浩荡的群众的海洋。


台上台下都围抱在无边无际的,万星熠熠的宇宙之中!


以下是说我走过许多地方,都没有看见过这么伟大的建筑。据我所知道的,日本的国会礼堂造了二十年。我还看见过法国的,英国的,美国的,瑞士的,还有其他国家的,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的礼堂。所以我说:


瑰丽,这么充满了庄严的诗意的人民大会堂没有?


你没有想到你会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这么辉煌的奇迹吧?你的想象力太贫弱了,你经不起这童话般的强光袭击,你以为是做梦。


的确是这样。头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你简直就像是走进了童话的世界。下面说:


万群众欢呼跃进的激流之中,风里、雨里、冰里、雪里……把人人理想的人民大会堂,用土、用石,用钢,用铜,用玻璃,用锦缎……以神眩目夺的速度,扎扎实实,坚坚固固地摆在我们面前的。


这是人民的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这一段,我就把人民大会堂还没有盖好以前在外面所看到的都写在这里了。这里有从上海来的红星,有从东北来的钢材,有从青岛来的玻璃……写到这里自然而然地就会往前想了。


种童话般的楼台,在眼前的北京,已不止十座八座。


那一年,是我们的建国十周年。北京不止建筑了人民大会堂,还有其他的一些建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有无限量的发扬光大的时候,我们的祖国,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丽庄严的世界!


写文章的人都有他自己喜欢用的一些比喻,我自己喜欢用大海中的一滴水做比喻,现在再回到头一段来:


量和智慧的海洋中去吧。


开头是说像一滴水投进了海洋,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这里是说要死心塌地把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投进这个海洋。


下面讲怎样写《全世界人民和北京》。


这个题目,是《北京晚报》出的。从一九六三年起,《北京晚报》就有个征文,总的题目就叫《我和北京》。


征文开始的时候,《北京晚报》就来找我写文章,可是我好久都写不出来,特别是看多了《我和北京》的文章,我就越不敢写了。


《我和北京》这个题目,同《走进人民大会堂》一样地大。


在北京住过的人,从外省来的人,从外国来的人,都有他自己对北京的观感。像我这样在北京住了这么久的人,怎么会没有话讲呢?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讲起。这时候,我还是相信我的初念。就是拿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到脑子里来的头一个思想是什么?这个头一个思想,往往是最深刻的也可以说是长久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那么,我就照实写了。这篇文章,删得很多,最初引用了许多外国朋友的话,后来都删掉了。因为写得太详细,就会影响到文章的概括性。这篇文章,我是这样写的。


遍,不是没有文章写,而是不知从何写起。一个在北京住过大半辈子的人,对于今天这个在全世界人民心目中,腾光溢彩的北京,还能没有话说吗?


常言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我还觉得,“会写的不如会念的。”你的感情只要有一点不真实,读者一下子就会念得出来。


所以,要对读者真实,首先要对自己真实,要把自己的真实的感情写出来。因此我一开始就说出自己的实话,“不是没有文章写,而是不知从何写起。”底下还是实话:


正因为我在北京度过了大半辈子,我和它有万缕千丝的牵连,我对它有异样复杂的情感,特别是在解放十四年后的今天,无论我从哪方面下笔,都描写不出它的翻天覆地变化的全面!捧起一朵浪花,怎能形容出大海的深广与伟大?


这里我用起“浪花”“大海”来了。但是这个比喻我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浪花的确很小,大海实在很大,捧起一朵浪花来实在没法形容出大海之大。例如《我和北京》的征文里有多少朵浪花,有写得非常非常好的,但毕竟还是一朵浪花。所以这样我自己满意,读者是不是满意,那再说。


我写过北京没有呢?写过的:


面,回忆着我热爱的北京,我是这样辛酸地写的:“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北京,我的故乡,是一无所有!”


那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在外国,看到人家街道宽阔、干净,有汽车,有电车,没有尘土,没有灰色的城墙,没有流汗的人力车夫,只看现象,不看本质,仿佛人家过的是不受压迫的生活,至少不像我们这样。对比起来,我就说:“我的北京,我的故乡,是一无所有!”但是我也写“北京虽然是一无所有,但是它是我的家,灰色的城墙里,住着我所喜爱的人,飞扬的尘土,何时再容我嗅到故乡的香气。”


你看那时候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我只要闻一闻北京泥土的气味就满足了。过去我写到北京的时候就是这一次,这就是四十年前我所写的北京。


在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有的是贫穷,有的是痛苦,有的是愤怒,有的是耻辱……她在灰尘和血泊之中,挣扎呼号。


这些就用不着我说啦,大家都晓得北京所受的耻辱是太多了。


我就生在庚子年,大家想想庚子年的北京是个什么样子!


扶了起来,一个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在她的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使得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千千万万白色,黑色,黄色,棕色的脸,一齐回转过来,以震惊热烈的神情,向着北京仰望。


从那时起,我的热爱的北京,像一朵朝阳下亭亭出水的芙蓉,皎洁,挺拔,庄严,美丽,在万头攒动,万目共瞻之下,愈升愈高……因为我头一次写北京是在外国写的,所以再写到北京的时候,就很容易把外国人对北京的看法,对中国的看法跟十四年前对比。以前在外国,作为一个中国人是没有什么光荣的,受尽了人家的歧视,这是说不完的。但是从十四年前起就完全不同了。写这篇文章,我就采用了对比的写法。


芙蓉就是莲花。我们中国的传统,词汇里常常用“出水芙蓉”来形容非常干净,非常美丽,晶莹透亮的神圣的东西。


在这个地方就不能用“大海”来比喻了,她就是一朵出水芙蓉。


的旗影下,我们听到了多少白色,黑色,黄色,棕色皮肤的朋友们,对我们所说出的,兴奋激动,热情洋溢的话语:北京的繁荣欢乐,给他们以深切的鼓舞;北京的飞跃前进,给他们以奋斗的力量;北京的同情和支援,在他们艰苦曲折的、争取平等、自由、民主、独立的道路上,映照出无限的光明。


下面就是外国朋友们讲的话,“北京的繁荣欢乐,给他们以深切的鼓舞”,因为中国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北京的飞跃前进,给他们以奋斗的力量”,他们觉得我们中国是给他们做了一个榜样;“北京的同情和支援,在他们艰苦曲折的、争取平等、自由、民主、独立的道路上,映照出无限的光明。”


下面还有:


的耳朵在倾听着从北京发出的声音?有多少双兴奋的眼睛在仰望着从北京举起的旗帜?


我们大家都深深地知道,在北京,有一颗和真理一样朴素的伟大的心,和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心,融在一起,在同一个节奏下跳动!


“和真理一样朴素”是高尔基形容赞美列宁的话,说列宁这个人就和真理一样朴素。我在这里写的“伟大的心”,大家都会明白这就是毛主席的心。


短的十四年之中,竟然变成一个全世界人民所热爱所仰望的、光辉灿烂的北京,这岂是浅薄渺小的我,所梦想得到的?


呵,我的崭新伟大的北京!我含着晶莹的顶礼的热泪,向你捧上一颗感激奋发的微小的心,这颗心,将永远在你的伟大的心的领导之下,和全世界人民的心,一起坚强地跳动,直到我们的斗争彻底胜利的明天!


这篇文章就是这样结束的。


这篇文章,原来征文的题目是《我和北京》,但是,应征的人都不一定用这个题目。尤其是我写的这篇文章的内容,写到的不是我一个人和北京的关系,乃是全世界的人同北京的关系。这同当前形势以及我参加的一些社会活动是结合着的。


一想起北京就不光想到我一个人,也不光想到北京人,而是全国人,乃至全世界人。因此,文章的题目是《全世界人民和北京》。


这篇文章的中心意思就是:“我们大家都深深地知道,在北京,有一颗和真理一样朴素的心,和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心,融在一起,在同一个节奏下跳动!”


以上是不是把九个问题都回答了,我不敢说;但是,我就是这么一个学生,我所能够回答的就是这些了。


以下再回答第十个问题:怎样练基本功。


两年以前,我在这里给函授学校的同志们也讲过这个问题,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我也看到不但是我,就是别的同志来讲,差不多都是那几句,只不过是我讲得浅薄,别人讲得深刻而已。


讲到练基本功,总是说要多看,多读,多写。多看别人的文章,多读别人的文章,多写自己要写的文章。这些,前些年我都讲过;但是,我觉得今年比前两年,我有点进步了。


我想到这个题目,不是小学生给我出的。也不是中学生给我出的,而是函授学校的同学们给我出的。同志们不是小学生,不是中学生,都是做革命工作的,都是做群众工作的,都是宣传员。所以光是对大家说多看呀,多写呀,就很不够,多看,多读,多写,不过是个手段,重要的是看什么,读什么,写什么。无论什么书抄起来就读,无论什么材料拿起来就写,我觉得不一定都好。看什么,读什么,这里有个选择的问题。


有个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毛主席讲过: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我们有些文学遗产,精华少,糟粕多,一些词藻艳丽的东西,往往是思想感情很不健康的东西。我有个朋友说:“中国的词非得有病态的人念才觉得有味。不病的人,念着念着,你就会工愁善病了。”这话是有道理的。除非有挑选的眼光,有一种标准,才能化腐朽为神奇。所以说看什么,读什么,写什么,都要很好考虑,我认为无论是看,读,写,都要厚今薄古。


在讲怎样练基本功的时候,我就想起毛主席的教导来了。


毛主席《反对党八股》这篇文章,我自己常常学,每学一次,就有一次新的体会,得到新的启发,如果大家同意,我就把里边的几句话念一念。


毛主席说:“但我们是革命党,是为群众办事的,如果也不学群众的语言,那就办不好。现在我们有许多做宣传工作的同志,也不学语言。他们的宣传,乏味得很;他们的文章,就没有多少人欢喜看;他们的演说,也没有多少人欢喜听。为什么语言要学,并且要用很大的气力去学呢?因为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我们很多人没有学好语言,所以我们在写文章做演说时没有几句生动活泼切实有力的话,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像瘪三一样,瘦得难看,不像一个健康的人。第二,要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所需要的成分。我们不是硬搬或滥用外国语言,是要吸收外国语言中的好东西,于我们适用的东西。


因为中国原有语汇不够用,现在我们的语汇中就有很多是从外国吸收来的。例如今天开的干部大会,这‘干部’两个字,就是从外国学来的。我们还要多多吸收外国的新鲜东西,不但要吸收他们的进步道理,而且要吸收他们的新鲜用语。第三,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努力学习语言,古人语言中的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充分地合理地利用。当然我们坚决反对去用已经死了的语汇和典故,这是确定了的,但是好的仍然有用的东西还是应该继承。现在中党八股毒太深的人,对于民间的、外国的、古人的语言中有用的东西,不肯下苦功去学,因此,群众就不欢迎他们枯燥无味的宣传,我们也不需要这样蹩脚的不中用的宣传家。”这一点我觉得我们都要好好地学。我们要学人民的语言。你看现代作家里,凡是生活在人民群众中的,生活在火热斗争中的,他的语言就非常的丰富。


还有外国的、古人的作品中的可以吸收的东西也要学,当然我们不要去学什么“冷冷清清”,什么“小园香径独徘徊”,我们要学那种生动活泼的有生气的东西。这样去学,是够我们学一辈子的。


这种学习,真是“除死方休”。


毛主席还引用了鲁迅先生讲怎样写文章的一段话:


“北斗杂志社”讨论怎样写文章的一封信。他说些什么呢?


他一共列举了八条写文章的规则,我现在抽出几条来说一说。


第一条:“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


讲的是“留心各样的事情”,不是一样半样的事情。


讲的是“多看看”,不是只看一眼半眼。我们怎么样?


不是恰恰和他相反,只看到一点就写吗?


鲁迅先生着作等身,他是不是看到一点就写呢?不是的。看到一点就写,一定很肤浅。


比如说,你看一个人只看了一眼,他的眉眼之间有什么特点你都没有看出来,那你当然写不好。


所以要多看看,这是很重要的。


我们怎么样?不是明明脑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硬要大写特写么?不调查,不研究,提起笔来“硬写”,这就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硬写实在很苦。我们小时候作作文,实在苦得很,就因为那是硬写。那时候老师出的题目就很难写,例如“富国强兵论”,这里边又有政治,又有经济,又有军事,不但我写不出,在座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写得完全。可是老师就给我们出这样的题,那才叫硬写呢。


不过这种题目也有好写的时候,反正不但你不懂,老师自己也不懂,那你就写呗。写的人不会调查,又不会研究,出题的人也没有调查,也没有研究。他要有调查研究,就不会出这个题目了。现在我们要是脑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就别硬写。自己别给自己吃这种苦头。


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的材料缩成速写,决不将速写材料拉成。”


孔夫子提倡“再思”,韩愈也说“行成于思”,那是古代的事情。现在的事情,问题很复杂,有些事情甚至想三四回还不够。鲁迅说“至少看两遍”,至多呢?他没有说,我看重要的文章不妨看它十多遍,认真地加以删改,然后发表。文章是客观事物的反映,而事物是曲折复杂的,必须反复研究,才能反映恰当;在这里粗心大意,就是不懂得做文章的起码知识。


写出来的文章,不但要反复地看,要多看几遍,还要反复地读。我刚才说过:“会讲的不如会听的”,“会写的不如会看的”,你写得好不好,读者一看就看出来了,一听就听出来了。


所以你写好了以后,顶好读一读,看看有没有人家听不懂的地方,有没有拗口或不顺的地方。


类。”


这就是说,你用的形容词,你懂,别人不懂,就失掉了写文章的意义。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不是“结绳记事”。结绳记事是自己结个疙瘩自己记住,别人晓不晓得没有关系,写文章就不行了,你生造形容词别人看不懂,等于不写。而且你白费工夫写,人家还得白费工夫猜。


句法有长到四五十个字一句的,其中堆满了“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许多口口声声拥护鲁迅的人们,却正是违背鲁迅的啊!


我念的这两段是关于学习语言的。《反对党八股》这篇文章我希望你们都常常学,细细看。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我打算讲的就是这些。一九六五年(本篇收入《语文学习讲座丛书》第二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