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诗乐·沛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9
|本章字节:8940字
春天慢慢变成了潮湿的夏天。除了日常生活里的各种酸甜苦辣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过去三个月,阿尔尼又去过两次医院,但每次都被带回家,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他大脑几块区域里出现的血栓影响到了身体的不同部位,虽然有些地方治愈了,但有些仍维持原状。他厌倦了生活里这种时常出现的不确定性。最重要的是,他害怕在自己家里像家具一样瘫着,生不如死。妻子仔细照顾着他所有的需要,但没表示过一点同情心之类的。她眼里的神情几乎是冰冷的。他们从来没有特别亲密过,阿尔尼知道这一点,但也从来没这么疏远过。他们彼此不说话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现在,在同一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一个词可说。莉莉亚除了必须要送饭、打扫屋子、照顾阿尔尼的身体需求外,根本不到这间屋子里来。他已经习惯了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声。从他躺着的床上,就能猜出莉莉亚打开了哪扇橱柜门,用了哪个炒锅或炖锅,甚至是做了什么饭。他仍然讨厌充盈着整个房间的饭菜的味道,睡衣上、床单和枕头上到处都是,但却不敢再提这事了。他最后发现,每当他惹莉莉亚生气之后,这种味道就更浓了。
房客们不常聚在厨房里了,这也让整个房子安静了很多。他能听出有两个房客已经搬了出去,新的房客又搬了进来。他们都懒得来见他,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人是谁。至于那两个搬走的,他们连道别的话都没说。那些房客进进出出的日子,莉莉亚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甚至都没有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睛。她太傻了,他想。她能指望什么?难道要他们和她生活一辈子吗?
当然,莉莉亚知道房客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但弗拉维奥说要搬走的时候,她还是很难止住眼泪。他和娜塔莉在曼哈顿找了所公寓,会在那儿住到签证到期。他们计划随后到西班牙去,并在那儿结婚。莉莉亚尽力保持微笑,回答说:“当然。那是个很棒的计划。”虽然她已经很久不再对弗拉维奥有性幻想了,但那些白日梦的残余仍让她心碎。
第二天,她又去学校贴了新的租房广告,很快就为空出的两个房间找到了房客。弗拉维奥和娜塔莉走了,他们保证以后会来看她。他们能在哪儿吃到那么好吃的饭菜呢?没人能把焙盘菜做得像她那样好。当然,也会想念她烤的饼干的,不过很快他们就会见面的,对不对?实际上,弗拉维奥和娜塔莉永远不会再来看莉莉亚。他们间或会提到她,那个温和好心的女人,但无论多内疚,他们也不会有时间再来看她。只在多年以后,他们从西班牙回到纽约庆祝周年纪念的时候,才会想看看最初相遇的房屋。他们会站在克林顿路102号门外,看到房屋早已易主,因此他们也不会再去敲门。随后他们会去个小餐馆喝咖啡,谈谈当年那个老太太的故事。
“你觉得她死了吗?”
“不知道。”
“她的确爱上你了,可怜的人。”
“别提这个啦。”
没过多久,莉莉亚就熟悉了新房客。和其他房客一样,前几周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闲逛,最终都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方式。莉莉亚慢慢给他们灌输着美国文化,就像以前跟其他房客那样。他们去别人家一定要提前打电话,不能盯着别人看,不能在街上和人打仗。如果有人请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应该在第二天发邮件感谢人家。另外,与他们隔两栋的那座房子里,住的不是黑人,而是非裔美国人。莉莉亚从以前的经历里已经认识到:来自以色列的埃亚尔和来自塞尔维亚的亚历克斯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开始过他们自己的生活。她记着这一点,有他们在的时候开开心心的,但也不指望能持续很久。
埃亚尔来了之后,她不得不对饭菜做了一些改变。和一个犹太人住在一起,不仅意味着要放弃猪肉,所有食物,像肉类、牛奶、面包、盐、蔬菜、红酒、葡萄汁和奶酪都必须是犹太洁食。而且,肉类不能和奶酪混在一起。不仅如此,还不能共同放进三明治里,不能摆在同一个盘子上,甚至不该用切过肉的刀切奶酪。龙虾、明虾、螃蟹、扇贝以及此类所有东西都不能吃。埃亚尔还不能在同一顿饭中既吃肉又吃鱼。
莉莉亚不得不坐在电脑前,一连读了数个小时,才明白了点儿这种文化。她打印出各种规定,把它们贴到厨房里方便够到的地方。她的厨房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洁食厨房。首先,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碗都换一遍。以前沾过猪肉和其他任何非洁食的碗都不能再用了。不仅如此,以前盛过牛奶的碗不能用来盛肉,盛过肉的碗也不能盛牛奶。她不得不给每道菜配一把公用勺,并且要确保这些勺子互不碰到。连炉灶旁边的勺子架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用来盛两种菜的勺子不能碰到,因此也不能挂在同一处。这些规定对于一个做了一辈子猪肉、从没接触过这些规定的人来说十分棘手,但是莉莉亚不会让她的房客饿肚子的。尽管有这些限制,她仍然继续做着舒芙蕾蛋糕的实验,尽量一次做一种。现在她已经完全记住基本做法了,只需要看下书上那种舒芙蕾所特需的材料。蛋糕中央有时候很快会塌下去,有时则挺立很长时间。她已经完全被这种味道和实验迷住了。她曾在一个网站上了解到,可以用淀粉让舒芙蕾起得更高,但她不想那么做。等待那一时刻的兴奋之情——无论随后是失望还是喜悦——通常都是她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最甜蜜的时刻。正像是埃亚尔在每周五傍晚太阳下山前十八分钟会点起蜡烛,纪昭在太阳初升时会祈祷,乌拉会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冥想一样,莉莉亚在这些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找到了慰藉。
她决定不问阿尔尼任何关于遗嘱的事情。她知道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根本就不会尊重她的意见。她开始从购物和家政预算中省钱,用一两千美元保证自己的整个未来。几个月来阿珰和阿江只给阿尔尼打过一次电话,丝毫不觉得有必要来看望他。莉莉亚不再像过去一样,没再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之类的话。她不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或阿尔尼怎么想。她太累了,根本不想说一句话,不想问任何问题。每天早上醒来,无论多么充满希望都无济于事,晚上上床睡觉前,她发现自己又会回到那些阴暗想法的怀抱里。阿尔尼的生命必须结束,这样她才能活下去,有自己的生活。很多个晚上,她都梦到阿尔尼死了,醒来后是满满的幸福感。她也不再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如果这是一片汪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一块漂流木,那她会去抓的。这些晚上过后的那些清晨,她会充满希望地慢慢下楼走到阿尔尼的房间。如果丈夫还在睡,她就会仔细瞧着,看他是否还有呼吸;要是不确定,她就会站在旁边,贴近他的脸看看。有两次阿尔尼正好在那一刻睁开眼睛,差点把她吓出心脏病来。他忍不住笑起来。每次,他都会说“早上好”,并像是报复一样地问道:“怎么了?”
莉莉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走过了什么样的路。她一直在过着别人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却以为在过自己的生活。这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做的每个决定,不是别人。实际上,和阿尔尼结婚前,有朋友提醒过她,她都没有理会,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收养阿珰和阿江时,兄弟姐妹的话她也不听。现在,她隐约记得自己和一个朋友曾在曼哈顿地铁里的对话。那时她刚辞职,决定把精力全用在照顾即将收养的孩子身上。朋友曾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莉莉亚。女人应该自己赚钱。”但是,对于下一步,莉莉亚总是期望过多了。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仍做着同样的事。她仍然让自己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她的平庸状态一直延续了下来,因为她一定要让她生活中的其他人过上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要吃饭,于是莉莉亚白天就有了存在的理由。阿尔尼要在她的监护下去洗手间,于是她有了早起的理由。有一天,当她最后一次搅拌盆里的食物以散热时,她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事实。她头晕了一秒钟,从来没有被这种自我认知的时刻这样震撼过。她拉过来一个板凳坐下。最初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她曾经确信自己会有一番成就。但到头来,她连去爱别人都失败了,更别说被爱了。最后,每一天都仅仅成了个时间框架,她在其中吸进又呼出着空气。他们没有重要性,没有因果关系。如果不是给房客们做饭,她就不必去超市购物,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些空洞的时间。
多年来累积的所有情绪,在她坐到凳子上的那一刻,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里。她不可能感觉不到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自己的生活,从哪里开始以及是否还有时间再这么做。而最糟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整个生命。她试图想象着,千千万万的人不过是在填充着他们所生存的空间而已。他们生活着,只是因为他们被生下来,窃取了他人的幸福、成功和财富?她记得两天前电视里有个加拿大人说,每天每个人都有使用五十升淡水的权利,现在她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话题了。像她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只是从地球上吸取能量、从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那里偷走资源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莉莉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与此同时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不记得以前曾感觉到这般无意义。几十年前,还在菲律宾的她,坐在厨房里的板凳上看着母亲做饭的时候,从未想到多年以后她竟会考虑要放弃自己。她的母亲习惯一边做饭,一边和女儿说话,就像现在电视里那些教做菜的女人一样。“现在我们加一杯面粉、一杯玉米淀粉。”如果她意识到少材料了,也绝不会生气,而是会平和地转头对莉莉亚说:“别忘了,每种材料都有替代品。最重要的是不要慌张。”莉莉亚做饭的时候总把这些话记在脑子里。或许现在她也要把这些话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来。
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几乎和所有的菲律宾人一样,相信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幽灵。他们偶尔会来造访人类,从另一个世界给人们带来消息,给他们指路,要是人惹恼了他们,他们会把人的命运变得更坏。由于她身上发生过很多奇怪的事,而且她的家族被认为具有很强的法力,自从她还是婴儿起,感官就比很多人更灵敏。她总是乐于谈论自己的梦境,听老一辈来解释这些梦,甚至认为只要紧紧地闭上眼睛就能治愈病人。最重要的是,她认为自己会一直有那种能力。她从未想过一个生来就具有某种天赋的人会被剥夺这种天赋。她的姨妈从来没提过练习这回事,因为她除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外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形式。而且,她也从来没想过,具有那种天赋的人竟不会去用它。
莉莉亚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来美国的。之前她就接触过美国文化——毕竟,这种“遥远的西方文明”在她的国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当她于世界历史上政治、文化变革最为激荡的那段时期置身纽约之时,以前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她在自己国家所看到的美式生活方式看起来就像是对现实的廉价模仿。他们学美国人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吃饭,但是思维模式则是另一回事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年轻漂亮,带有多种文化的印记,会说英语、西班牙语和菲律宾语,在纽约艺术界、时尚界和学术界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虽然那些从美国小城镇来的纽约客竭力强调莉莉亚的异国特质,她却尽力让自己摆脱掉这种特质。实际上,这是她改名的主要原因,而不是因为以前的名字总是被念错。美国人越是强调她的菲律宾血统,她就越想变得像个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