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郭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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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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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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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20字

第十五章


骚乱了一天的饮马滩,在午后重新归于寂静,关于八相的种种传说,流传了好几天。我见中尉那几天倍加沉默,他本来话就不多,那几天更是常常在礁石上枯坐,抽了很多卷烟,烟头被海浪带走,又冲到沙滩上,在一个礁盘的弯曲处,积成一小片白花花的污垢。远方也很狂躁,它独自在礁盘的礁石间游走,对着海浪,发出一些很奇怪的吼声。


我问中尉:“你去看了吗?”


“有什么好看?”他冷冷地回应。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在我心目中,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八相的事对我太重要了。父亲就站在八相旁边,只要子弹一偏,父亲就没命了。“为什么要把我父亲也拉去陪斩?”


中尉沉默良久,他苦笑着说:“为什么要想这些?无用的。”


我无话可说,对父亲,我从来不在人前为他辩解。我知道什么,我又能说些什么?谁都热爱毛主席,谁都拥护共产党。斗谁,抓谁,拉谁去游街,都是毛主席、共产党的指示。我幼小的不经事的年龄,所能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这些。那天在民兵指挥部门口,我说父亲病了,我请求让我进去探望他。阿狮训斥我,说我父亲在里面生活得很好,身体像牛一样强壮,告诫我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还让我读了这一段毛主席语录。


我觉得中尉是个危险人物,他从来没有明白地说过什么话,他总是冷笑,笑得人心里发怵。我以为中尉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他轻易不说,尤其不对我说。他和两个人很要好,一个是春姑,一个是无脚蟹。他经常在夜里,和无脚蟹一起在灯塔里喝酒。无脚蟹并不回避我,他和中尉说到偷渡香港的事。


无脚蟹问我:“偷渡,敢吗?”


我想过,我坚定地说:“怎么不敢!”


“敢就好。早死仔,看不出你还有这份胆魄!”无脚蟹非常欣赏,“在大陆也是死,不如去碰碰运气,找条生路。”说到偷渡,无脚蟹轻松而且随意。


“香港有亲戚吗?”无脚蟹问我,我回答:“有。可是不知详细地址,也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坦白说,我并不想走这条路,香港不是我的目的。我对香港并无好感,也毫无认识。我倒想到海南岛去。


中尉责怪无脚蟹:“别把人家孩子给教坏了!香港那乌水不是人人都可以去行踏的,抓回来,反害了他父亲,罪加一等呢!”


中尉的话正是我的忧虑。能够离开这座小城,去哪儿我都愿意。偷渡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当然也是最危险的。叛国投敌的罪名,对我来说,无异于死罪。


“去海南岛吧!哪儿都别想,就去海南岛,那儿挺不错的。”中尉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中尉对海南岛有一种很执著的感情。他是1956年去海南岛参加垦荒队的。不到两年,他就回来了。他带回来几只椰子,把它们种在饮马滩天河出海口的山坡上,现在椰子已经长成大树,足有好几丈高,只是椰子树光开花不结果。在小城里的旧街上,远远就可以看见饮马滩里的椰子树梢。这几棵椰子是中尉的宝贝,中尉特意在椰子树下搭了一个吊脚窝棚,时不时在里面住上几天。他说,椰子树怕鬼,没有人烟的地方,椰子树是长不好的,椰子树既怕鬼又怕孤单,它见不到人就会死去。


椰子树还有一个别名,叫太阳的女儿。这也是中尉说的,他知道许多关于椰子的传说。


他把海南岛描绘成一个非常优美又非常蛮荒的地方,蛮荒得引人入胜。他说在海南岛,用一根针就可以换到一只鸡,又说黎族人打猎,见者有份,谁都可以分到一份猎物。还说海南黎族姑娘,来了初潮,父母就给她们在村子外边的森林里,搭建小屋,叫布隆闺,女孩男孩对歌对上了,就可以在里面幽会。他说得眉飞色舞,说得人心旌摇动。只有诉说海南岛时,中尉才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否则便死气沉沉。


他许多次说我应该去海南岛,否则全无生路。上大学、当兵、分配工厂做工,行吗?不行!可能吗?不可能!父母都这样啦,还不快快去海南岛!在那儿,一盒火柴一把砍刀就可以生活了。这是中尉的逻辑。


多年以后,我会经常想起中尉当年对我说过的话。他真是一个天才的精通相学的预言家。他真的是认认真真地看过我的相貌,认定我只有在海南岛,才能真正走出死穴。他说他看相算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百发百中。我相信。


我问他能否给我父亲母亲也算算,看看他们何时能够被解放出来。那时还没有平反一说。他却不置可否。在我的追问下,他无奈地说:“这还用得着算吗?咸鱼翻身?怎么可能?咸鱼,还能再活回来吗?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吧!”这是毛主席的话,中尉也有看不准的时候。对时局的看法,他常常是谬误百出,词不达意。中尉不是一个革命家,更不是一个政治家,倒更像一个术士。


八相是九索的常客。八相和九索不是兄弟,他们的名字也不是本名,他们的真实姓名我从来不知。我只知九索的女儿和儿子姓田,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女儿叫田女,儿子叫田男。九索为儿女取这样的名字,我觉得很奇怪。


在不去寮居的时候,八相最喜欢的去处就是九索的货郎担。我童年的时候,小城人口很少,九索游走的范围很大,一天里要隔很长的时间,才能遇到九索的担子。后来,九索有些老了,小城人口也多了许多,还驻进了一些驻军,九索便在学校大门外的池塘边,搭了一间简陋的棚屋,两张床板架起就成了柜台。有时棚屋空无一人,九索有事去办货,棚屋无人看管,路过的人若取了东西,会把钱压在床板上。小城从没发生过失窃的事,也从未有人偷过九索的东西。小城里的人都是邻里,都是熟面孔,知根知底。


九索中年丧妻,一个人拖着一对儿女。他脸色白皙,眼睛却熬得血红,吊着两个大大的眼袋,天天像哭过的样子,三十多岁,却已憔悴不堪,像个鸦片烟鬼。年轻时好像患过肺痨,这是人们的传说,他的样子确实很像那年月的痨病鬼。他脾气很好,说话轻声细语,只是价钱一经说出,不容讨价还价。但也有例外,小城里经常与他讨价还价的人,除了八相,就是肥婶的儿子夏谷。夏谷是以物易物,自然有一个讨价还价,确定价值的过程。在九索,他做生意,要养家,自然要占些便宜;而在夏谷,他是根本就无标准,瞎闹而已。八相就不同了,他总是袋中无钱,总是在九索这里赊账,但总是把账算得糊涂。


九索拿八相没有办法。有时九索遇见我父亲,会倾诉给父亲听,但大多是当着八相的面。八相也不狡辩,只是连声说:“哪能记得那么多?认你的账就是。”渔船进港的次日,八相卖得几元几角的渔货,他会照九索的账本所记,一五一十地把钱数给九索。终了总会在还给九索的钱里,又挑出一角五分的,跟九索买包“大钟”牌香烟,顺带拈走一两粒九索自行熬制的土糖块,边吃边称赞九索的糖味道真好。九索也不无得意的呼应,倒忘了八相的巧取白吃,还让八相:“真是好吃,再拿一块尝尝。”九索做小吃的手艺远近闻名,诸如腌制“三味橄榄”、煮“草”或“海石花”等凉品。


八相其实比九索狡猾得多,他懂得如何对付九索,如何巧取豪夺。他想吃橄榄,就说苏州街老四的橄榄如何好吃。九索便不服气说:“老四的橄榄太咸,甘草味太重,火候又太过,吃起来不脆,还不好保存,我的就不同!不信你尝尝看。”他很认真地挑出几粒橄榄,摆在案板上,逐粒加以解剖分析,八相便毫不客气,悉数放入口中,很是受用。


有好几天没见到九索,他女儿田女也没上学,守着九索的铺子。田女长得很好看,一点也不像九索。我每天放学都要经过九索的铺子,常见田女在那里发呆,我把作业本借给她。她对我说:“我不能读书了。”


“为什么?骗人!”我不相信。


“为什么要骗人?我不想读书!”她的杏眼微微挑起,瞳仁有一层朦胧的雾气,显得有点神秘。她在班里话不多,每天放学,便急急赶回家里,有许多家务要做。那时,我正在读欧阳山的《三家巷》和《苦斗》,田女使我想起里的那个乡下女孩胡杏。田女是班里衣着最简朴的女生,总是一件月白色的开领上衣,着一件有些短的蓝布裤子,春夏秋冬,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穿过别的衣服。头发剪得短短的,逢人便有微微的笑意,像是打了招呼,然后便有些脸红的别过脸去。她总是给人楚楚可怜的样子。


调皮的唐九总是跟着她,总爱去跟她说话,同学们就调笑她:“你爸爸是狗,唐九也是狗(九与狗同音)。”她便红着眼,轻轻地说:“我得罪你啦?”赶快跑开去。上课铃响了,她回到课室里,我看见她眼睛有些红,似乎是哭过的。唐九却不介意同学的取笑,他并不自尊自贵,有时便用拳头说话,他是一个很务实的家伙,他也绝不掩饰对漂亮女生的喜欢。


唐九长得高大俊气,未满十四岁,已经窜到一米六七。长得像电影明星赵丹,这是他自己吹嘘的,倒真的有几分相像。但同学偏不叫他赵丹,只叫他唐九。他本名唐永佳,在兄弟中排行第九,大家便叫他唐九,连老师也习惯了同学们的称呼,叫他唐九,他并无不悦。他调皮顽劣但很随意率性。对谁都是没心没肺的。


放学的时候,唐九干脆坐到九索的铺子里,赖着不走。田女也不赶他,任他在那里胡天胡地的吹嘘。他天生一副好口才,东拉西扯总是故事。


九索的铺子就在我家门口不远,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拿了《林海雪原》,在铺子旁边坐着看书。


田女问我:“这书好看吗?”她说这话时眼睛湿湿的,流露着一种羡慕但又克制的情绪。她是个寡言少语、满心忧郁的女孩。也许她自知谁也看不起他们一家,尤其是父亲是个挑八索的货郎,所以她总是怯生生的,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说:“打仗的,可好看了!杨子荣,你知道吗?智取威虎山,坐山雕,打土匪!”


“真的?我看看好吗?”田女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来。


“好,我看完就借给你。图书馆的,要不,我帮你借另外的书。”我对田女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


唐九一把把书抢了过去,放到田女跟前,“拿去看吧,亚雷同学助人为乐呢!”


我从来就不怕唐九,我冷不防把书又抢了回来“:关你什么事啊?唐九!”


唐九与我同岁,却比我高出半个头。他忽地站了起来,挥动着拳头:“地主仔,我打你都敢!”他瞪起他那双有些妩媚的眼睛,脸上的肌肉却绷得紧紧的,牙关咬紧,努力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向后扭去,我不自觉地就地转了个圈,痛得蹲了下去。唐九的力气实在很大,何况他还很机智,懂得四两拨千斤的办法。我顾不得疼痛,却很在意他说我是“地主仔”。这话从何说起呢?我的祖父的确是地主,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父亲可是革命干部!


我满心屈辱同时心存卑微。我知道尽管父亲是革命干部,但他却出身大地主,他是校长、是党员,却又不是学校党的核心小组的组长,他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地领导这所学校,这种微妙,许多人都知道。可是这个十几岁的唐九,怎么会知道呢?他竟公然骂我“地主仔”!唐九见我反抗,便松手,我跌坐在地上,起身向唐九扑去,唐九跳开了,望着我,我们对峙着。


田女吓坏了,她怯生生地对唐九说:“你怎么这样?说动手就动手?”


“有本书就了不起了?你干吗向着他!”唐九满不在乎,“过几天我给你弄几本好看的,这么厚的,看个够!”他比画着厚度,厚得离谱同时夸张得离谱。我在心里笑他,瞧不起这个唐九,聪明却不好学,宁可一天浪过一天,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我估摸着打不过唐九,也不想打架,田女急得红脸,她怯生生地小声对我说:“亚雷,你别理他嘛!”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林海雪原》,拍了拍沾尘的封面,把书递给田女:“你先看吧!我还有书呢。”


唐九见状,嘲笑着说:“妻哥仔(即献媚女性)。”


有半年没有见到唐九。唐九不在的日子,大家倒是很想念他,我自己也觉得空落落的。唐九的坏不是阴坏,是明坏。他坏得不留痕迹,没有人会记恨他,包括我,包括他骂我“地主仔”。他的顽皮与大胆令人哭笑不得,他是坏孩子的中心人物,也是好孩子乐于相处的人。跟他在一起,大家会很快乐,包括在他带头下,整蛊老师,捣乱学校,出了事他都会一个独自承担,不会拖人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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