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9
|本章字节:17768字
第十九章
我决定去找妈妈。
我知道学习班就在一个叫河渡的地方,那是一座海边盐场,初二时我们班曾经到那儿去劳动。我把薄壳用粗盐腌起,放在小竹筐里。我无论如何要让妈妈吃到我捕捞的薄壳。
我沿着海边的黄土公路向河渡走去,公路贴着饮马滩的边缘,弯弯曲曲绕行着伸向海岬。那儿有一座山,叫做营盘山,山上有炮台,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和哥哥去过那儿。那时,炮台有八尊大土炮,是明清时期的物品。1958年大炼钢铁,父亲带领学校师生,在炮台上建起高炉,把八尊土炮就地熔化,炼出一堆毫无用处的铁疙瘩。后来,父亲对此十分愧疚,写了散文登在《南方日报》上。这篇散文现在成了他反对大跃进的罪证。
秋天的大海清亮透明,饮马滩里不时有候鸟成群结队地向大海深处飞去,天蓝莹莹的,秋风凉凉的。我光着膀子,提着一小筐咸薄壳,想象着妈妈见到我时兴奋异常的样子。我想我真的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决断一些事,比如去饮马滩捞薄壳,比如独自步行十八公里去探望妈妈。我很为自己自豪。我决定等会儿见到妈妈,要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像电影里从战场上归来的英雄,像个男子汉,把妈妈拥在怀里,妈妈会激动得抽泣。或者像列宾油画《突然归来》那样,我就是那个从流放地突然归来的十二月党人,用疲惫但是豪迈的神色,去迎接妈妈诧异惊喜的目光,给妈妈以男人的温暖。
我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吃饭,尽管饥肠辘辘,但我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怎么累,我依然很有气力。想着可以看到妈妈,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三个多月来的突变带来的伤痛,好像一下子痊愈了,起码是暂时忘却了,我心情格外舒畅,有一种很英雄很伟大的感觉。
我踢踏着黄土路上的细沙,让风把细沙飞扬起来,在我的前头飘飞成淡淡的烟雾,我就行走在这浅黄色的烟雾中,有一种很风尘很江湖的感觉,尤如穿行在卫国战争的战地上,雄赳赳!气昂昂!我快乐得在心里唱起了《骑马挎枪走天下》这首歌。有一年元旦,大哥、夏谷和夏霞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他们在舞台上,穿着军装,戴着橄榄帽,表演男女声小合唱,唱了这首《骑马挎枪走天下》。特别是夏霞,她穿着女兵服,英姿飒爽,真是美极了。
走在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想着这些已经永远逝去的青春结伴的事,有些伤感。大哥和夏谷去了连南,有好几个月没有音讯,他们是我们一家心中的最痛,有病的大哥是无辜的,而夏谷却是陪葬的。夏霞跟肥婶和凤卿姑被遣送回了乡下,也和我们失去了联系。父亲在狱中,妈妈去了学习班。惟有我是自由的,也是幸福的,今天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我有些走不动了,赤脚,没有鞋穿,土路上的小砂石硌得脚底生痛。远远的看得见河渡的营盘山,但路还很远,一只信天翁跟着我,不紧不慢地在我前后翻飞。我学着它“呕呕”地呼叫,它果然也“呕呕”地叫,只不过它的叫声很悠远,好像不是由它叫出,而是大海深处传来。有一种十分辽阔的意味。
我如果是一只信天翁多好,在海天间自由地飞翔,自由地无忧虑地生活。我真厌烦做一个人,做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比如父亲母亲,任人侮辱,全无尊严。即便是阿狮,也活得毫无意义和价值,而且相貌丑陋,生性乖戾,真是一无是处。还有中尉和无脚蟹,中尉虽然独来独往,可是他终日满怀心事,丝毫也不快乐,而且无儿无女,独自一人,和一条狗相依为命。无脚蟹呢?有些可怜,虽然他活得霸道和蛮野,但是行走不便,也受人奚落。春姑呢?她是我见过的,除了我母亲之外的漂亮女人,她的漂亮不可与我母亲相比,母亲是优雅的知识分子,春姑却分外妖娆,而且衣着讲究,好像是个有点“不正经”的女人,但她的美貌和风情,一颦一笑令人难忘和心动,可是,她和中尉一样,显然很不快乐,她常常令人想起忧郁。
再就是田女、唐九和夏谷、大哥、夏霞。他们年纪轻轻,但命运各不同,也难说他们没有忧虑。特别是哥哥,他总是毫无主见地让父亲安排,从来就不敢有任何反抗。夏谷也是,肥婶的话,他从来不敢不听,虽然他是个野蛮的孩子,只要肥婶一哭,他就屈服了。田女令人心痛与怜惜,夏霞是个骄傲的大姐姐,她好像也是心事重重,偶尔从乡下来,也笑得很勉强,而且言语不多,有时还悄悄的,细声细气地和肥婶争辩着什么,看得出她有些倔强。
唐九呢?他胆子最大,活得最惨。十四岁就被抓去判刑,现在还在新疆那边劳改,还有一年多就可以释放了。还是做华荣好吧!船老大,威风凛凛而且本事极大,只有他敢于和阿狮大声说话,常常讽刺阿狮,阿狮对他也不敢怎样。可是,他近来似乎火气很大,常常发火,喝闷酒,在寮居里骂人打人,还成日暗中和女渔贩们打牌赌钱,被派出所叫进去教育了两次,很没有面子,弄得他很恼火,还耽误了两次出海,渔工们对派出所很有意见,却拿华荣没有办法。
我越来越坚定地想做一只信天翁,虽然它常遭受风雨,可是它自由,有本事,无羁无绊。
我想起了中尉的话,想到那个靠一把砍刀一盒火柴就可以自由自在生存的海南岛去,在那儿,一根针就可以换回一只鸡。
我到达河渡时,已经是落日时分,盐场的工人正在收盐。盐工通常都是男的壮劳力,他们光着上身,腰间系着一条水布,弯着腰把盐埕里的盐耙在一起,堆成一堆堆雪白的盐堆,把这些盐堆成高高的盐坨,再覆盖上金黄色的稻草毡子。远远望去,盐坨像高高的金字塔,非常壮观。
每格盐埕像篮球场般大小,一格格排列整齐,连成一片有好几公里长。每格盐埕里都有一些穿着上衣的人在耙盐,他们动作生硬,不像是熟练的盐工。还有好些女的,我想他们大约就是被管制劳动的干部和老师。我站在海边的长堤上,向盐埕那边眺望,希望能发现我的母亲,她一定在那儿劳动。太远,根本就看不清。我找到盐场的大门口,那儿坐着、站着好些戴着红袖章的人,个个都很壮实,满脸严肃,神色铁青凝重。我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徘徊,犹豫了好久,心想着该怎样说话,才能获准去探望母亲。
我的心很虚,心脏“砰砰”地跳得很激烈,我缺乏足够的勇气走上前去。这几个月来,天天给被关在“民兵指挥部”的父亲送饭,每次到指挥部门口,都是胆战心惊。自卑、难堪、胆怯,害怕带着刁难的盘问和侮辱性的目光。那时我不知道“贱民”这个词,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贱民,正是这样的境遇。
眼看天就要黑了,我看见大门里面,盐埕那边开始有人向宿舍区走动。我正在想着,头顶突然如同炸雷一般,传出来嘹亮的军号声,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身边的电线杆上,装着高音喇叭。是盐场收工的时候。
我鼓足勇气,向大门口走去,我怯生生地问最靠近门口的那个人,说明来意,报上我母亲的名字。
那人长得很高大英俊,两道剑眉下是一双有些妩媚的丹凤眼。一个男人却有一双明亮的丹凤眼,丹凤眼又衬上两道黑黑的剑眉,显得有些和善。岂知他一开口,声如洪钟,斩钉截铁断然拒绝,不容我多说,便猛然地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薄壳撒了一地。他口里还骂骂咧咧:“你敢来这里捣蛋?把你抓起来!”
我满心委屈,却不敢说什么。我看着泥地上满是黑珍珠般的薄壳,心中顿生一种被侮辱被损害的感觉。千辛万苦从饮马滩里捞来,又走了十八公里的土路,竟是这样的结局。我想把薄壳捡拾起来,那人走了过来,用脚把薄壳一一碾碎:“还不快滚!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关起来是不是?”
我连忙站起来,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已经深刻地告知我许多经验,虽然明知我还不至于真的被抓进去,但他的话还是真的吓住我了。
我在离开大门口的瞬间,无意识的往大门里望去。我惊呆了,我分明看到了母亲。她在离大门大约十几米的地方,僵硬地站在那儿,向这边眺望,我想她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真切地看见了她胸前挂着一块比她的身体还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国民党残渣余孽马凌芳”。在她心口的地方,还用别针别着一块两个巴掌大的黑布,黑布上用白字写着“黑帮分子马凌芳”。
我只知道母亲进了学习班,也就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参加劳动、学习、检讨罪行,但我想不到母亲会是这样的情状,好像罪行并不比父亲轻多少。母亲还站在那里,却什么话也不敢说,有人在喝斥她,命令她离开,但她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僵直地愣在那儿。我想大喊:“妈妈!”却喊不出来,我的喊声让周围的空气给吓回去了。我知道没有得到允许,我此刻的任何行为都是“违法”的,虽然母亲就近在咫尺。我怕我的鲁莽,会给母亲带来更严重的麻烦与后果。我太清楚这个后果了。
有人过来驱赶她,斥责她,她如大梦初醒,口里小声地分辩着什么,唯唯喏喏头也不敢回地走了。
我的内心满是泪水,泪水注满心田,像决堤的洪水,四处泛滥着,咸咸的,有些腥气腥味,它们奔涌着冲击着我的喉咙,我的眼睛,浸透着四肢。我全身冰凉,心中却没有任何仇恨和愤怒,只是觉得灵魂离我而去,没有一点念头,没有一丝气力。我完全崩溃了。
我记得我六岁那一年,有一次偷摘厨工炮伯栽种的葡萄,其实葡萄很酸很小,但绿莹莹如珍珠,非常诱人。炮伯发现了,他追过来,还故意大声地叫喊:郭校长的儿子偷东西!叫嚷着要去告诉我父亲。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心中害怕得要死。事后才明白他是故意吓我,他并不在乎那几颗酸葡萄,他平日里和我们这些小孩子关系很好,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开玩笑,以为他真的要去父亲那儿告发我。我最怕的正是这一点。我逃到饮马滩边缘的草丛里。
你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时产生什么念头吗?
我拿出一把薄薄的铅笔刀,我想自杀,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弄,才能把自己杀死。心中想的全是关于如何杀死自己的办法,而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以为死就是让父亲找不到我,我也感觉不到父亲的责备,等父亲忘记了这回事,我才活回来。
而这一回,自杀的念头又浮现了。可此刻我已经十五岁了,我当然比六岁时更知道自杀是怎么回事!父亲学校里有一对夫妇,在被宣布专政的当晚,双双吊死在自己家中,留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些孩子中,有两个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姐弟俩在父母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我至今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去年我们班有个毕业四十周年聚会,有一半同学没有来,没有他们的消息。这一对姐弟的生死,也无人知晓。1979年,我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听到了他们父母平反昭雪的消息。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那五个儿女,当时比我们更凄凉。我们至少还有母亲,她至今依然健在,八十六岁了,还活得像个小女孩,鹤发童颜,很是童真。
不知为什么,我在可以看得见盐场大门口的海堤上,坐了许久。我啜着微微咸腥的薄壳,直啜得喉咙发干发苦,把剩下来的那些咸薄壳啜得一干二净。我明知见不到母亲,此地也不可以久留。在沉沉的夜色里,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大门口的人看不见我,我就是安全的。
学习班里靠近大门的地方,点起了几盏汽灯,白晃晃的灯光照射得很远,我知道又要开批斗大会了。又要斗争谁呢?该不会是母亲吧?我没有勇气看那一幕。
我知道我的内心,已经勉强能够装得下父亲的游街,父亲的斗争会,父亲五花大绑的陪斩,父亲的任人喝斥,包括给他强加的五花八门的罪名,名字刷在大马路上,任人践踏,即便是渣滓洞、白公馆、息烽集中营,包括郭琵琶诉苦的人间表演可是我依然装不下母亲遭受同样的遭遇。
母亲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从未大声大气说话的贤淑的高雅的女人,一个会说流利英语同时能够为人接生孩子的医生和老师,我确信她绝对不可能犯有什么罪行。她一定与父亲不同。
父亲是个革命者,从年轻时就热衷于革命,背叛家庭,抗日救亡,当学生会主席,土改时斗争自己的父亲,把他的爷爷吓得半死,上吊去世。在白色恐怖时期,他还想去延安。他还喜欢讲政治,讲国内外形势,慷慨激昂,把英美法比做三只狗。而大字报上却说他把中美法说成三只狗,造反派以此无休止地斗争批判他,反反复复审问同一个问题。他口若悬河,自以为是,至死也不承认罪行,因此吃了许多苦头,他明白如果承认了,必将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写、散文、诗歌,还演戏剧,他还会打猎、骑马、游泳,研习古画,写得一手好书法,歌也唱得气势不凡。他兴趣多多,多才多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做,又是人大代表,又是政协委员。他交际又广,有众多朋友,三教九流,都是他的朋友,从渔工到船老大无脚蟹八相九索,到县长书记市长局长作家演员等等,都是家中常客。
父亲犯有什么罪行我本一无所知,但大字报上揭发的那些事,已经足够使我对他仇恨一千年一万年的了。可是,即使大字报上揭发检举妈妈有多少问题,我也不会相信。妈妈一定是冤枉的。可是再冤枉也改变不了目前的事实,她被关在学习班里劳动改造,胸前挂上木牌示众。我真的很费解,对这个世界很费解。
我总算没有白来,总算看到妈妈一眼。虽然那是一张我感到陌生,有些呆滞的脸。但她是妈妈。我惊异学习班三个月的生活,如何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容貌,也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想法了。
那天,我在海堤上坐到午夜。我本来是一个很害怕黑夜黑暗,内心脆弱的孩子。但那时,我忽然对黑暗有一种深沉的爱意,对黑夜有一种很渴望的依恋。我深感白天是危险的,而黑夜却给了我安全。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别人的眼睛,也就看不到敌意、侮辱和丑恶。
我突然看到了灯塔,那是中尉的灯塔。灯塔原来在饮马滩的东边。从河渡营盘山这儿望去,饮马滩应该在灯塔的西边。灯塔和灯塔里的人,给了我温暖的感觉。
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前路,但是灯塔的出现,使我不至于走得太远。
我在天将亮时,回到了“硕士第”。三个弟弟还在酣睡,姐姐伏在棉被上,她见我进来,睁着一双泪眼。她一夜未眠?
“你去哪里啦?”她很着急地问。
两个昼夜,她自然很焦急。
“我去找妈妈。”
“真的?见到了吗?”
“见到了!没有说话。”我很轻松地说。
“为什么?”她有些不解。
在这部里,姐姐很迟才出现,皆因为我始终没有给姐姐一个叙述她的机会。在那段岁月里,她始终躲在我身后。
姐姐比我大四岁,出生于上海教会医院,她是父母的宝贝,从小娇生惯养。而我从小就和渔民的孩子一起长大,顽皮、野性,我觉得我是船老大的儿子,而不是高级知识分子郭大风的儿子。在父母挨斗的日子里,姐姐受过好几次惊吓,以至于她一听到锣鼓响,就吓得要命。
夜里经常有人躲在窗户那儿偷窥,窗户离地面很高,偷窥的人爬在窗外的树上,往窗户里张望。那时没有挂窗帘的习惯,窗户很高又小,也没有挂窗帘的必要。每当窗外有什么响动,姐姐就吓得要命。有时半夜我尿急,醒来总是发现姐姐并没有入睡。由于睡眠太少,姐姐憔悴得很厉害,她才十九岁,花样年华,眼圈却已有黑晕。
那时,她正在初恋,对象是乃豪医生的独生子,一位个子矮小,但脸蛋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们已经私订终身,去照相馆里照了结婚照,是黑白再加上颜色的那种。这段恋情得到乃豪医生的首肯。乃豪医生是父亲的老朋友,是本地的名中医,个子同样非常矮小,但医术了得,在城里城外都享有盛名。而且家境不错,有祖上传下来的私宅,苏州街上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楼下是中医诊所,楼上是住家。他的诊所在1956年公私合营了,其实就是无偿充公。乃豪医生成了这座城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生。
在父亲母亲出事之后,乃豪医生让姐姐住到他家里去。医院的书记找乃豪医生谈话,警告他要站稳立场,并暗示乃豪医生也将有问题。乃豪医生朗朗大笑,并不说话,笑得书记恼羞成怒。可是,医院不能没有乃豪医生,苏州街不能没有乃豪医生,这座城市更不能没有乃豪医生。这座城市几乎每个生过病的人,无论贵贱,都得到乃豪医生的诊治。他自然知道革命的厉害与权威,但他更知道自己在城中的价值。他不但收留了城中头号罪人的女儿,还公然宣布他的儿子将娶这个女儿为妻。他对我姐姐说:“你不必躲躲闪闪,你大大方方走进来,走出去,没有人敢难为你,没有人会看轻你。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不关谁的事!”
有人在他家门口贴了大字报,说他是保皇派,是反革命黑手。乃豪夫人吓得半死,而乃豪先生却泰然:“让他们贴!有力气就天天来贴,贴得越多越好!”他依然是朗朗大笑,依然对外人一言不发。
这段恋情维持了半年,一直维持到乃豪先生突然病逝。医院以让儿子顶职为诱饵,迫使乃豪夫人解除了这段婚约。
姐姐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毫无发言权。乃豪夫人迫于现实状况,她委婉地对姐姐解释了许久许多,姐姐只是流着泪,一言不发,她无言地接受了裁决。她用目光叩问乃豪医生的儿子,那男孩也流着泪,他也同样无法裁决自己的爱情,母亲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姐姐走出了苏州街这座二层的小楼,这座小楼在不久前刚刚送走了它的主人,一个桀骜不驯的老中医。小楼因此也坠入了孤单。
乃豪医生的儿子名叫于金。于金在1968年娶了一个叫梅的女子。这是一个古典的女人,有很好的家世,也有很好的容貌。他们一直生活到现在,养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个痴呆,因为难产;女儿还算正常,但有些脑瘫。因为乃豪医生不在了,小城也有些闭塞,所以这些事便没有人去深究。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次海难就死了六百多人!可是死了人们常常念叨着的人物,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小城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乃豪医生的死,使小城蒙受了重大损失。这种损失,在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在旧患固疾、小病小痛中显现出来,人们习惯性地找乃豪医生,可四处找不到他。很久很久,人们才慢慢适应乃豪医生已死的事实。
转眼到了十月,从“五·一六”通知开始,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父亲在“民兵指挥部”也被关押了五个月。
那天中午,盐工海金突然闯到“硕士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