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本章字节:10208字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姑娘出嫁后第四天,父亲要去看上一次。这样做,为亲家双方提供了相认的机会,对父女二人来说也是一次分别后的安慰。
那天早晨,我爹特意用剪刀把胡子剪短了一些,并让我娘找来一身补丁较少的衣裳穿上。吃饭时,我娘让我爹少吃一点,留着肚子到闺女家吃好的。我撇撇嘴说:“那家人那么细,还有好的给你吃?”我爹说:“他们再细,也得管我个饱吧?”他潦潦草草吃了一点,便出门上路了。
那天上午我没到生产队里干活,而是去村里大街上出黑板报。因为头天下了一场雨,把原先的黑板报淋光了,池长耐让我再出一期。他说,上级说要下来搞防震检查,看见黑板空着不好。
我们池家庄子大队共十来块黑板,散布在村内各处的墙上。但那些小的一般归生产队使用,以便公布社员的工分或本队其他事务。属于大队的一块在大队部门前,面积很大,有七、八个平方米,我要出的黑板报就在这里。
按照我的构思,这一期的内容以防震谚语为主。我拿着《临沂地震知识》和一盒粉笔去了那里,打算先向池长耐汇报一下我的想法,然而池长耐却不在,大队会计说他到公社开会去了。于是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干了起来。
每一期黑板报都要有毛主席语录点明主题的,这一期我用大红粉笔在最上方写了这么一段:
自然科学是人们争取自由的一种武装……人们为着要在自然界里得到自由,就要用自然科学来了解自然,克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从自然里得到自由。
然后,我就抄录小册子上的那些防震谚语:
1、关于地震声音:
响声一报告,地震就来到。
顺着声音找,地震没处跑。
大的声发沉,小的声发尖。
响得不小,动得不大;响得不大,动得不小。
响得长,在远程;响得短,离不远。
响了以后房再偏,不在咱队在天边。
屋子里比院里响,院子里比地里响。
先听响,后地动,听到响声快行动。
2、关于地面震动:
先响后动,先拱后晃。
上下颠一颠,来回晃半天。
响了就拱,拱了就晃。
离得近,上下蹦;离得远,左右摆。
上下颠,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天边。
慢慢晃,慢慢摇,九十里外等着瞧。
不是蹲,就是蹦,准是脚下地在动。
房子东西摆,地震南北来;要是南北摆,它就东西来。
3、关于地面破坏:
缝不过河,劲头不大。
哪低哪有缝,有坑就有缝。
喷沙冒水有条道,地下正是故河道。
冒水喷沙哪最多?涝洼碱地不用说。
豆腐一挤,出水出渣;地震一闹,喷水喷沙。
洼地重,平地轻;沙地重,土地轻。
洼地有三重:大水淹得重,干旱碱得重,地震动得重。
4、关于地震预报:
小的闹,大的到,地震一多应报告。
小的一停大的到。
地震闹,像雨到,不是霪来就是暴。
雨后阴,震后闹,提高警惕莫忘掉。
阴历十五加初一,家里做活多注意。
抬头一看月儿圆,初一十五有点悬。
冷热交错,地震发作。
天无常,地无常,闹预报,细思量。
井水温泉是个宝,地震前兆来得早。
水涨三尺三,不出三天三。
地下水,有前兆:不是涨,就是落;甜变苦,苦变甜,又发浑,又翻沙。见到了,要报告。为什么?闹预报!
我用漂亮的正楷字一条一条把这些抄完,再检查一遍,发现无误,日头已经东南晌了。我正准备回家,萝卜花却溜溜达达来到了这里。
这时社员们还没收工,孩子们正在学校上课,街上空无一人。萝卜花先看了看黑板,称赞道:“到底是大学生,字写得真俊!”
听了这话,我心里得意,嘴上却故作谦虚说:“瞎写,瞎写。”
萝卜花说:“你这人真是的,我是随便夸人的人吗?”说罢,她用带萝卜花的眼睛直直地瞅着我,小声说:“走,到我家去!”
我立即摇头拒绝了:“我不去。”
萝卜花说:“你以为是我叫你呀,是池明霞叫你。她在我家等着有话跟你说!”
“真的?”
“真的!”
池明霞要跟我说话?这可能是正常的。因为我们已经定亲,许多事情都可以由媒人跑腿递话儿。我打消了怀疑,便跟着萝卜花去了她家。
她家果然没有锁门。我走进去问:“池明霞在哪里?”
萝卜花说:“在屋里,快去吧!”
我便往堂屋里走去。然而走到屋里一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我听见萝卜花在给院门上闩。我意识到事情不好,便想马上离开这里。哪知道刚一出屋,便被萝卜花瞪着眼推回来了。她一边推一边说:“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
我怕在院里推推搡搡让人听见,就没做反抗,退在屋里站下后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不料,萝卜花却将我紧紧一抱,说:“喜子喜子,你把我想死了!”
说罢,她就用力把我往床边扯去。到了那儿,她一手紧紧扯住我,一手便将自己的裤子退了下来。萝卜花躺到床上说:“你上来,你上来!我问过池明霞了,你想干她,她不叫你干。现在地震说来就来,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你就这么憋下去?傻小子,快来吧,快来吧!”
想到我在池明霞那里受到的挫折,一股要搞恶作剧的心理突然生出。我想:干就干,反正不是我主动的!我一跃而上,用力挺进了萝卜花的身体。
罪恶直到结束之后,才能觉出它是罪恶。我提上裤子,看一眼萝卜花那丑陋的身体,突然恶心欲吐。我匆匆穿上裤子,拿起小册子和粉笔,转身就走了。
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娘可能浇园去了。我跑到我的小西屋往床上一扑,哀哀地哭了。
下午我上队里干活,一些人见了我问:“大秀才,黑板报出完啦?”这话问得我心惊胆战。我怀疑别人已经知道了我与萝卜花之间的勾当。等到有几个人说也看了这期黑板报,还断断续续地背出了一些防震谚语,我心中的惊悚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日头平西,池长耐也来到了地里。我知道,他是从公社开会回来了。看见了他,我心里种种念头翻腾不已:有一些歉疚,也有一些快意;有一些羞涩,更有一些坦然。我想,反正我,你,萝卜花都不是人,都是畜牲!
队长问池长耐开的是什么会,池长耐说:秋收秋种会议。虽然防震工作紧,但上级还是要求把这两件事抓好。
有个社员说:“快来地震了,赶紧刨地瓜吃吧,早吃还早得一口。”
池长耐将眼一瞪:“胡说,这时候地瓜正在长个儿,能舍得刨了吃?”
社员们便不敢再提意见,都在那里埋头干活。
晚上收工回家,娘已经把饭做好了,可我爹还没回来。我说:“兴许在那里喝醉了。”
我娘说:“你爹喝酒从没醉过,是路太远了。喜子,你到村外迎迎他去。”
我便走出村子,趟过小河,去了通往南乡的那条路。
哪知刚走到南岭,发现我爹和我姐正坐在路边。我惊讶地道:“爹你回来啦?我姐怎么也来啦?”
我爹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是长嘘短叹。我姐则扭过头去,一下下拿手擦泪。
我说:“出了什么事?快回家跟娘一块说吧。”
我爹说:“其实我跟你姐早就到了这里。看看天还不黑,实在没脸回村呀!”
我便猜出,我姐是叫婆家看出蹊跷,给撵回来了。我看看天已经黑透,说:“走吧,这时候进了村别人也看不见了。”
我爹和我姐便站起身跟着我往村里走。进村时,我们见到人躲躲闪闪,惟恐让人看见了我们。
回了家里,我娘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我爹汪然出涕道:“怎么啦?叫人家拿牲口待啦!”
接着,他便痛苦地讲述了去“瞧四日”的经历:他本想两家做了亲,老亲家见面应该热热乎乎,没想到去了之后人家烟也不递,茶也不沏,话也不说。他硬着头皮寒暄了两句,人家说:什么也别说了,上饭吧!女亲家于是起身去了外头。万万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给她端上了一个筛子,里面盛满了驴草!他惊问这是干啥,老太太说:干啥?你们一家都是牲口,不就得吃草吗?你闺女跟人睡觉,带着犊子进俺的门,这不是坑俺吗?今天你来正好,赶紧把你闺女领回去吧,俺不要啦!这时,我姐就叫她男人连拽带拖,弄到了爹的面前。我爹觉得实在没脸再呆下去,一句话不说就领着我姐回来了。
我娘听完爹的叙说,拿手拍着膝盖哭道:“老天爷呀,俺没脸活啦!真是没脸活啦!”
哪知道我姐却擦擦眼泪说:“娘你别弄这个样子,咱怎么没脸活啦?等喜子上了大学,一俊遮百丑!哼,他家不要我,我还不屑跟他们哩!那个熊人,什么事也不懂,性子粗鲁,为人吝啬,我跟着他也是活受罪!”
我娘说:“那你往后怎么办?”
我姐说:“怎么办?跟从前一样,该干啥干啥!”
我娘说:“俺那姑奶奶,你可别在村里抛头露面!你先在家里藏几天,藏到七天该回门的时候再露头。我过两天去找媒人,叫他给说和说和,让你在这里过几天再回去!”
我爹也说:“胰子你不能在家里长呆,要是叫别人知道了,你这辈子怎么办?还有,那孩子也一天天大了……”
我姐听了他们的话,便不吭声了。
我娘摇摇头,去锅屋端出饭来,我们一家在极度悒郁的气氛中吃了起来。
吃过饭,我爹便拎着蓑衣去了麦场。我也正要走,我姐却对我说:“喜子,你去把池长耐给我叫来。”
我立马恼了,梗着脖子说:“你还叫他!真不像话!”
我姐赌气地说:“反正就这样啦,我得跟他说说这事。咱说,你的事我也得上上弦呀!”
上上弦。是得上上弦。为了五年后将要踏上的金光大道,我长叹一声,便出门去了池长耐家。
池长耐两口子正在院里坐着说话。见我来了,萝卜花现出一脸的不自然,我脸上当然是更不自然。然而池长耐没注意到这些,只问我干啥。我说:“我娘叫你到我家说个事儿。”
池长耐立刻有些惶惑不安,他嘴里说着:“什么事儿?什么事儿?”便起身跟我走了。
到了我家门口,我说:“你自己进去吧。”随后我便钻到了防震棚里。
过了片刻,我娘也从家里出来了。她回头将门锁上,也钻进了与我相邻的防震棚里。
我在这边一声声叹气,娘在那边也一声声叹气。
过了一会儿,娘说:“喜子,在世上为人真难呵!谁都想往好里奔,可往好里奔就得花本钱。你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顾了那头,又顾不了这头。反正,没法子两全。”
我想一想,娘的话说得极是。我说:“是呵,我要是不想去上大学,咱还用受这狗日的罪?”
叹了一会儿气,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走动。我说:“娘,外面好像有人。”
娘说:“你出去看看。”
我从棚子门口向外边偷瞧起来。虽然夜色朦胧,但我还是能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家门口,而且那人正是萝卜花。我吓得赶紧钻回了棚里。
我小声跟娘说了。我娘沉默片刻,便从棚里钻出来去了门前。
我听见,娘先打招呼道:“他表嫂子来啦?有事吗?”
萝卜花说:“你不是把老池叫来跟他说事吗,他怎么不见啦?”
娘说:“是说事了,说完他就走了。”
萝卜花说:“说什么事?”
娘说:“说我家喜子的事,求他别忘了。”
萝卜花哼了一下鼻子说:“喜子他娘,你真是捂着***过河——小心得过了头。这事他敢忘吗?你尽管放心吧!”说罢,她就在朦胧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