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7800字
凡是经过1976年那段不寻常日子的人都说,那一年的天气真怪,雨水特别特别地大。我们这里从麦收前就进入汛期,三天下一回,两天下一回,接连五六天不放晴也是经常的。
霪雨进一步加剧了地震恐慌。一旦来雨,尤其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雷雨,一时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乌黑,只有竹竿子大雨从天而降,几乎人人都颤栗着身子说:要来地震了,要来地震了!
然而雷雨一次次下,地震却一次也没有真来。但人们每逢下雨天还是惊慌,尤其是得知四川又发生大地震之后。下雨时,一个雷震得山摇地动,人们就以为这就是一场小震了。“小震闹,大震到”,人们根据我传播的防震谚语,一边疯狂地吃吃喝喝,一边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大家伙”的到来。
这天晚上,雷雨又下了起来。我正在防震棚里蹲着,万般警惕地监视着地上的水平尺和酒瓶脸盆,大队会计池长锁突然跑来叫我到大队部去。我问有什么事情,他说公社徐助理来了,池长耐让他通知各队队长和我赶快去开会。我披上蓑衣,便跟他冒雨走了。
到了大队部,村党支部几个人和八个生产队长都挤在院子中间那间防震棚里,公社来的徐助理则坐在桌子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这时,池长耐说:“人到齐了,徐助理你讲话吧!”
徐助理便扔掉烟蒂,脸色十分严峻地说:“同志们,现在我来传达公社党委的命令。根据这一段的监测,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经过认真而科学地分析,一致认为,咱们这地方二十四小时之内可能发生特大地震……”
听了这几句话,除了池长耐,在场的人全都变了脸色,都倒抽着凉气面面相觑,说:毁了,真要来了!有的人还欠起屁股做出要跑的架势。
池长耐说:“大家安静一下,听徐助理把话说完!”
徐助理接着说:“所以,公社党委今天晚上派我们脱产干部赶到各村,火速下达通知,并组织群众转移到安全地方!”
几个队长叫起来:“哪里安全呀?到底什么地方能安全呀?”
池长耐说:“咱们村靠近小河,说不定地会裂缝,喷沙冒水,最安全的地方是上馍馍山。那座山全是石头,是裂不了缝,也喷不了水的。”
大家说:“对,那就上馍馍山!”
徐助理说:“转移的地点明确了,咱们各个生产队长要彻底负起责任。在大队下达转移通知之后,你们分头挨家检查,动员,甚至是硬性驱赶,决不能再让一个人留在村里。还有,家里的东西除了现金,其它一律不要带,免得成为累赘,反正等地震过去,我们还会重建家园的!”
他讲完话,池长耐说:“徐助理把上级指示都传达清楚了,事不宜迟,咱们就赶紧行动!现在我就去河南崖下通知,各队半个小时之内都要把人全部轰到山上!党支部的几个人现在就先到馍馍山那里,准备维持秩序,让大家到了那里老老实实蹲着,不要乱窜。听明白了没有?”
干部们答应着:“听明白了!”
接着,到会的人一轰而散,转眼间走光了。
我没有走。因为我这个地震宣传员还没有领到任务。池长耐看了看我,说:“喜子你哪里也别去,就一直跟着我。我们先下通知,然后再去一些人家检查,看还有没有呆在家里不走的。”
徐助理这时说:“通知我下完了,任务也布置好了,我就回去了。老池,你一定要把这次演习搞好,摸索出经验教训,以便地震真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说罢,他走出防震棚,推着自行车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小声问池长耐:“怎么,今晚这是搞演习?”
池长耐说:“对,搞演习。不过,这事别人都不知道,包括那些大小队干部。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我问:“什么时候再告诉?”
池长耐说:“等大伙都上了山吧。”
我说:“演习一下也好,免得到时候慌乱。”
池长耐这时拿了铁皮喇叭筒和手电筒,带着我一溜小跑去了河南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着全村大声吆喝起来:“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公社刚才来人下了通知,咱这地方马上要发生大地震,要求全体社员统统转移到安全地方!咱们村到哪里呢?到馍馍山!那里安全!现在,谁也不准再呆在村里,半个小时之内要全部走净!请大家赶快行动!赶快行动……”
他的话音刚落,村里便响起一片骇人的喧嚣。大人喊声、小孩哭声、鸡惊声、狗叫声、开门声、脚步声……嘈嘈杂杂汇成一锅热粥。
我俩在河南岸站了片刻,便决定回村看看。
到了村里,街上还有一些惊慌奔走的人。池长耐一边用手电光柱指挥着一边故意大声喊叫:“快跑快跑,再不跑就活不成了!”
于是,那些人跑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看着眼前这种情景,再想想这是一场演习,我忽然觉出了滑稽,觉得全村人都受到了愚弄。
但我不敢把这感觉说出来,只是亦步亦趋跟在池长耐后头。
在村口站了一会儿,池长耐说要到一些人家看看。我们接连走了几家,都是闭门锁户,再去防震棚里检查,里面也是没有人,看来都已经跑了。
再走一家,发现院门开着,我们便走了进去。这是三老木的家,这老汉六十多岁,无儿无女,是个“五保户”。池长耐站在院里大声喊道:“三老木!三老木!”
然而屋里没有应声。池长耐走到门口用手电照照,发现三老木正躺在床上。他大声喝斥道:“三老木,你还呆在家里,是想死了怎么着?”
三老木说:“我就不走。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什么死?把我砸死了,队里还省点儿粮食!”
池长耐说:“不行,你想死,大队党支部还不想你死!快走快走!”说着,他就跑到街上用铁皮喇叭筒喊了起来:“叶明富!叶明富!你在哪里?你快到三老木这里!”
四队队长叶明富很快跑来了。池长耐训他道:“你是怎么搞的,一个五保户躺在家里你都不管?”
叶明富说:“我来叫过他了,他说立马就走的呀!”
池长耐说:“你看他是个走的样子吗?这老顽固头!你快把他背上!”
叶明富蹿到屋里,把三老木一拽,背起就走了。三老木在叶明富背上哼哼着说:“秦始皇那时候,人到了六十还不死就活埋。我已经六十五了,还活个啥劲儿……”
池长耐带着我继续在村里检查。
走到邴寡妇门前,听见里边有人压低声音争吵。我们进去用手电一照,原来是邴寡妇和光棍汉池长雨在拉拉扯扯。池长耐喝道:“你们干啥?”
邴寡妇一听是书记便哭了。她说:“书记你快管一管!俺想上山,他死也不让,非叫俺跟他在家睡不可!”
池长耐把手电光直射到池长雨脸上,厉声道:“地震来了还不跑,长雨你要干啥?”
池长雨抬起胳膊挡着手电光,哭唧唧地说:“地震来了,再不睡捞不着睡了……”
这话让人哭笑不得。池长耐道:“全村人就你没出息!快走!想睡到山上睡去!”
池长雨立即兴奋地对邴寡妇道:“那就听俺大哥的,到山上睡去!走走走!走走走!”说罢,他扯着邴寡妇一溜烟跑了。
我看着他们俩的背影,不由得笑着摇头。
我们在村里又转悠了一会儿,再没有发现家里有人的,便决定到馍馍山去。不料,再走过大队部门前,忽然发现里边有个人影儿一晃。池长耐小声说:“不好,有阶级敌人破坏!”
说罢,他拽着我紧贴在院门边,想看看里边的人在干什么。
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那人钻进了防震棚,接着里面便传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池长耐带着我蹿了过去。他站在防震棚门口用手电往里照着,嘴里大声喝道:“谁?”
想不到,在手电光里惊慌颤抖的竟是我二叔。
池长耐说:“叶成山,你要干啥?”
我二叔趴在桌子上战战兢兢地说:“不,不干啥……”
池长耐走过去,将我二叔扯直了看看,原来他手里拿了一把钳子。池长耐把钳子夺到手,再看看已经快要撬开的抽屉,跳着脚骂道:“你这个破坏分子!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你要偷钱是不是?”
我二叔急忙说:“不是,不是!书记,我只是想看看账本!”
我说:“人家都忙着防震,你跑到这里看账本干啥?”
我二叔说:“我想看看,我欠村里的钱到底是多少。”
池长耐说:“你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拿了钳子来看?你说,你是不是想把账本毁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二叔迟疑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是。”
池长耐冷笑着道:“你想得倒美!大队的账本我早就叫会计藏好了,你以为还在这里?再说,你欠大队的钱是铁板上钉钉,就是把账本撕了也赖不掉!”
我二叔向着池长耐作揖打拱:“书记,我错了,我该死,你就饶了我吧!”
池长耐说:“今天晚上形势这么紧,我没有工夫跟你啰啰!你快上山,等着明天处理!”
听罢这话,我叔急忙跑走了。
池长耐晃晃手中的钳子说:“你看看,这有多危险!他要是真把大队账本毁了,损失可就大了!”
我说:“那账本是藏好了吗?”
池长耐说:“当然啦!我身为一村之长,连这点事都想不到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