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本章字节:31650字
当缭绕在琼顶山巔的云朵与西天的晚霞遥相呼应成为同样颜色的时候,简寥观里的法事也结束了最后一个项目,道士们放下法器,更衣吃饭。饭菜是沈嗣洁雇请附近村民来做的,一锅素菜加一锅米饭。道士们各自取碗去吃,而后由祁高笃派来的中巴车接回城里。
石高静和应延春吃罢,去接替阿暖守灵,阿暖爬起身,擦擦腮边的泪水走了。石高静看见棺材前面的线香将要燃尽,拿来三根换上,坐到旁边的席子上歇息。应延春挪了挪屁股坐到他的对面,嗫嚅片刻说:“石院长,我姑妈的钥匙在你那里吧?”石高静说:“嗯。你姑妈是有一串钥匙,我把它带回来了。”应延春说:“那你给我吧,我去她屋里收拾一下。”说着就向石高静伸出手来。石高静说:“这不合适。按照道内规矩,道人羽化之后,留下的东西都是庙里的。在过去,要把东西摆出去‘卖大单’,谁看中了什么谁就买,钱由庙里收。你姑妈的东西也应该是简寥观里的财物。”应延春吧嗒一下嘴道:“沈道长这样说,你也这样说。可是,你们的规矩是你们的,我这里也有规矩。”石高静问:“你有什么规矩?”应延春说:“《遗产继承法》。”石高静看着应延春那张因在田间长期劳作显得特别粗糙的脸,犹豫片刻说:“你等着,我和你姑妈的两个徒弟商量一下。”
他来到厨房,向正在吃饭的两个坤道说了这事,沈嗣洁愤然道:“小应怎么这样!师父羽化的第二天,他就跑到山上向我要钥匙,要收拾师父的东西。我说,钥匙让师父带到美国去了。没想到,他现在又跟你要。师父的东西不能给他!”石高静问阿暖怎么办,阿暖却说:“给他吧。”沈嗣洁向阿暖瞪眼道:“不行!不能坏了规矩!”
石高静见两个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正思虑怎么办才好,灵棚里忽然传来应延春的哭声。他声音粗壮,边哭边说:“姑妈,姑妈,我可怜的姑妈!你的心好狠!你撇下我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呀姑妈……”看见阿暖被那哭声感染又在流泪,石高静说:“按遗产法办吧。”沈嗣洁气鼓鼓道:“遗产,遗产,好像我师父还有万贯钱财似的,哼!”石高静说:“就是,你师父还能有多少财产?咱们别计较了。”说罢,他去灵棚和应延春讲了这个决定,应延春点点头止住了哭声。
等到两个坤道过来,石高静让阿暖守灵,他和沈嗣洁带着应延春去了紫阳殿西面师兄的丹房。他掏出师兄的钥匙开了锁,沈嗣洁第一个进去把灯打开。
石高静与师兄二十年前相识,但从没进过她的丹房。现在走进去,只觉清香扑鼻,好闻得很。他知道,这是师兄留下的丹香味道。紫阳真人说过,“自然丹熟遍身香”。师兄在美国期间,曾在她住过的房间里留下了这味道,数日后在琼顶山再次闻到,他觉得既亲切又伤感。
沈嗣洁抬手向房间里一比划,对应延春说:“师父的东西都在这里,你想拿啥就拿啥吧!”
应延春站在屋子中央,这看那看。
石高静环视一下,发现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仅有一床一桌一橱两个凳子而已。唯显特别的是,床前的地上,有一只已经坐破了的大蒲团。他知道,师兄的功夫和丹香,都是在这个大蒲团上练出来的。
应延春伸手打开橱子,看见里面只有几件青色道袍和一件紫色法衣,就把橱门关上,指着床边的桌子说:“石院长,你把抽屉打开。”
石高静开了锁,拉出抽屉,三人一起去看,见里面有一些钱,一些杂物,还有一个蓝布包。沈嗣洁对应延春说:“师父的钱都在这里,你拿去吧。”应延春就去收拾。他先捡百元大钞,然而只捡了三张就没有了,剩下的全是零钱。他摇头道:“不对,怎么只有这点钱呢?”
石高静说:“你姑妈就是没有钱。他去美国的机票还是我给买的呢。”
应延春叹一口气,去抽屉里把那些零钱一把把抓出来,装进自己的衣兜。他拨弄着杂物看看,见没有一件值钱的,就把那个蓝布包拿了出来。石高静说:“这应该是本书。你姑妈在美国跟我说过。”应延春不吭声,把包放在桌上打开了。
里面果然是一本书,线装的,四角均已磨损,破旧的封皮上有“悟真篇”三个正楷大字。石高静拿起来翻阅片刻,见这书的内容与平时自己读到的《悟真篇》一样。不一样的是,天头、地脚以及行间有一些后来写上去的蝇头小楷,内容是给正文作注。让他奇怪的是,这些作注的文字笔迹风格不一,墨色浓淡不同。翻到书的最后,看到有一行字是“琼顶山全真龙门第五代弟子李静石敬刻”,不禁万分惊喜:原来这是元末明初的刻本。再看封三那一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名。第一行是“琼顶山全真龙门第六代弟子马真朴拜读”,立即惊叫起来:“马真朴?”沈嗣洁问:“马真朴是谁?”石高静说:“是元末明初的一位高道,他在琼顶山修炼多年,而且经常去玄溪上游的一处悬崖边作单腿独立,暴风骤雨袭来时也色不变身不动,据说活到一百一十岁。”沈嗣洁说:“哎哟,这位祖师爷可真厉害!这书他读过?”石高静说:“书上有他的签名,应该不会错。”沈嗣洁啧啧连声:“了不得,了不得!”
再看后面,是另外一些人的签名:
全真龙门第七代弟子 金常月拜读
全真龙门第八代弟子 陈守身拜读
全真龙门第九代弟子 蔡太用拜读
……
全真龙门第二十六代弟子 翁崇玄拜读
全真龙门第二十七代弟子 应高虚拜读
石高静看到,从六代到二十七代,全真道龙门派在琼顶山的传人,每一代都有人在这里签了名字。书中的那些注解,肯定也是这些祖师们读书时随手写下的。
圣物呵。圣物呵。石高静心里念叨,手在颤抖。
应延春看看他,伸手道:“石院长,这书是我姑妈留下的,我把它拿走吧。”
石高静把眼一瞪:“这可不行。这书是南宗的遗产,不是你姑妈的遗产。”
应延春说:“在我姑妈的抽屉里,怎么不是她的遗产?”
石高静向他展示着书页说:“小应你看,这是南宗道士祖祖辈辈都读过的一本《悟真篇》,是讲怎样修炼的,你姑妈只是一个保管者。她在美国跟我说过,祖师爷们有这么一本书留下,让我回来继续珍藏着它。”
应延春说:“她让你珍藏,有什么证据吗?她写遗书了吗?”
石高静心中腾地冒出火来,指着应延春厉声道:“小应你不要太过分!本来,你就不应该到庙里要你姑妈的遗产,我们看你可怜,就迁就了你。可你不该把不属于你姑妈遗产的东西也拿走。这书是琼顶山的,不是你的!”他把书重新包好,放进抽屉,“吧嗒”一下锁上。
应延春看看上了锁的抽屉,咧咧嘴说:“我不要这书也行,可你得给我一点钱。”石高静说:“我凭什么给你钱?”应延春说:“就算我把书卖给你们了。”石高静让他这说法弄得哭笑不得,但为了让他死心,就问:“你想要多少钱?”应延春说:“我要一千。”石高静心中窃笑:看来,这家伙还是不明白这本书的价值。他说:“好吧,我就给你一千。我今天身上没带钱,等给你姑妈出完殡再说好不好?”应延春说:“不,你身上有钱。今天沈道长替你发给道士美元,你也给我美元吧。”石高静苦笑一下:“好,好,我给你美元。”就掏出钱包,数给他三张五十的。
沈嗣洁看了说:“还不快拿着?一百五,能换一千二。你得的更多了。”
应延春脸上现出满意神色。他接过去仔细看看,装进了兜里。
三个人回到灵棚,见阿暖正一边流泪,一边向着师父的棺材叩拜。三个人也随她叩了三个头,到一边坐下。然而,阿暖的叩拜还在继续。
石高静问:“阿暖,你这是行的什么礼?怎么磕不完了呢?”
阿暖站下,擦一把泪水说:“叩谢师父的养育之恩。她养我一天,我还她一拜。”
石高静吃惊地道:“一天一个头?你在她身边十七年,那要叩多少呵?”
阿暖说:“六千来个。”她又俯身拜倒,嘴里说道:“这一拜,是八三年七月初五,师父为我背黑锅挨骂的日子……”
听了这话,石高静的眼睛立即湿润了。这个日子他是知道的。那天是师父羽化一周年,他专程从杭州赶来祭奠。师兄请来一些道士做法事,引得当地许多老百姓前来观看。那时阿暖只有七个月大,老是哭闹,师兄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忙这忙那。突然,外面有一群半大小子喊叫起来:“姑姑子,养孩子,砸你庙里的大牌子!”他们还从地上捡起石头,用力砸向了“简寥观”的匾额。在场的道士和俗人都被这举动惊呆,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应道长,应道长紧紧搂住阿暖,委屈的泪水蓄满了眼窝。石高静知道,自从师兄收养了阿暖,就有人造谣说,琼顶山的道姑生了孩子。在不断升级和更新的一个个谣言版本里,道姑与道士有了密切联系。再后来的谣传里,那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道姑的师父翁崇玄。有人说真是想不到,在深山里修炼了一辈子的老道士,有着神奇法术的翁大师,竟然与女弟子有一腿。有听者献疑:翁老道寿高百岁,还能留种吗?说者回答:老道修炼了一生,元阳充足,让女弟子珠胎暗结没有任何问题。由此,说者还推断,翁老道去年夏天水漫逸仙宫的时候为何失踪,原因正在这里。他是让女弟子怀上身孕,没脸在琼顶山住,浪迹天涯去也……那天晚上,石高静劝师兄说,把孩子送人算了,你一个出家人犯不着为俗家弃婴污损名声。师兄却说:太上讲,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不敢为天下先。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要齐同慈爱,异骨成亲。这孩子被她父母遗弃了,我怎么能忍心再遗弃她呢?此后,她照样忍辱含垢,抚养阿暖。
阿暖的叩拜还在继续。她一次次跪倒,又一次次爬起身来。每一次磕头前,都轻声说一下日期。
拜到八月十四这天,阿暖多说了一句:“这天师父把羊娘羊哥送走。”说罢,她的眼泪再次涌出,跪倒时悄然洒落。
阿暖曾经有羊娘羊哥,石高静听师兄讲过。师兄捡到阿暖的第二天,抱着孩子去三里外的鹤山村化缘,让有奶的女人分点奶水喂养阿暖。来到一户人家,女主人说我没有奶,可我家的母羊有,你把它牵去用吧,用完了再还给我。于是,师兄就把那户人家的母羊牵到庙里,挤羊奶喂阿暖。不过,母羊来的时候还带着两只羊羔,此时也在吃奶,阿暖等于从它俩那儿分得了一份。每当师兄挤了羊奶喂阿暖的时候,就指着三只羊说:“阿暖,叫娘,叫哥。”然而阿暖一直不会叫。一年多之后,羊奶变得寡淡,阿暖也可以吃米粥之类了,师父就抱着阿暖,赶上母羊和两只小羊去了山民家里,把羊还给了人家。就在向人家告别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阿暖竟然向那三只羊叫道:“娘!哥!”师父说,她亲眼看见,那三只羊站在那里看着阿暖,一个个眼泪汪汪……
石高静还听师兄说,阿暖六岁的时候,听师父说起这事,非要去看她的羊娘羊哥不可。师父不让去,这天她趁师父下山办事,自己偷偷去了鹤山村,进村后遇人就问,她的羊娘羊哥在哪里。村里人觉得惊奇,把她盘问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了,把她送到村后的一户人家说,老宋,道姑养的小孩来找羊娘羊哥了!老宋看了看阿暖说:你羊娘羊哥四年前就下山了。阿暖问:下山到哪里去了?老宋说:我也不知道。阿暖看看老宋院子里果然没有羊,只好回了道观,等到师父回来,就问她下山见到她的羊娘羊哥了没有。师父得知阿暖去过鹤山村,抱着她泪水涔涔,说:见到了,她们娘儿仨整天在山脚下吃草呢。阿暖要去看,师父说:你去不了,那一千多级台阶你走不动的……当阿暖大了几岁,终于能把那一千多级台阶走完的时候,她已经明白,羊娘羊哥下了山,就再没有了吃草的机会,而是被羊贩子送到了羊肉馆里。虽然明白了这个结局,但她每次走在玄溪峡谷中,看到路边有人放羊,还是希望有三只羊抬起头来,听她喊羊娘羊哥……
看着一次次俯身叩拜的阿暖,石高静心酸眼热。她想,这孩子有情有义,用这种方式向师父感恩,也真够意思。十七年,六千多天,拜六千多次。按一分钟六次计算,她要用去二十个小时呢!这样,出殡前的今明两夜,她要连拜不止才行。有这样的养女,师兄的在天之灵应该欣慰啦。
沈嗣洁说:“师叔,你从美国回来一直没休息,肯定很累,我给你收拾好了丹房,你去睡吧。”石高静说:“我是有点累。好,我去休息。”
沈嗣洁把他领到了东厢一间房子里。石高静见里面桌椅齐全,床铺整洁,自己的行李包也被提到了这里,就说:“很好,谢谢嗣洁,你回去吧。”沈嗣洁把钥匙交给石高静,向外走去。石高静叫住她说:“哎,阿暖在那里磕头,时间长了容易累着,你好好照顾一点。”沈嗣洁说:“嗯,师叔你放心吧。”她停顿片刻,看着石高静说:“师叔你想不想知道,阿暖为什么要给师父这样磕头?”石高静问:“为什么?”沈嗣洁说:“她是心中有愧,觉得对不住师父。”接着就讲,师父派阿暖下山学高功,阿暖却和卢美人勾勾搭搭,让师父十分生气。
石高静听了这些吃惊不小。他想,阿暖看上去单纯朴实,不大可能做出这事,如果有一些瓜葛,那也是老卢起了歹心。再者,阿暖对师父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不是一个“愧”字就能解释的。古人有言: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这个沈嗣洁,说不定也是个搬弄口舌的,对她的话不能全信。
沈嗣洁还在说卢美人和阿暖,说卢美人整天打电话找她,把师父气得够呛。石高静打断他的话说:“小沈,我要休息了,有话明天再说。”沈嗣洁这才把舌头收住,点点头走出门去。
石高静把门关上,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喝着。他听见隔壁传来深沉而悠长的鼾声,心里说:这个老睡仙,就是天塌下来也照样睡呵。
喝完水,他上床坐进被窝,关掉手机,想修炼一会儿。哪知一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飞机上,身体晃晃悠悠,脑子昏昏沉沉,只好倒头睡下。
醒来,窗户已经发亮。他起床洗涮一下,去灵棚看看,阿暖还在叩拜,旁边只有应延春一个人裹着大衣踡卧在席子上。石高静看见阿暖动作迟缓面容憔悴,心疼地说:“阿暖,你快停下休息吧。”阿暖这才坐到一边。石高静问她拜到哪年了,阿暖说:“拜到两千年了。”石高静说:“还有九年呢,你能拜得完吗?”阿暖喘息着说:“能,一定能。”她喝下一杯水,又接着叩拜。
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是沈嗣洁来喊阿暖去做饭。石高静说:“嗣洁,让她拜吧,我帮你做。”阿暖急忙说:“师叔,我去。”爬起身就走了。
当太阳在琼顶山最高峰露出金灿灿的脸面时,阿暖过来说饭好了,让他和应延春去吃。二人一起走出灵棚,忽然听见大殿那边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叫道:“师父!师父!”
石高静转脸一看,只见露西拖着箱子匆匆走来。他猛地站住,皱起眉头用英语问:“露西你怎么来啦?我不是说三天之后去接你嘛!”
露西到他跟前站定,仰脸喘息片刻,摆着头道:“我受不了,我真的是受不了!”
石高静问:“你受不了什么?”
露西说:“我受不了那个酒店的***气息!”
她向石高静讲,昨天他住进祁先生开的酒店,发现房间里有许多中国古代的男人女人作爱的图片,都挂在卫生间的墙上。她感到很新鲜,就一张一张地看,看得她起了***,很想找个中国男人仿效一下。但她知道,那样做是错误的,是与职业道教徒的身份不符的,就克制住自己不再看,去床上睡觉休息。后来,他被酒店的苏女士喊醒,去吃了晚饭。想不到,她回房看了一会儿电视准备打坐,隔壁却有人作爱,大声喊叫,经久不息,这又让她欲火中烧,彻夜难眠。她想,在这种地方住下去,是很容易堕落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就离开酒店,打出租车来到了这里。
听了露西的诉说,石高静气愤地道:“老四搞的是什么鬼名堂!”他责备露西,不该不经他允许直接跑到山上。露西委屈地撅着嘴说:“我昨天夜里打你手机,可是你关机了。我想另换一家酒店,又怕中国的酒店都充满了性。”石高静苦笑道:“怎么能都是那样?咳!”
沈嗣洁从斋堂里走出来,看看石高静,再看看露西,眼里满是猜疑。
石高静不无尴尬地向沈嗣洁介绍,这是他在美国收的徒弟露西,跟他来琼顶山出家修道。沈嗣洁张大嘴巴“噢”了一声,话里有话地说:“噢,师叔的徒弟真漂亮呀。看她那脸,跟煮熟的鸡蛋白一个颜色儿……”
石高静向露西介绍了沈嗣洁,又带她到灵棚给应道长磕头,与阿暖见面。
石高静让沈嗣洁给露西安排住处。沈嗣洁说,住我隔壁那间吧。石高静和露西跟她过去看看,见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且落满尘土,肯定有好长时间没人住过。露西问石高静,她把笔记本电脑带来了,这里能不能上网?石高静说,估计要用客堂里的固定电话拨号上网。露西问,能不能在这间房子安一部固定电话?石高静说,露西,你是来修道呢,还是要搞一间办公室经商?露西做个鬼脸,不再吭声。
沈嗣洁说,山下的道长们马上就来了,咱们得抓紧吃饭。石高静把这话翻给露西,露西点点头,跟着他俩去了斋堂。
饭后,露西带着一脸好奇在庙里这看那看。石高静陪她看了前后两个殿堂,让她叩拜神像与祖师,给他讲道教常识与简寥观的历史。他还带露西走出庙门,指着玄溪水库大坝,讲那座沉入水中的逸仙宫。
祁高笃打来电话,说今天公司有事,他不上山了,明天再来。石高静问他,知不知道露西到了山上。祁高笃说:“不知道呵。哎,她怎么只住一夜就跑到山上去了?”石高静说:“她说,她受不了酒店里的***气息!你搞了个什么鬼地方?”祁高笃大笑:“哈哈,想不到你徒弟还挺清纯。我这逸仙宫是神仙府第,怎么能是鬼地方呢?”石高静说:“老四你别笑,我有空好好教训教训你!”
中巴车载着大群道士来了。石高静迎上去,对他们拱手施礼,打着招呼。露西也带着如花笑靥,学了师父的样子。
道士们看见露西都很吃惊,向她瞥上一眼就急匆匆进庙。卢美人停住脚说:“老三,这位外国美女是谁呀?”
石高静向他做了介绍。卢美人听后夸张着表情说:“露西小姐,我最最热烈地欢迎你!我和你师父当年是师兄弟,以后你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尽管说!”石高静向露西转达了卢美人的欢迎之意,对别的内容没做翻译。
道士们换上行头,来到大殿。卢美人指着一位头戴莲花冠的道长向石高静讲,上午的法事只用一位高功,就是这位周道长。石高静见周道长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恭恭敬敬抱拳道:“周道长辛苦了。”周道长还礼:“石院长别客气。”说罢,他指挥道士各就各位。
法事开始,周道长脚穿鞋底很厚、鞋帮绣有云头图案的“云履”,在神坛前铺着的罡单上迈着一种奇特的步法走来走去。石高静知道,这种步法据说是大禹传下的。大禹当年治水至南海之滨,见一神鸟步法奇特,便模仿之,运用于治水之方术。后世道士将这步法搬上了醮坛,步罡踏斗,法天地造化之象,合日月运行之度。此时,周道长踏动禹步,掐指念咒,法衣炫炫,广袖飘飘,俨然一位神仙行走于银河星汉。
周道长走了一会儿,在罡单中央停下,当胸执笏,面对三清像朗声说文:“昔在延康,气未分于清浊。肇判太极,行乃正于方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罗星斗,下列山川。三清为众圣之尊,四帝总万灵之职。于是,天尊演教,济物利生;太上垂科,随机赴感。人天以之而交会,凡圣由是而混融……”
周道长这一番说文,庄严至极,声情并茂,让石高静深受感染。他想,道教的斋醮科仪,涵融文学、音乐、炼养、礼仪于一炉,把神圣性与艺术性紧密结合,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代表斋主跪在罡单下首的阿暖,赶来围观的众多山民,也都看得入迷。
周道长说文完毕,躬身下拜,连连叩首。阿暖也随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站起。当她又一次磕完头要站起时,身子突然晃悠几下,歪倒在地,引得大家一片惊呼。石高静急忙过去叫道:“阿暖!阿暖!”
此刻阿暖面色苍白,睁眼看看师叔,欲站无力。石高静把她扶起,向众人讲了阿暖为报师父的养育之恩,昨夜叩拜了一夜的事情。在场者无不为之感动,都劝阿暖快去休息。阿暖说:“我走了,这里没人跟着高功师父磕头了。”石高静知道,应延春在灵棚守灵,沈嗣洁里里外外应付各种事务,都不能过来,就说:“有我呢,你快走吧!”他招呼几个看热闹的村妇过来,让她们把阿暖送走,又对周道长说:“请继续。”说罢,他接替阿暖屈膝跪倒。露西效仿师父的样子,也跪在了旁边。
露西这么一跪,立刻破坏了法事现场的肃穆气氛。本来,山民们见露西站在人群中,还以为她是一位外国游客,现在见她跪在石高静身边,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卢美人向他们热心地解释,说这是他师弟的徒弟,跟着师父来中国当坤道的。听他这么说,山民们议论得更加热烈,对这位洋道姑评头品足,还对她和石高静的关系做着猜测。有一个小伙子说:“哎,到底是徒弟还是小蜜?”这话引起了一片哄笑。石高静实在无法忍受,便让露西离开这里,去后面的灵棚里坐着。露西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呀?”石高静说:“为了让这里安静。”露西这才起身向人们耸耸肩,带着遗憾的表情走了。
一些山民追她而去。露西走进灵棚,灵棚门口立即被山民围得水泄不通。沈嗣洁从斋堂里走过来呵斥道:“看什么看?不就是一个外国黄毛丫头吗?你们这样闹,能让我师父清静吗?”但山民们不走,还是伸长脖子去看那个黄毛丫头。沈嗣洁就分开众人走进灵棚,气乎乎把露西扯出来,一下下往给她安排的寮房门口推。露西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乖乖走进去,把门关上。沈嗣洁回转身,像驱赶羊群似的一下下挥手:“别看了,走吧走吧!”山民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去前面观看法事。
法事做到十一点,道士们停止唱念去吃午斋。石高静到灵棚看看,阿暖又在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叩拜,就让她停下歇息。等阿暖起身,他问露西在哪里,阿暖说,在她的寮房。石高静让她去喊露西吃饭,阿暖看看院里的道俗两众,说:“师叔,你别叫她抛头露面了,我给她送一点吧。”石高静点头道:“这样也好。”
想不到,阿暖去取了饭菜,一手端一碗往西面寮房走,却被正在院里张罗道士们吃喝的沈嗣洁喝住了:“阿暖你回来!你要干什么?”阿暖说:“我给露西送去。”沈嗣洁瞪眼道:“不行!在这庙里,只给天尊、祖师上供,不能给大活人上供!她想吃,自己出来!”
看见沈嗣洁发火,满院的道士和山民都去瞅石高静,瞅露西住的寮房。这时,石高静脑子里突然蹦出“欲盖弥彰”这个词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对阿暖说:“好,你叫露西出来吃。”
阿暖敲门之后,众目睽睽之下,露西走了出来。她向众人拱手说一声“无量寿福”,大大方方地走向米桶。阿暖把给她盛好的饭菜和一双筷子递给她,她道一声谢接到手中,见旁边蹲了一些正在吃饭的道士,就走到东边寮房门前,想坐在台阶上吃。然而刚走过去,全身奇脏的老睡仙突然开门走出来,把她吓出一声尖叫,手中的饭菜洒了许多。老睡仙向她笑一笑,转身向茅房急急走去。露西看着老人的后背连连摇头,她身后则是一片笑声。
下午,阿暖又到大殿跪着。石高静想,不能再把露西藏藏掖掖,心无挂碍、坦荡自然才是正确的做法。他让露西去大殿和阿暖跪在一起,一则向应道长表达敬意,二则观摩道教科仪。露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在大殿一直跪到法事结束。山民们起初还注意看她,后来见怪不怪,就把她视为常人了。
吃过晚斋,山下来的道士们走掉,露西对石高静说,她想洗澡,不知浴室在哪里?石高静问沈嗣洁,沈嗣洁说:荒山小庙,哪有浴室,谁洗澡谁就自己烧水,提到自己房里洗去。石高静明白了,这里还和从前一样。他和露西说了这个情况,露西惊呼:“噢,我回到中国的古代了!”
阿暖在一边听明白了,立即去厨房烧水。露西过去帮她,兴致勃勃地往灶膛里填加木柴,灶门口吐出的火苗将她的白脸烤成红脸。把水烧开,阿暖装到一个木桶里,帮露西提到寮房,还将师父用的木澡盆给她送去。
等到露西关门入浴,阿暖又到灵棚里叩拜师父。坐在那里的石高静劝道:“阿暖,你太累了,就别再拜了。”应延春也说:“阿暖你快歇着吧,我姑妈肯定已经领情了。”阿暖却说:“这是我发了愿的,我一定要拜到底。”说罢又跪了下去。
石高静见阿暖这么认真,心中感动,任她拜去。坐到十一点来钟,应延春让他去休息,他就走出了灵棚。此时老梅树默立院中,枝杈上挂满星星。他想到师兄在这简寥观住了十八年,明天就要去希夷台陪伴师父了,便站在那里默默伤感。
露西悄悄走来,叫了一声师父。石高静见她里面穿着睡衣,外面裹着一件羽绒服,就问她为什么还不睡。露西说,她睡不着,她刚有了一次神奇的体验。石高静问她体验到了什么,她说她洗过澡打坐修炼,刚坐一会儿,就觉得两个***中间有一个点连连跳动,接着,那儿就像发生了爆炸,迸发出许多能量,输送到全身,让她感到非常舒服。这是她从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不知是什么原因。石高静说,露西我要恭喜你,你得到琼顶山气场的润泽了。这里千百年来有无数道人修炼,他们遗留的信息与能量帮助了你。你住在我师兄丹房的隔壁,更能直接受惠。你应该记得,我师兄在美国向你和艾蕾娜讲过,两乳中间的穴位叫作膻中,是女丹修炼中的关键点。到了一定地步,那儿就会有异常感觉,像你刚刚体验到的跳动、爆炸等等。如果你继续修炼,一定会气机活泼,经络通畅,扎扎实实筑好你的根基。露西说,对,应道长就是这样讲的,我只是记不住穴位的名称。师父,我如果到应道长住过的房间修炼,是不是效果更好?石高静说:肯定更好。露西说:那么,我住进她的房间里吧。石高静问:你不怕?露西说:我不怕。石高静说:好,等到给她送过大单,你就搬到她的丹房。
露西点点头,轻轻走到那儿,从窗户里向里面窥视。石高静也默默走到她的身后。露西窥视片刻,突然转身扑向石高静,发着抖说:“师父,应道长正坐在里面!”石高静大吃一惊,推开露西走了过去。他趴到窗户玻璃上看看,从门窗透进去的微弱光亮里,似乎有一个人坐在床前的蒲团上。
这难道是师兄的元神?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进去和师兄见面说话,就去悄悄打开门锁,轻轻走了进去。
然而,这时再看那蒲团,上面并没有人,空空如也。露西也跟进来说:“没有应道长呵?”石高静说:“她和咱们捉迷藏,躲起来了。”他冲着蒲团深深一揖:“师兄,以后我和露西在这里常住,你要多多保佑我们呀。”
说罢,他将灯打开。看到桌子,想到那本《悟真篇》,他就打开抽屉把它拿走,想在睡前拜读一会儿。
出门后,石高静与露西各自回房。走到院子中间,他忽然看见沈嗣洁正默不作声地站在老梅树下。他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沈嗣洁说:“陪我师父。”石高静问:“你师父在哪?”沈嗣洁说:“在这庙里,哪一个地方都有她。”石高静听了这话心中一酸,险些落泪,向她点点头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住室,石高静见桌上有一尊小香炉,旁边还有一扎线香,就将书放到桌上,取一支香插到炉内点着。洗净手,关好门,他向那书三礼九叩,而后无比虔敬地捧起,坐到桌前。
他翻开书页,开始默读紫阳真人的七律诗:
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
百年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
只贪利禄求荣显,不觉形容暗悴枯。
试问堆金等山岳,无常买得不来无。
人生虽有百年期,夭寿穷通莫预知。
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内已眠尸。
妻财抛下非君有,罪业将行难自欺。
大药不求争得遇,遇之不炼是愚痴。
……
石高静发现,这里有一处注解:“大道大药,体用一如”。他想,这位祖师说得太对了。大道为体,大药为用,而有些学道者,包括我自己,往往是重药轻道,沉迷于具体的修炼方法之中,而忘记了对大道的体悟。
再看下面一首:
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
二物会时情性合,五行全处虎龙蟠。
本因戊已为媒聘,遂使夫妻镇合欢。
只候功成朝玉阙,九霞光里驾祥鸾。
在“二物会时情性合”一句旁边,有这么一行小字:“坎离性命乾坤性命身心,一也”。石高静想,修炼者一般把这里的二物理解为心与肾,亦即“坎离”,而这位祖师却把二物与乾坤、性命、身心等同。他的意思是,后天之坎离即先天之乾坤,在先天为性命,在后天又为性情,究而言之只是身心两字而已。这种阐释,真让人茅塞顿开。
再往下看,一处处注解都给人释疑解惑,包含着真知灼见。石高静看得入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窗外的鸟叫声把他惊醒。他看看表,已是早上五点,遂起床洗涮。到灵棚里看看,阿暖还在叩拜。他问,是不是快拜完了,阿暖喘息着说,快了,还有最后半个月。石高静叹息一声,向师兄的棺材磕了三个头,坐到一边陪她。
阿暖的叩拜已经非常艰难了。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每次下跪,都咬紧牙关;每次站起,都是努力几次才能成功。
再一次站起后,她晃悠片刻说道:“二月初一。”
沈嗣洁来了。她睡眼惺忪,显然是刚刚起床。她到棺材前磕过头,站起来说:“阿暖,去烧饭啦。”
石高静说:“等一下,她这就拜完了。”
沈嗣洁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她瞅一眼阿暖,鼓突着嘴走向了厨房。
阿暖依然在叩拜。再一次将要跪下时说:“二月初七。”
石高静知道,这一天离师兄羽化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
“二月初八。”
“二月初九。”
“二月初十。”
这一次跪下去,阿暖突然放声大哭!她五体投地,两手拍打着地面喊道:“师父!娘!我的亲娘!……”
石高静红着眼圈对着棺材说:“师兄,你看见了吧?你没有白养这孩子……”
应延春这时也醒了。他跪倒在阿暖旁边,一边磕头一边哭泣。
阿暖哭过一阵,爬起身擦擦泪水,晃晃悠悠地去了厨房。
八点来钟,石高静接到祁高笃的电话,说他已经去了岛上,船只和墓地都没有问题。石高静说,好,我们举行完了仪式就送师兄过去。
八点半,一大群道士坐中巴车来了。卢美人下车后向石高静拱拱手,不自然地笑一下,直奔灵棚而去。
一群庄稼汉子扛着木杆绳索来了。这是沈嗣洁从附近村里请的殇夫。他们到灵棚里打量一下棺材,穿绳系扣,做着起棺的准备。
康局长和江道长坐同一辆车来了。石高静走过去迎接,见二人表情都很沉重。康局长看到跟在石高静身后的露西,竟然摇了摇头。他问石高静,准备好了没有,石高静说准备好了。康局长说,那咱们抓紧。江道长立即招呼大家集合。
道士们很快到灵棚前站成两列,看热闹的大群村民围出一个半圆。江道长走到灵棚门口,向应道长的遗像深施一揖,回身说道:“天地无私,生死有序。道山有约,鹤驾难留。今日各位齐聚琼顶山,为全真道南宗传人、简寥观住持应高虚道长送行。现在请市宗教局局长康明瑜先生致辞。”
康局长走上前去,向应道长的遗像鞠一个躬,转身讲了起来。他简要总结了应道长的一生,对她爱国爱教、刻苦修行的作为给予高度评价,说应道长的仙逝,是印州市宗教界的重大损失。
康局长讲完走下去,江道长高声道:“邈矣仙游,丹灶空留明月在;悠然羽化,芝房唯有白云封……”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从院子东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梦不醒来,野鹤空悲华表月;事都撇去,桃花哪恋武陵春!”
众人惊讶地扭头去看,原来是老睡仙站在他的寮房门口,抖动着胡子在向这边喊。
江道长向老睡仙拱拱手,说一声“谢老神仙指教”,转身发出指令:“起棺!”
话音刚落,道士们手中的响器一齐发声。石高静端着手香炉走进灵棚,带领阿暖、沈嗣洁、露西和应延春一起向师兄的棺材三礼三叩。举重的殇夫们将杠子***绳扣,打一声号子,猛地将棺材抬起。石高静与阿暖等人转过身,在前面带路,慢慢走出庙门。
路上歇过三回,来到水库边,殇夫们将棺材小心翼翼地抬上大船,放于船头甲板,用绳子牢牢固定。康局长和江道长坐小船,其他人坐大船,很快到了希夷台下。祁高笃早已在码头上迎候,指挥着棺材与人先后登岸。
在江道长的主持下,棺材入圹,覆盖,立塔,一切如法如仪。三位高功率道士们做了最后一通法事,大家向新立的灵塔叩拜一番,又去翁大师的灵塔前叩拜一番,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人群散开,大家这看那看。几位道士走近翁大师的灵塔看那铭文。一位道士瞧瞧落款处,指着那儿向卢美人喊:“卢道长,这个卢高极是不是你?”卢美人走来看一眼,说:“不是我是谁?当年我在琼顶山,师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是他的二徒弟嘛。”那道士笑道:“卢高极,卢茂英,你让我们叫哪个好?”卢美人讪笑道:“都好,都好。”
石高静听见他们的对话,觉得奇怪,就走过来看。他发现,在大师兄和他的名字之间,昨天还是空白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卢高极”三个字,就急忙招呼祁高笃。祁高笃过来看看,鼻子里“哼”一声,问卢美人这是怎么回事,卢美人说:“不是你立的塔吗?我怎么知道?”祁高笃说:“我立塔的时候,没把你刻上呀,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有了?”卢美人红着脸说:“也许是师父显灵?我毕竟作过他的徒弟嘛。”石高静冷笑道:“老卢,你还真成了神话中的角色了?师父会不会这样显灵,你心里大概最清楚。”沈嗣洁在一边说:“让卢道长说说,他是什么时候过来刻上的?”卢美人急赤白脸道:“怎么是我刻上的呢?不可能嘛!”沈嗣洁看着阿暖,恨恨地说:“你说你这宝贝师父,到底是人还是鬼?”阿暖看看沈嗣洁,再看看卢美人,一双秀目中满是疑问。
石高静站到一边,愤懑地想,卢美人当年在逸仙宫拜了师父,时间不长就跑下山去改换门庭,还到处讲翁师父的坏话,说他和女弟子不清不白,把翁师父气出一场大病。翁师父生病时曾向石高静讲,当年紫阳真人收徒不慎,三传非人,三遭祸患,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遭了同样的报应。现在,卢美人竟把自己的名字偷偷刻在师父的墓塔上,岂不是荒谬至极?
江道长过来了。祁高笃向他说了这事,江道长微微一笑:“不就是几个字嘛,何必在意。你们往塔里面瞅一瞅,有你们的师父吗?”石高静心中豁然开朗,说:“江道长讲得对。这灵塔本来就没埋师父,咱们何必在意塔上多了这几个字?”江道长说:“想通了就好,走,咱们上船回去吧。”于是,大家就往码头边走去。
康局长却叫住石高静,说要和他谈谈。看见师父不走,露西也停住了脚步。康局长看看露西,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裸岩说:“走,咱们到那边坐着说。”石高静就让露西在此稍等,自己跟着康局长到裸岩上坐下。他见局长脸上布满阴云,与昨日的态度大相径庭,笑了笑说:“局长,你有话就讲吧。”
康局长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两口,说道:“石院长,非常遗憾,我不得不收回昨天对你的承诺……我已经和你说了,要马上发文,任命你为住持,把琼顶山的道教事业统领起来,振兴起来,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没有资格担任这个职务。”石高静吃惊地问:“是谁打电话?他凭什么说我没有资格?你看我头顶,有师兄留给我的龙头簪子!”康局长看看他的头顶,但随即转移了目光,说:“我明白这支簪子的重要意义。但是他们提出疑问,说你带一个美国姑娘回来,关系暧昧,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真道士吗?人家不服呵。”石高静一听这话着急起来:“局长你别听他们的。露西是我在美国收的徒弟,她要跟我到中国学道修道,我跟她是纯洁的师徒关系!”康局长问:“既然是纯洁的师徒关系,那你为什么要把她藏到城里不让她露面?”石高静气急败坏:“咳,这都是祁高笃的馊主意,他要我考虑到中国国情,别让露西在这几天露面,免得人多嘴杂引起非议。”康局长说:“石院长,我相信你的说法。但是,分管宗教的领导也接到了电话举报,不同意你担任琼顶山教职,让我任命别人,局里今天已经做出了决定。”石高静急忙问:“你任命了谁?”康局长说:“城隍庙的卢高极道长。”
石高静大吃一惊,腾地站起身来道:“卢美人?这怎么行?琼顶山是南宗祖庭,全真龙门派道士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七代,卢美人是正一道士,他怎么能上山当住持?”康局长说:“可是领导说,什么南宗北宗,什么全真正一,反正都是道教,让谁住持都一个样子。再说,卢道长原来就是琼顶山的全真道士,而且是翁崇玄道长的二徒弟,也有些资格。石院长,只能这样了,请你原谅。你如果愿意留下,我一定和卢道长谈谈,让你继续住在简寥观。”石高静说:“我当然要留下。不然,我怎么向师父师兄交代?”康局长长叹一声:“唉,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是个严重伤害。但我无法改变这个决定了,请你谅解。”石高静沉默片刻,说:“局长,我理解你的难处。我服从安排,我知道该怎么做。”康局长起身拍着石高静的肩膀说:“嗯,到底还是你的思想境界高。你有这样的态度,就好办啦。”
康局长看看码头边,大船早已走了,只有小船还在那儿,就让石高静师徒俩和他一起走。石高静说:“局长你先走,我到台顶看看去。我有十几年没上去了。”康局长说:“那好,我让船工送我到大坝,再回来接你。”
石高静看着局长离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连连摇头。露西走过来问:“师父,我看你很不高兴,那人向你讲了什么事情?”石高静猛地站住,圆睁双目向他吼:“什么事情?还不是因为你?露西你明白吗?你冒冒失失地跟我来中国,坏了我的大事!”说罢,转身就向希夷台顶走去。
露西一双蓝眼睛里充满了疑问,追着他问:“师父,我怎么会坏了你的大事?请你告诉我好吗?”
石高静却不答话,气哼哼地踏上石阶路向台顶走去。露西跟在后面,眼里蓄满泪水。
石高静走了一会儿,觉得胸闷气喘,只好放慢了脚步。
再往上走,石阶变得陡峭,他低头弓腰只看脚下。走着走着,他觉得脸上突然一疼,像被针扎了似的,原来是一根松树枝横在面前。他抬手拨开,继续前行,不料,那针扎般的感觉却转移到了左胸。他想,这松针好锋利呀,竟然能扎透好几层衣服?
他站下身,抬手摸摸那儿。针扎的感觉还在,然而这疼痛不在皮肤,在胸腔里面。他倚着一块巨石站下,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似乎有一只大手悄悄伸进他的胸腔,猛地揪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石高静突然明白:一直与他的家族作对的那个魔鬼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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