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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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仙宫即将建成的消息不胫而走,陆续有外地的道士前来挂单。
石高静根据玄门规矩,一般允许他们挂单三日,但是除了老弱病残,三日内都要干活:乾道去建设工地搬砖筛沙,坤道下厨房帮老阚择菜做饭。有人吃不下苦,不满三日自动离开;有人明白这是接受考验,就默默坚持。然而干满三天,石老道允许他们安单常住了,也没有让他们停止干活的意思,有的就很生气,说石老道把他们当作廉价民工,榨取他们的血汗,满怀怨愤走掉。有一个年轻乾道干到第五天对石高静说:我是道教学院毕业的,专业是宫观管理,你要给我一个承诺,三个月内让我担任监院,不然就马上走人。石高静向他打躬道:小道爷,你还是到别处高就吧。这位监院后备人才背起包扬长而去。
也有一些挂单者表现优异。有位叫刘信诚的中年乾道,来后一直默默干活。干到第三天,他忽然交给石高静一张纸,上面列出了紫阳殿工程中的八处质量问题,譬如某一处基础打得不够牢固,某一处斗拱结合得不够紧密,等等。石高静对他刮目相看,请他到客堂深谈一番,方知这个刘信诚把建庙当作修行方式,入道二十年来已经参与了九处宫观建设,而且每建起一处就走掉,再转到下一个建庙工地接着干。石高静兴奋地拍手道:你是太上派来帮我的呀,我正缺乏你这样的专业人才呢。好,我聘请你作监院,逸仙宫的建设就交给你了!刘信诚接受了任命,果然尽职尽责,把建庙这一摊子认认真真管起来,让石高静轻松了许多。
有一位叫仕祥会的年轻乾道,来自甘肃,皮黑肉糙,说一口笨拙的西北话。这人特别能吃苦,在工地上连干半个月没有一句怨言,说只要能学到南宗丹法,就是干十年二十年也没关系。石高静见他志悲愿坚,决定收他为徒。
还有一个徐姓坤道,四十来岁,长了一口黄牙,说自己受道友排挤被迫四处流浪。来此挂单后,徐道姑起初表现良好,一天到晚在厨房里忙活,等到安了单,毛病很快暴露出来:她多数时间叼着烟卷,连择菜时也喷云吐雾。她还对道友评头品足,说罗清灏的武艺是假把式,说阿暖当高功太嫩,说仕祥会让西北风呛坏了嗓子,说话难听死了。她对澡雪更加刻薄,说一眼就看穿澡雪给人家当过二奶,那一身骚劲儿很难改掉。说这些时,老阚多次劝她住嘴,可是她的嘴就是住不下。有一天,澡雪在自己寮房里弹琴,她倚在厨房门口对正在院里练武的罗清灏说:“小罗听见了没有?人家正弹《凤求凰》呢,你也没啥反应,真是块木头!”罗清灏收起剑,把这话报告给石高静,石高静立即让徐道姑迁单。徐道姑只好掐灭烟头,悻悻下山。
石高静也看得出来,澡雪对罗清灏是有些暧昧表现。譬如说,上早晚课时,她总是下意识地去瞥小罗;吃饭时,也有意无意地和小罗坐得很近。石高静知道,罗清灏是下决心要学好南宗丹功的,对女色防范极严,而澡雪是初入道门,尘心未了。
这天早晨吃饭,他见澡雪盛了一碗粥,又想坐到罗清灏身边,就叫了一声:“燕红。”
澡雪下意识地答一声:“哎!”她马上反应过来,停住脚步笑道:“师父,你忘了我的法名啦?”
石高静说:“是我忘了,还是你忘了?”
澡雪小脸通红,坐到一边再不吭声。
吃过饭,石高静去了客堂,澡雪也随后跟着。她一进门就跪下说:“师父,我知错了。我不能再作燕红。”
石高静回过身说:“你知错就好。起来吧。”
等到澡雪站起,石高静说:“见美男而心动,对一位俗家女子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可是你现在已经出家,就要真正地澡雪精神,专心修道。”
澡雪面现羞容:“师父,这决心我是有的。不过有些时候,总有一些不洁的念头出来。”
石高静说:“不洁的念头,人人心中都有。古时有一位高道,已经名满天下了,还拍着胸口对人说:‘我这里是一个牲口圈。’修道,其实就是守好你的牲口圈,让那些牲口老老实实在圈里趴着,别让他们出来胡作非为。更进一步,就是让那些牲口渐渐减少,以至于无。”
澡雪说:“我明白了。可是,那些牲口很难管……”
石高静说:“是很难管。但祖师们教给了我们好多办法,其中的一条是‘无心’。”他将紫阳真人写的《无心颂》讲给澡雪听,并且重点讲解了这么几句:凡有所相,皆属妄伪。男女形声,悉非定体。体相无心,不染不滞。自在逍遥,物莫能累。
澡雪听罢点头:“师父,我懂了,你看我的表现吧。”
此后的日子里,澡雪果然不再像过去那样关注罗清灏,即使看他一下,眼神也与常人无异。
过了十来天,澡雪又找到石高静,红着脸说:“师父,我又管不住那些牲口了。”石高静问她是怎么回事,澡雪说,她牢记师父讲的“无心”二字,不再对男性那么上心在意,可是不知为何,每当打坐久了,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腹下发热,全身发软,像喝醉了酒差不多。这种感觉,很容易让她想起和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产生一些不洁的念头。这种感觉让她很迷恋很享受,有时候久久不愿离座,不过第二天回想起来,不禁羞愧交加。这该怎么办呢?
石高静说:“澡雪,我首先要恭喜你。”
澡雪惊讶地问:“恭喜我?为什么?”
石高静说:“恭喜你很快能够坐到真阴发动。打坐时静极而动,这是常有的现象,男女皆然。在乾,表现为无念而举;在坤,表现为你所感觉到的情景。”
澡雪释然道:“哦,原来是这样呵?”
石高静又说:“不过,这个时候对修炼者来说是个重要关口,有的祖师讲:‘仙凡从此两分’。如果意念转向男女欢爱,那就成为假阴浊气,会让身体受损,修炼更是无效的了。如果把握得住,将真阴元气用意念引领,逆行运转,让它落于气穴,舒散周身,久而久之,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功效。”
澡雪听到这里,打消忧虑,请师父教她如何对付,石高静就将师兄在美国给他讲的方法与秘诀,完完全全地教给了澡雪。澡雪表示要谨记在心,把这一关过好。
石高静又问澡雪,与阿暖相处得怎样。澡雪说:“还行。就是阿暖话少,让我不习惯。”石高静问:“她向你讲自己的身世了没有?”澡雪摇头道:“没有。她的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讲的。”石高静说:“她不讲,你就不要问了。这孩子受的伤害太多,你要好好待她。不过,修行上的事情你要多向她请教,因为她是从她师父那里得到南宗女丹真传的。”澡雪说:“好的,请师父放心。”
过了一段时间,澡雪来向石高静报告,她按照师父教给的方法去做,也经常向阿暖请教,打坐时走火入魔的情况越来越少。不过,她打坐时经常让阿暖惊醒。石高静问,阿暖做什么了?澡雪说,她经常蒙着头在被窝里哭,虽然没有出声,但我能听见她抽搭鼻子。
石高静就把阿暖单独叫到客堂说话,问她是不是想念母亲了。阿暖掐着指甲说:“是,我本来发狠这一辈子不再见她了,可是一想起她在希夷台说的那句话,‘不知到哪里做个孤鬼’,我就光想哭……”石高静说:“是呵,她无论做了什么样的错事,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现在在哪里?”阿暖说:“我不知道。反正不在简寥观,孙蕙昨天打电话给我,说那里早已另找了厨师。”石高静说:“难道还住在城里?”阿暖说:“我估计,她不在城里就在溪口村。”石高静说:“今天我进城办事,把你捎上,你看看她吧。”阿暖迟疑片刻,但还是答应了。
上午十点来钟,二人到了印州。阿暖引导着车子去了一个居民小区,停在一座楼下。她探头往楼上一瞧,说她妈还在这里,因为她认得衣服。石高静向三楼看看,那里果然挂着几件中年妇女的衣服,就让阿暖自己上去。
阿暖打开车门,走进了楼梯间。她抑制住剧烈的心跳,走上一层层台阶,最后停在她曾经出入过许多次的门口,屏住呼吸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果然是景秀芝,她满脸惊喜:“阿暖来啦?快,快进来!”
阿暖一进去就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景秀芝把门关好,向阿暖曾经住过的房门瞥了一眼,小声说:“到我屋里说话吧。”阿暖就一边往景秀芝的卧室里走,一边回头去看那个紧闭着的房门,刹那间,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像噩梦一样让她记起。进入景秀芝房间,她皱着眉头又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啊?”景秀芝笑了笑:“在这里伺候人呗。”阿暖问:“伺候谁?”景秀芝说:“萌萌。”阿暖惊诧万分:“卢萌萌?她住在这里?”景秀芝点点头:“是。还没起床呢。”阿暖往椅子上一坐,久久无语。
景秀芝抬手揉搓几下被皱纹包围着的眼窝,低头说道:“阿暖,你那天跳楼跑走,我到山上找你,被你骂了一通,回来后难受极了,哭了整整一天。后来想,反正周市长把我女儿逼走了,我没地方去,也没人养我,我就在这里赖着不走,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没想到,住了几天,卢道长过来说,她女儿要回印州实习,找工作,让我伺候她,一月给我一千块钱。我想,伺候就伺候呗,就在这里干了下去。”
阿暖问:“卢萌萌找到工作了没有?”
景秀芝说:“找到了,正在电视台实习,一毕业就去当记者。”
阿暖问:“她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要住在这?”
景秀芝说:“这是她干爸的意思。”
阿暖问:“她干爸是谁?”
景秀芝笑了一下:“还能是谁?你不愿要的那个干爸,人家愿要。”
阿暖的胃里立即翻江倒海,就捂着嘴向外走去。刚到客厅,她曾经住过的卧室门突然打开,卢萌萌穿着睡衣款款走出。阿暖以前见过她的照片,没想到现在的卢萌萌更加俊俏,是一个标准的美人了。尤其是她那对高耸且半露的乳峰,让阿暖不敢正视。
两个女孩四目相对,站在了那里。
景秀芝走出来,赔着笑对卢萌萌说:“萌萌,这是阿暖。”
卢萌萌那张羊脂玉一般的脸上闪现出轻蔑的一笑:“是阿暖呀?我听我爸说,你曾经想当他的女儿,有这事吗?”
阿暖羞愧难当,觉得无地自容。她想辩解,自己是想摆脱某种难堪的境地才生出那种想法的,可是没等她开口,卢萌萌又冷笑道:“阿暖,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你如果脑子没有进水,就会明白:我母亲早早去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他给我的那份父爱,堪称天高地厚!你算老几?你有资格分享吗?”
阿暖说:“对不起,那是我一时糊涂,现在早就清醒了。恭喜你,你现在得到的父爱不止一份,你只管尽情地享受吧!”说罢她打开门,“咚咚咚”跑下楼梯。
再坐到车里,阿暖已是泪流满面。石高静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说:“师叔,我遇上鬼了,咱们快走!”
路上,阿暖抹着眼泪讲了上楼后的遭遇。石高静听罢气愤地道:“老卢呀老卢,你真是干得出来!”他沉默片刻,一边开车一边劝解阿暖,让她把那些难堪的经历忘掉,把那些烦恼的事体放下,破尽凡情,一心修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应师父含笑于仙界。阿暖擦擦眼泪,点头答应。
回到山上,阿暖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石高静让她带领大家做早晚课,她每次都率先到场,郑重履行高功职责;回到寮房,她除了自己打坐修炼,还对澡雪随时指导。两个年轻坤道澄心定意,勇猛精进。
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斋,澡雪忽然指着窗外说:“看,又来了一个挂单的。”石高静转脸一瞧,只见庙西面的路上果然走来一位身穿道袍、头戴混元巾的坤道。他说:“露西来了。”大家都放下碗筷出去迎接。
露西真可谓风尘仆仆。她金发散乱,面色褐黄,道袍破旧且落满尘土。走到石高静面前,她叫一声“师父”跪倒行礼。再起身时,石高静发现她的眼神也变了:瞳孔虽然还像从前那般碧蓝,目光却安详淡定,一看就知道她的修为不同寻常。
他问露西,在崂山是如何修炼的,露西用汉语说:“栽树。”澡雪问她为什么要栽树,露西又用汉语说:“发愿。”
露西想用汉语详细叙说,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只好改用英语。她讲,崂山复阳观的来历是一个动人的传说。传说过去那座山上有个老道士,住在山洞里修行,山下一个少年因为父母都死了,就去拜他为师当了道士。可是这个小道士心浮气躁,性子太急,老道士想整治一下他,就仿效丘处机祖师磨石澄心的故事,让他把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磨成圆球。小道士磨了七天,那块石头连一个角都没磨去,一时急火攻心,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恳求师父,别让他磨石头了,师父说,好,你到涧里拣铜钱吧。就把七个铜钱撒进山涧,让小道士把它们全部摸上来。小道士就天天到山涧里摸,虽然一次次跌伤碰破,还让荆棘扎烂了双手,却在老道士的鼓励下坚持了下去。三年过去,当他把第七个铜钱摸上来的时候,眼睛突然复明了,老道士为他起了道名,叫陈复阳。陈复阳在这地方建了个道观,后人叫它“复阳观”,叫那条山涧为“摸钱涧”。几百年下去,到了今天,复阳观有三位坤道常住。她们见“摸钱涧”旁边的树木被人砍光,发愿要将这地方栽满树木,也来一次“复阳”。露西到这里参访时深受感动,就住下帮她们栽树,一连干了三个多月,亲手种下了上千棵松树。也就在这里,她才改穿道服,成为一名真正的坤道。
石高静向在场的几个人作了翻译之后说:“你们明白了吧?全真道北宗的修性,世世代代,都有艰苦卓绝的范例,崂山这几位坤道堪称楷模。露西在那里修炼了一段时间,是她的殊胜之缘,也是她的难得福分。”
澡雪说:“北宗道友了不起,露西了不起。我也要好好修性。”
石高静说:“修性修命,南北二宗有先后之分,但从无轻重之别。性功命功,不可或缺。性命双修,最为上乘。”
道友们听了纷纷点头。
露西说:“我要向你们申请,以后不要再叫我露西,请叫我的道名‘路嗣真’。”
石高静把这意思翻译了一下,几位年轻道士都笑着喊她“嗣真”。
石高静让路嗣真进斋堂吃过饭,给她收拾好一间寮房,让她住了进去。从此,路嗣真在这里早起晚眠,除了参加早晚课,参加集体劳动,剩下的时间便是学习修炼。
因为她会开车,石高静经常让她和澡雪进城采购物品或办理事务。第一次,她在盘山道上把车子开得飞快,吓得澡雪小脸蜡黄,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让她开慢一点。路嗣真笑道:“不会出事的。在美国,我多次开车翻越阿巴拉契亚山脉去中部、西部,这样的道路算什么?”发现澡雪听不大懂,她请澡雪以后教她汉语,澡雪说:好的。路嗣真说:要不要拜师呀?澡雪说:不要,你有空也教我英语,咱俩扯平了。两位坤道哈哈大笑。
有一天进城回来,路嗣真把车子停在水库大坝上,找出相机,想从这里为一公里之外的逸仙宫拍照。旁边一位背着相机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向澡雪打听清楚路嗣真的身份,用英语对路嗣真说,他是《印州晚报》的记者,正在采访玄湖水电站进展情况,现在想采访一下她。路嗣真点头同意,落落大方地回答记者的问题。记者问她,为何要来中国当道姑,路嗣真说,因为她想过老子倡导的那种生活,回归自然。问她到中国习惯吗?路嗣真说,习惯。问她对琼顶山感觉如何,路嗣真说,琼顶山太美了,我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记者还问了她在美国的情况,来中国的经历,她也简要地讲了讲。
两天后,几位年轻人开车来到逸仙宫,声称要见路嗣真。石高静问他们是如何知道路嗣真的,他们拿出一张《印州晚报》。石高静接过看看,原来在第四版上有一篇人物专访,题目叫作《我想过老子倡导的生活——访琼顶山逸仙宫“洋道姑”路嗣真》,标题旁边还配了路嗣真的大幅彩照。石高静把路嗣真喊到客堂,说:“你可真会打知名度呵!”路嗣真看看报纸,问道:“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石高静说:“你没有错。报上登了这篇文章,让印州人都知道逸仙宫正在重建,是件好事。”几位年轻人对路嗣真看了又看,用英语交谈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走了。
从这一次开始,经常有人来逸仙宫看洋道姑。路嗣真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被人拉着合影时更是如此。
来者当中不乏文化人。这天,印州几位作家过来,非要和石高静来一回“琼顶论道”不可,而且点名要路嗣真作陪。石高静说,好,论就论吧。几位作家就同他俩到大坝南头的一家酒店,要了个雅间。
作家们一边喝酒,一边搬弄老庄理论,表达一些浮浅之见。后来他们竟然借助酒劲,与路嗣真调笑起来。其中一位会英语的胖子说:路道长你知道吗?在中国古代,文化人和女道士交往唱酬是一种传统,留下了许多写女道士的诗词。那时,女道士也被称为“女冠”,所以词人专门创造了《女冠子》这个词牌,用来歌咏女道士的情态。说罢,他就摇头晃脑,用汉语吟诵起温庭筠的一首: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吟完,他要再用英语翻给路嗣真听,石高静抬手阻止道:“免了。”
那胖子还不罢休,又用英语向路嗣真讲:过去,琼顶山曾经住过许多女道士,其中有几位很有文化,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经常与文人交往。唐代有一位叫作李季兰的,是个才女,有很多诗歌作品,和陆羽、颜真卿、张志和、刘长卿等经常饮酒唱酬。她非常开放,大胆泼辣,听说刘长卿有疝气症,就引用大诗人陶渊明的一句诗讥笑他:“山气日夕佳”。刘长卿马上引用陶渊明的另一句诗回答:“众鸟欣有托”,于是举座大笑……
路嗣真问,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胖作家正要为她详解,石高静将桌子一拍:“够了!”
胖作家看着石高静讪笑:“道长不要生气嘛。自古文人多与佛道两家交往,成就了许多千古佳话,你就不想留下一些?”
石高静说:“我们希望和正经文人交往,但决不愿成为某些下流坯子取乐的对象!”他对路嗣真说一声“走”,起身带她下楼。
也有人并不是来看洋道姑,而是对道教文化和南宗内丹术感兴趣,上山拜访石道长,向他请教。石高静以茶相待,与他们交谈,堂客里经常是高朋满座。有一位中年画家叫作谭越,经常开车上山,或与道长们交谈,或在山中写生。不管干啥,这人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一天,石高静把江道长送给他的那幅《琼顶春意图》拿给谭越看,谭越惊叫道:“哎呀,好眼熟!我怎么觉得,这是我画的呢?”石高静说:“《琼顶春意图》的成画时间是一百年前的光绪年间,难道你的前生就是那个霞友道人?”谭越点头道:“很有可能。你看,这画的布局,笔法,着色,都和我的风格一样,如果今天你让我再画,我也只能画成这样。”石高静说:“那你和琼顶山前生有缘。不知霞友道人为何转世成为谭画家?”谭越说:“我听说过一句老话,叫作‘地狱门前僧道多’。我可能是在玄门犯了戒律,死后下了地狱,阎王爷却爱惜人才,觉得让我转生为畜生之类没法再拿画笔,就让我今生再作人类。不过,阎王爷为了让我记住教训,还是在我身上留了些警示,你看我这嘴,是不是像蛤蟆?”说着,吧嗒着一张大嘴给石高静看。石高静拊掌大笑:“蛤蟆画家,等我把新逸仙宫建好,你一定再给我画上一张。”谭越说:“少不了那幅画。不过,我今生花天酒地,罪孽不小,为了来生别真地变成蛤蟆,还是拜道长为师,抓紧修行吧。”石高静笑道:“能不能收你为徒,还要看缘份,看你的表现。”谭越说:“蛤蟆一定好好表现!但有一条:我今生不能出家,只能作在家居士,因为我舍不得我的画室,死也要死在那里。”石高静说:“随便。”此后,谭越来得更勤,三天两头就到山上一趟,虽然来后还是嘻嘻哈哈一副没正经的样子,但从心所欲不逾矩,像一颗修行种子了。
初冬的一天,石高静接到北京焉红军的电话,说他想到老师这里住几天,石高静说,老师欢迎你啊,来吧。
三天后,焉红军果然来了,还带着一个瘦巴巴的中年男子。焉红军向老师介绍,那人是一家著名网站的董事长,叫尹少卓。石高静问,尹先生做的是什么网站?尹少卓说:游戏网站。石高静笑道:“哈哈,网络游戏多好玩呵,你跑到贫道的荒山上干嘛来了?”尹少卓摇头道:“网络游戏好玩,可是做这个网站的董事长并不好玩。虽然我的网站在国内同行中排名前几位,吸引了无数玩家,也有一些赢利,可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内部管理也时刻不能放松,搞得我疲惫不堪。昨天焉红军给我打电话,说要到琼顶山散散心,我就跟着他一块儿来了。”
石高静问尹少卓:“你的网站都有哪些游戏?”
尹少卓说:“多着呢,中国的,外国的,成人的,儿童的,差不多应有尽有。我时刻盯着游戏市场,一旦有好的游戏问世,我都会不惜血本把它买来。”
石高静问:“你玩不玩这些游戏?”
尹少卓说:“有些新款游戏我会试水,工作累了也会通过玩游戏放松一下,但不知怎么回事,玩上一会儿,我就烦躁不安,甚至恶心欲吐。”
石高静说:“游戏是人类的天性,但玩起来要适度,切不可过。现在的网络游戏把人类的这种天性诱发到极致,有一些还极力煽动玩家的贪欲和杀心,让人迷失本性,自身也不知不觉受到戕害。再者,游戏的虚拟情景与你面对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你不难受才怪呢。”
尹少卓说:“道长说得正确。我以后再上新游戏,真得考虑一下它的内容和效果。”
石高静问尹少卓是哪里人,焉红军替他回答:“山西临汾的,和我一样,都是苦孩子出身。”尹少卓感叹道:“正因为小时候吃过苦,所以这些年才玩命打拼,一心想过上幸福生活。可是,等到我们事业有成,钱也有了一些,幸福感反而越来越少了。”
石高静说:“老子对人类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倡导一种自然生活。可是,现在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不自然,大家都往城市里挤,呼吸着汽车尾气在水泥森林里打拼,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看作挣钱的机会。可是,到头来好多人都像你俩的感觉一样,并没有感到幸福,烦恼却越来越重。人类应该好好学习老子的教导,认真反思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了。”
尹少卓说:“对,不能再那么疯狂快进,把挣钱当作活着的惟一目的,应该来一点慢,多一点闲,享受生活,享受生命。道长,你这道观叫逸仙宫,我们就在你这里当几天‘逸仙’吧。”
石高静说:“善哉。道性个个皆具,逸仙人人可当。”
当天下午,石高静带他们去希夷台游览。尹少卓看过那间茅篷,弄懂了什么叫“希”,什么叫“夷”,兴奋地说,我们也到这里住茅篷,把手机关掉,来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石高静说,在这里闭关三日,可能会让你们获益终生。说罢,他教给二人如何打坐,而后独自回去。
尹少卓和焉红军在希夷台住了三天。除了一日三餐要去逸仙宫,其余时间都在希夷台上打坐或者闲逛。下山时他俩对石高静说,这三天身心轻安,真是难得的享受,以后我们还会来,而且要带来更多的朋友。
按照南宗规矩,“冬至”收徒。石高静考虑到逸仙宫即将建成,需要有一些道人常住,决定收一批徒弟。听到这个消息,罗清灏、仕祥会、澡雪三人不胜欣喜,踊跃报名。社会上有些人也要来拜师,石高静只选了两位,一位是画家谭越,另一位是名叫严真荃的中学老师。
“冬至”这天,石高静在客堂里布置了南宗祖师牌位,摆上供品,带五位徒弟一再顶礼,而后向徒弟们讲:冬至一阳生,万物生机发动,南宗祖师明瞭天地真机,都在这一天收徒。南宗祖师们收徒是非常慎重的,紫阳真人曾经“三传非人,三遭祸患”,意思是三次不慎,传法给不良之徒,结果是三次遭遇祸患。我师父因为传错了徒弟,也曾遭遇过灾难。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觉得你们几位学道心切,都是修行种子,今天就收下你们。至于你们今后怎样,会不会成为不良之徒,我道行太浅,就看不透了,但愿你们别让师父倒霉!
听了这话,徒弟们纷纷发誓,保证严守规矩,不给师父丢丑惹祸云云。
石高静听罢点头微笑,向徒弟们正式传道,教给他们真言法咒。而后一连七天,为他们逐字逐句讲解《悟真篇》,传授修行的步骤与要领。七天下来,徒弟们欢欢喜喜,都说懂得了什么叫做真机妙意,许多的感觉不可思议。
第七天,拜师仪式结束时,五位徒弟一起谢师,向师父三礼三叩。没想到,刚拜了一拜,石高静突然变脸道:“谁让你们行大礼啦?我还没死呢!快起来,给我滚出去!”
徒弟们急忙站起来面面相觑,不知错在哪里。谭越嘻嘻笑道:“师父,有句话说,‘是官不打送礼的’,推而广之,应该是师父不骂行礼的,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呀?”一直在旁边帮忙的阿暖把他们叫出去,笑眯眯地讲了原因:按南宗规矩,拜师之后要遭师父唾骂一回才算入门。南宗还有个规矩,不能给活人行大礼。所以,师父借机骂你们一回,算是结束所有程序。徒弟们恍然大悟,高高兴兴散去。
谭越开车带着严真荃一起下山。刚走了几分钟,他就打电话给师父,说简寥观的邴道长在大坝北头拦车,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请师父马上过去。石高静便开上自己的车子去了。到那里一看,邴道长正匍匐在路边,脸上手上都是伤痕。他问邴道长这是怎么了,邴道长说,他想进城,想活命。昨天,卢美人嫌他给庙里创收太少,给他定下指标,一个月必须交上三万。他说光靠给香客算命,不可能创这么多,就和卢美人吵了起来。不料刚吵了几句,他就觉得舌头发麻不听使唤,进而发现,左边的手脚也不再灵便。他知道自己是中风了,就让卢美人送他去医院,卢美人不干,说你躺下消消气就好了。他在寮房里躺到今天早晨,感觉症状有增无减,又打电话让卢美人送他下山就诊。然而卢美人不在庙里,还是说歇一歇就好了,不用去医院。他央求庙里其他人送他,大家却说,没有当家的指令,谁也不敢。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拄着拐杖去公路边拦车,可是半路上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只好手脚并用爬到了这里……
谭越说:“邴道长,你何不给自己来上一卦,看看大限到了没到,如果不到,我们就把送回简寥观得了。”邴道长摆着手说:“不到,不到,我至少还能活三十年!”石高静给卢美人打电话道:“你家邴道长想去医院,从庙里爬到了公路上,你说该怎么办?”卢美人说:“他想咋办就咋办,谁让他和我大动肝火呢?”说罢就关了手机。石高静说:“听见了吗,老卢不管。”邴道长用右手拍着地面痛哭起来:“他是卸磨杀驴呀!我这几年给他出了多大的力气,赚了多少钞票,到头来他见死不救!他坏事做绝,恶贯满盈,没有好下场的!”
他停顿了一下,急喘几口气,抬头看着石高静说:“石爷,求求你,把我送到城里住院好吗?以前我冒犯过你,那都是老卢的主意,请你原谅……”石高静说:“我答应你。”谭越说:“师父,这几天你太累了,不用你下山,我们把邴道长送去就行了。”石高静说:“也好,你把他安排妥当,过几天我去看他。”
谭越就和严真荃把邴道长抬上车子,下山去了。到了晚上,谭越给师父打电话,说邴道长已经住进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病房,他交了五千元住院费。邴道长需要人伺候,医院安排了一位护工,一天要开六十元工钱。
三天后,石高静去看望邴道长。邴道长抓住他的手说:“石爷,救人救到底吧,谭老师交的钱已经花光了,你赶快到住院处再给续上。”看着邴道长的那张马脸,石高静感到厌恶。但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又软了,就去住院处用划卡方式交了五千。
再回到病房,邴道长对他感激涕零,说如果自己好了,一定要报答石爷。邴道长挥舞着那只尚且灵便的右手说:“等我出了院,我去帮你干,不把简寥观彻底整垮我就不姓邴!”
石高静笑道:“不管谁住,简寥观也是太上的家业,怎么能把它整垮呢?”
邴道长尴尬地一笑,又告诉石高静,卢美人日子现在很不好过。阿暖走后,卢美人虽然又找了个女孩把“七仙女”补齐,但因为没有高功,正规的法事做不了,他只好亲自上阵。庙里还有两位乾道,也和他离心离德,不听他使唤。更让卢美人难受的是,前些天他女儿卢萌萌回印州找工作,父女俩去求周市长,周市长见卢萌萌长得漂亮,非要认她作干女儿不可。卢美人不想答应,又怕影响他们父女俩的前程,只好咬牙把女儿送了出去。这一段,卢美人痛苦极了,经常喝醉,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哭。他原先在庙里专设神堂为周市长祈祷官运,现在却写了一些魔法符咒,天天到神堂里烧,诅咒周市长赶快得病,得那种做不成男人的病,好让他女儿得到解脱……
石高静听了这些,觉得卢美人可恨、可耻、可悲、可怜,感叹道:“这就叫贪得无厌,便遭浊辱,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从病房出来,他想向米珍报告一下逸仙宫建庙进度,就去了产科。米珍一见石高静就说:“石道长,你现在兵强马壮了,连洋道姑都有了。”石高静知道她是看了报纸,笑道:“托你和老四的福呵,不是你们决定在山上建逸仙宫,我现在还不是光杆一条?”他和米珍讲,现在紫阳殿已经上梁,老君殿已经动工,其他一些附属设施都在建设中,估计明年春天能够全部完成。米珍说,你抓紧建吧,钱不够了尽管找我。
米珍又问石高静,燕红到了山上怎样,石高静说:“很好,她现在的法名叫澡雪,修炼非常认真,进步很快,连性情都平和了许多。”米珍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她告诉石高静,燕红出家这件事,对郇民也产生了影响。郇民说,燕红原来一心追求物质,却突然出家修道,对他是个严重警醒。他说,自己以前太荒唐、太自我,今后一定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郇民还打算,去找个正经女人做老婆,把家庭打理好,让自己全力以赴当好竹马集团的总经理。石高静欣慰地道:善哉善哉。
过了几天,石高静在山上接到邴道长的电话,说钱又花光了,让他再给续上一些。石高静就让路嗣真开车,带老阚下山送钱。老阚气哼哼道:“他是谁呀,凭什么让咱管?我听说,这人很坏的!”石高静说:“《度人经》中讲,‘齐同慈爱,异骨成亲’,意思是要对每一个人都施予相等的慈爱,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应该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不管邴道长是哪个庙的,不管是好是坏,他遇到了难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老阚摇摇头,跟着路嗣真走了。
这次续费之后,邴道长好长时间没再与他联系。大约过了半个月,石高静突然接到那位护工的电话。护工说,邴道长出问题了,石道长你快带着钱过来。石高静顾不上多想,立即开车下山。
到了邴道长住的病房,床上却没有人,只有护工坐在一边。石高静问,邴道长去哪里了,护工说:跑了。
原来,邴道长住院将近一个月,身体基本康复,已经能够走路,可是欠的住院费很多。院方每次来催,他都是说,石道长出门了,等他回来就会交齐。大夫说,出家人不可能打妄语,就继续给他用药。想不到,昨天他说要出去晒太阳,一个人下楼去了。护工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他的影子,打他手机,手机关着。今天早晨再打,手机通了。邴道长说,他身体好了,不用住了,让石道长去结账就行了。护工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千里之外。
石高静听后摇头苦笑,问护工还有多少护理费没领。护工说,八百五。石高静就掏出钱给了他。他去住院处结账,又付了七千多。
由于资金充足,逸仙宫工程进度很快。春节过后,所有殿堂的土木工程全部完成,各个殿堂也塑造了仙圣形象。剩下的事情就是内外装修,整理地面。
石高静开始筹备逸仙宫落成典礼。他起草了具体方案,找康局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典礼定在太上老君生日,阴历二月十五这天。
回山后,石高静打电话给麦高,让他带几个道友来参加逸仙宫的落成典礼。麦高兴奋地说:太好了,我马上联络道友去办签证。石高静还邀请中国道教学院左院长来琼顶山,左院长十分高兴,说他一定要参加逸仙宫的落成典礼,把他保存的《悟真篇》亲手交还南宗祖庭。石高静也告诉了焉红军这个消息,焉红军说,我和尹少卓肯定要去,我俩老是怀念在琼顶山的闭关三日,正要再去住几天呢。石高静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米珍的,米珍却说,我不去,我怕到了那里伤心。
这天子夜时分,石高静入定时恍然看见,希夷台上琼花盛开,台上台下支起好多帐篷。出定后憬然有悟,次日吩咐罗清灏与老阚去印州采购五十顶绿色单人帐篷和一些硫磺。他俩大惑不解,说逸仙宫已经建成,买这些东西干啥,石高静说,有人会到希夷台住。二人便让路嗣真开车,去印州如数采购,雇车拉到了山上。
二月十三,焉红军和尹少卓来了,随行者还有三男两女。尹少卓说,这都是他的朋友,都让城市挤压得呼吸艰难,要来过几天“希夷生活”。石高静发给他们几顶帐篷,带他们去了。
到了希夷台顶,几个初次来的人发现了琼花树,都围过去观看。石高静向他们讲了这树的来历,众人惊叹不已。
一个女人说:“在扬州,烟花三月才见琼花。现在才是二月,这一棵怎么就要开啦?”
尹少卓说:“这是浙江,气候暖和嘛。”
石高静看看满树的骨朵,也暗暗称奇。他记得,他经历的三次花开,都比今年要晚。
在琼花树旁,石高静讲道家理念,讲养生要领,讲得这些北京老板和白领们纷纷点头。
讲罢,石高静走下希夷台,要回逸仙宫去。到了师父墓塔旁边,却和康局长不期而遇。他问康局长来这里干什么,康局长往石头上颓然一坐:“咳,我来找你呀。我想学你石道长,到这里出家闭关算啦!”
石高静坐到他面前笑道:“局长遇上了什么事情,烦恼成这个样子?”
康局长愤愤地说:“那个老卢真是欲壑难填!他见你把逸仙宫建成了,就到处散布谣言,说你用募化的钱到美国还个人房贷,还说你出家只有三年,没有资格担任南宗祖庭住持。那位周副市长不知让他给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让我任命老卢兼任逸仙宫和简寥观两座庙的住持、统领琼顶山道教不可!”
石高静听罢此言十分吃惊,心中火苗子直冒,但他回头看看希夷台,想一想入定时见到的那个画面,又熄灭怒火,心平气和地说:“那次我向江道长说要建庙,他说,建吧,布谷鸟正等着呢,当时我没有听懂。现在才知道,‘鹊巢鸠占’的结局在等着我。不过,局长你不要为难,你只管听从领导吩咐。”
康局长说:“那你怎么办?你从美国回来,简寥观没有住成,辛辛苦苦建起这座逸仙宫还是住不成,天理何在?公理可在?我这宗教局长职责何在?”
石高静说:“天理杲杲,大道昭昭,岂能是一个住持位子就能体现的?局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在官场上混很不容易,我是知道的。”
康局长握住石高静的手,用力攥着,将头点了两点。沉默片刻,他说:“石道长高风亮节,让我敬佩至极。既然你是这个态度,我明天就让老卢去逸仙宫。”
康局长起身回去,石高静独自坐了一会儿,决定向江道长说一下这事。但他拿出手机正要拨号,却发现江道长刚刚发来了短信,上面写着:
水兮至善,道兮恒存。
琼花再放,正好修真。
石高静满怀感动与钦敬,回复道:
四弄琼花,婴孩归家。
修真弘道,惟此为大。
石高静给北京的左院长打电话,打算报告这边的变故,让他暂且别来。接电话的人却说,左院长已经去南方三四天了,不知到了哪里。石高静问,左院长有没有手机,那人说,没有。
回到庙里,石高静让刘信诚把常住道士以及老阚召集到紫阳大殿,讲了康局长与他谈话的内容,大家听后无不义愤填膺。刘信诚说:“万万没想到,咱们辛辛苦苦把庙建起来,竟然叫一个道串子霸去了。”澡雪眼泪汪汪地说:“还讲不讲理呵?”路嗣真用汉语骂道:“王八蛋!”罗清灏说:“明天卢美人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仕祥会说:“我帮你收拾,反正不能让他们把这庙占去!”
石高静淡淡一笑:“你们不必动气生嗔。其实,道观只是个形式,如果没有‘道、经、师’三宝,它只是个空壳子,没多大意义。你们应该记得,《道德经》中讲,‘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想尔注》这本书中也讲:‘圣人不与俗人争,有争,避之高逝。’咱们不是圣人,但要学习圣人的这种达观,把柔弱不争作为修行手段,来修心炼性,完善自我。”
罗清灏说:“避之高逝?咱们到哪里避去?”
阿暖带着决绝的神情说:“去希夷台吧。”
石高静微笑颔首:“阿暖此言,正合吾意。”
他问几位年轻道人愿不愿去,他们都说:我们跟着师父。师父住得,我们也能住得!
老阚说:“还有我呢,我去继续给你们当伙夫。”
石高静问刘信诚打算去哪里,刘信诚说:“听说河北有个地方正在建庙,我去那里。”罗清灏说:“你还去建庙呀?刚建起的这个让坏蛋占去了,你还有心思再建?”刘信诚说:“铁打的道观,流水的道人。我不相信,一座庙会被坏人长期霸占。”石高静说:“说得对。但愿你今后建起更多的道观,功德圆满。不过,你明天先不要走,我们去了希夷台,你在这里接引一下道友。”刘信诚点头答应。
晚上,焉红军、尹少卓等人从希夷台过来吃饭,得知这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尹少卓说,他的一个同学在浙江省政府任副秘书长,可以让他给过问一下,说着就要打电话。石高静急忙阻止,说不必如此,一切随缘。
第二天一早,除刘信诚之外,其他人带上收拾好的东西离开了逸仙宫。
来到希夷台顶,见到了住在这里的焉红军、尹少卓等人。石高静问他们睡得怎样,一位女士说:“哎呀,我从来没经历这么安静的夜,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一个秃头男人说:“宁在希夷台为树,不在大城市做人!”听了这话,大家都笑。
罗清灏突然指着西面惊叫:“你们快看,怎么有水了?”
大家转身观望,只见一片大水不知何时蓄起,已经淹没了一截大坝,淹没了旧逸仙宫的废墟。
老阚说:“一定是电站建成,重新蓄水了。”
“水兮至善,道兮恒存。琼花欲放,正好修真。”石高静把江道长的四句话转述一遍,嘱咐大家各找住处,各自用功。
乾道坤道们便取了帐篷,找地方支好。老阚找一个地方支锅安灶,着手炊事。北京来的那些人则要求石高静给他们讲道家哲学,石高静就坐在琼花树下侃侃而谈。
讲道过程中,不断有人来到这儿。
谭越带着几个道友来了;
严真荃带着几个道友来了;
一些平时与石高静有过交往的人也先后到来。
讲到中午,只听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呼喊“师父”,石高静扭头一看,原来是麦高、艾蕾娜、拉万德拉等人欢呼着跑来。他急忙站起,与路嗣真一道,与他们热烈拥抱。
这天夜间,琼顶山大雨滂沱,山洪奔腾。天亮时雨止,大水积聚成湖,希夷台周围又是一片浩淼。
北岸,逸仙宫前面一早就矗立起巨型香肠一般的充气拱门,好几个大气球吊着标语在风中摇摇摆摆,一支铜管乐队卖力奏乐,“七仙女”身着法衣列队迎宾。
小汽车多如过江之鲫,载来官场、商场的衮衮诸公;大吧车拉来几百名学生,紫阳殿前面很快出现庞大方阵。周边几个村子的山民倾巢而出,挤爆山门,站满逸仙宫的第一进大院。
九点十八分,卢美人身穿斑斓法衣,大白脸上春风荡漾,毕恭毕敬地引领周副市长和一群贵宾走出客堂,来到紫阳殿前的平台之上。
等台上的人排队站好,康局长走向了主持人的位置。他正要宣布典礼开始,山门外忽然乐声大作,引得观众一片骚动。卢美人脸色一变:“怎么搞的,乱弹琴!”
一老一少两位道长踏进山门,一前一后向主席台走来。那个小的,还用双手捧着一个蓝色函套。
康局长急忙迎上去说:“请问道长仙姓?”
老道长说:“免仙,姓左。”
康局长面露惊喜:“哦,您是中国道教学院的左院长,《中国道藏》的主编。您是来送那本《悟真篇》的吧?”
左院长说:“正是。”
卢美人立即走过去说:“左院长,我代表逸仙宫常住热烈欢迎你!那本书,请给我吧!”说着就要去拿小道士捧着的东西。
左院长抬手阻止了他:“且慢!你不是接书之人,你的指头多了一个。”
康局长问:“院长的意思是,必须由石道长接?”
左院长说:“南宗道统,悬于一线,岂容别人接去?”
康局长看一眼周副市长,抓住话筒,向与逸仙宫隔水相望的希夷台大声呼喊:“九指道人!请你过来!”
台上周副市长脸色铁青,豹子眼里闪动着冷光。
康局长却不看他的脸色,再次呼喊九指道人。
一些山民和学生也转身帮他高喊:九指道人!九指道人!
周副市长像落败的豹子那样,“哼”了一声,急急走下台阶,走向山门。
卢美人亦步亦趋,紧跟着他走掉。
众人的呼喊持续不停。
希夷台上,琼花似雪。
2009年9月3日-2010年10月3日初稿
2010年10-12月二稿
2011年1—5月三稿
2011年10月四稿
《乾道坤道》后记
赵德发
2006年秋天,我因一个机缘认识了一位道长。得知我刚写完《双手合十》,他说,你该再写一写玄门。随即,他向我介绍了道教的一些事情。我想,在传统文化中获得创作资源,用长篇表现传统文化在今天的存在状态,是我多年来的追求,《君子梦》反映了儒家文化近百年来在农村的传承流变,《双手合十》描写的是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再写一部当代道教题材的,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就都有所表现了。
然而,那时我应约为北京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写电视剧,能挣一笔钱还房贷,就将那位道长的建议放在了一边。这年冬天,我正绞尽脑汁编造电视剧分集提纲,有一天晚上刚要朦胧入睡,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该去写道教!我猛地醒来,惭愧半天,还是决定把电视剧写完再说。等我一年后终于完成了那部40集的剧本,才长舒一口气,向老子画像庄重行礼,表达我内心的愧疚和行动的决心。
这部的准备工作与《双手合十》基本相同:一边大量读书,一边四处参访。我去过北京、上海、杭州、成都的一些道观,去过泰山、崂山、茅山、天台山、青城山的“洞天福地”,结交了不少道教界人士,领教了无量妙道玄理。山中烟霞,庙内经声,至今常常萦绕在我的梦中。
道教是在中国土生土长并深刻影响了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宗教。鲁迅先生说过,“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此语大有深意。时至今日,道教早已没有了古时的盛况,出家道士寥若晨星,以至于闹出有人不识道士服装,问他们是哪个少数民族的笑话。然而,道教文化真的是博大精深,玄妙无穷。当今有些学者一直在呼吁中华文化的重建,那么道家学说与道教文化应该是必不可少的建筑构件。如果让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对话,道家学说与道教文化便是发自东方的一个重要声源。
我这部《乾道坤道》,就是要刻画一个当代道士群体,表现中国道教在今天的际遇与嬗变,思考有关生命、宇宙、宗教与科学的诸多问题,探讨道教文化在新世纪人类文明进程中应有的作用。但因本人学养差,根器浅,很难尽如人意,请读者朋友不吝赐教。
诗曰:
《合十》写罢玄门唤,
俗骨凡身访洞天。
南北双宗屐易觅,
乾坤大道义难参。
白云漫漶仙家渺,
碧草葳蕤古观寒。
梦里希夷生紫气,
琼花似雪舞翩翩。
201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