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29890字
三月三转运大法会举办在即,简寥观里忙忙乱乱。卢美人从城里找来工人,拉来钢管和木板,让邴道长指挥工人搭建法坛,院中叮叮当当一片聒噪。景秀芝频频进行着厨娘与绣花女两个身份的转变,有空就忙着绣香袋,打算多绣一些卖给庙里赚钱。阿暖一天到晚在大殿演练各种科仪,准备到法会上担任高功。
阿暖被卢美人委任为法会高功,出乎她的意料。前几天卢美人要和她双修,她不愿为他作“侣”,卢美人一连几天对她冷若冰霜,她本来想离开简寥观另寻安身之处的,没料到卢美人还能对她如此重用。她想,看来他是要兑现“师是师、徒是徒”的诺言了。既然这样,我就暂且不走,帮他把这个法会办好。
然而一想到将要正式登坛,阿暖还是有些发憷:那是大场面,有成堆的眼睛和耳朵,万一忘了词或者走错了罡步,就出丑丢人了。阿暖对卢师父说:我害怕,还是你跟邴道长上吧。卢师父说:邴道长到那天负责为香客转运,再说,他也不会高功。你别怕,一回生两回熟嘛。阿暖想:师父说得对,我不经历练,是永远登不了坛的,就点头答应下来。她问师父:高功有了,经师到哪里找呀?师父说:我正联系呢,请人搭班子呗。阿暖又问,法会上都用哪些科仪,卢美人说:我和邴道长商量过了,第一是开坛,第二是扬幡,第三是天地表,第四是发转运符,然后是落幡、普谢。我管开坛、收场,中间你上。阿暖点点头,拿着卢师父送她的象牙朝板和科仪本子,去大殿紧紧张张操练起来。
这天,她一早起来再去大殿,在院子里遇见了卢师父。卢师父绾着那根龙头簪子,向她讲了天尊显灵的神话。她不相信那些话,马上猜到卢师父是趁她不在寮房的时候进去乱翻,发现了这簪子的。她向讲了簪子的来历,央求卢师父还给她,她好还给师叔。卢师父却说,阿暖,天意难违呀,天尊把簪子交给我,我能再给别人吗?说罢扬长而去,开车去了城里。阿暖觉得,簪子从自己手里丢失,实在对不起师叔,更对不起将簪子交给师叔的师父,于是心中愧怍,焦虑不安,去大殿操练科仪时老是忘词。几天后师叔回来,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去卢师父头上抢夺,把她吓得浑身发抖。后来老睡仙出来说了两句话,才让师叔息灭怒气,拉着箱子去了希夷台。师叔听了老睡仙的话,似乎是放下了簪子,看破了事体。阿暖的愧怍这才减轻一些,重新打起精神去做她的事情。
阿暖把几种科仪操练熟稔,记住了所有的唱念与动作,但是有些内容因为要与经师配合,有呼有应,有唱有和,她一个光杆高功无法演练。阿暖这天问卢师父,经师请了没有,卢师父说,还没有。阿暖焦急地道:“时间不多了,再不请就来不及了。城隍庙有你那么多的师兄师弟,让他们来几个不就得了?”卢师父说:“我不会从城隍庙请人的。我来这里当家,江道长是不乐意的,他能派人帮我?”阿暖听了这话心情沉重,又说:“那你就到别的庙里请。”卢师父说:“我也请了,可他们都说没空,抽不出人来。我估计,是江老头暗中给我使了绊子。”阿暖心中发慌:“那咱们就别办这法会了。”卢师父说:“不,一定要办!坚决要办!我今天到印州艺专找经师去。”阿暖大惑不解:“印州艺专是个什么庙?我怎么没听说过?”卢师父说:“那当然不是庙,可是那里有会唱的。去招几个声乐专业的女大学生突击培训几天,把法会应付下来再说。”阿暖把眼睛瞪得溜圆:“你是说,让女大学生冒充坤道?”卢师父说:“怎么叫冒充呢?咱们给那些女大学生提供一次实习机会,她们说不定就喜欢上了这里,留下不走,变成货真价实的坤道了。”阿暖听他这样说,又想起师父向她讲过的“法财侣地”的“侣”,心中不悦,转身去大殿里闷闷独坐。
午后,阿暖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大殿门口发呆,看见师父的车从山下上来,后面还跟着另一辆轿车。她迅疾退回殿中,只用耳朵捕捉门外动静。她听见,两辆车在外面先后停下,车门“砰砰”作响,几个女孩高声尖叫:“噢!”“耶!”“哇噻!”阿暖探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和几个女孩来了。女孩们都比阿暖大几岁,但一个个活泼灵动,打量着眼前的景物又跳又叫。
有两个女孩带着满脸兴奋跑进大殿。其中一个穿牛仔装的抬头看着神像说:“哎,这三个老头是什么神呀?”另一个穿运动服的说:“可能是如来佛。”阿暖听她们说得离谱,就纠正道:“这不是如来佛,是三清神。”
说话间,卢师父和那位老师带着另外几个女孩进来。卢师父热情洋溢地讲:“齐老师,各位同学,我热烈欢迎你们光临琼顶山简寥观。吃饭的时候,我把该讲的都向你们讲了。现在我再重复一句话:咱们一定要合作成功!”
齐老师和女学生们怡然鼓掌。齐老师说:“非常感谢卢道长能给几位即将毕业的同学提供实习的机会。道教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道教音乐则是中华传统艺术中的瑰宝。希望同学们在这几天中好好向道长们学习,认真完成道长交给的任务,保证法会的成功举办!”
卢道长指着阿暖说:“这是应嗣清道长,和我一起担任你们的实习老师。”
几位女孩就冲着阿暖喊“应道长”。阿暖急忙摆手道:“我怎么教得了你们呀,你们都是大学生。”齐老师说:“韩愈不是说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她们虽然是学声乐的大学生,可是对道教音乐从没接触过,应道长你就辛苦辛苦吧。”听他这么说,阿暖有了些底气,就不再推辞。
卢师父向阿暖一一介绍那些女孩:纪萍,孙倩,刘晶晶,王艾,陈薇薇,海蓝蓝。阿暖向她们一一拱手致意,心想,卢师父记性真好,这么快就把她们的名字全记住了。她注意到,这六个女孩全都留着长发,应该是卢师父特意挑选的。
卢师父带师生七人走出大殿后门,指着紫阳殿前已建好的法坛讲,法会就在这里举行。长着娃娃脸的海蓝蓝说:“哇,好漂亮的舞台哦!”说罢用“踏跳步”去了坛下,像小母鹿似的接连跃上几层台阶,像大牌歌星那样回身招手,用“广东普通话”大着舌头喊:“大家好!我是海蓝蓝!今天我给大家演唱一首……”刚说到这里,就听东边传来一声厉喝:“嚣张!快滚下来!”原来是邴道长从客堂里怒冲冲走出,用手中的毛笔指向海蓝蓝。海蓝蓝吐吐舌头道:“好凶哦!”她歪着小脸质问邴道长:“为什么让我滚下来,给个说法先!”几个女学生也说:“就是,给个说法先!”邴道长指着卢道长说:“让当家的给你们讲。”说罢转身回了客堂。卢道长笑着向海蓝蓝招手:“蓝蓝你下来先。”海蓝蓝鼓突着小嘴,不情愿地走下法坛。
阿暖呆立一边,心中纳闷:他们把那个“先”都放在后面说,为什么呀?
卢道长给女大学生们解释起来:“这法坛的最高一层,是神灵活动的地方,除了法师,其他人是不能随便上的。”海蓝蓝瞪大眼睛向法坛上面做张望状:“神灵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呀?”卢道长说:“现在还没有。开坛请圣之后,神灵就会来的。”几个女孩都现出惊疑神情:“真的?”卢高极笑着说:“真的真的。”但他的笑容有些暧昧,明显地缺乏说服力。海蓝蓝看着卢道长撇一撇嘴,脸上现出讥笑。
阿暖暗想:这些大学生,没有半点儿神仙信仰,怎么能站在法坛前面当经师呢?
卢高极做着手势道:“姑娘们,时间很紧,你们要赶快进入角色。来,大家先梳头换衣服。”他一边往西边寮房走,一边吩咐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景秀芝,让她从今天起,多做七个人的饭菜,还让她马上去拿一把筷子给他。
卢高极走到应道长住过的丹房门口,让阿暖把门打开,带六个女孩进去。阿暖站在门外,见海蓝蓝搬着应师父的蒲团从屋里走出,嘟哝道:“什么破玩意儿,绊我一跤!”说着猛地一扔,让那蒲团咕噜咕噜向院子中央滚去。阿暖急忙扑上去,把它紧紧抱在怀中,湿润着眼睛走到自己屋里,把蒲团在床前放好。
卢师父在隔壁喊了起来:“阿暖,快拿梳子过来!”阿暖就拿起梳子去了。卢师父手握一把筷子在门板上猛敲两下:“同学们,在这里实习期间,你们的发式必须和我们出家人一样,现在让应道长教你们怎么梳头。很抱歉,我还没有给你们准备好簪子,先用筷子代替一下吧。”说罢,将筷子给每个女孩发了一根。
阿暖只好按照卢师父的吩咐当起了老师。她将自己戴的混元巾摘下,把贯通发髻的木簪拔下,坐到了椅子上。她弯腰低头,让一头黑发像瀑布一样全都垂下,拿梳子从颈后、耳后向前梳理。把头发全都梳理通了,她把梳子放下,右手握住头发根部,左手则将头发拧成发束。她坐正身子,将簪子横在头发根部,将拧得紧而又紧的发束用力盘在簪子上,盘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发尾塞进盘起的发髻里面,说:“好了,就这么梳。”
齐老师和几个女孩一齐鼓掌。海蓝蓝说:“好酷哦!我学会了,以后不管在哪里也梳这种道姑头。”卢道长说:“道姑头就是漂亮嘛,你们赶快学着梳吧。”说罢走了出去。
女孩们各自从包里找出梳子,学了阿暖的样子。到了放簪子的环节,海蓝蓝说:“头上顶一根筷子像什么话,用眉笔还好一些。”纪萍也说:“对,用眉笔。”于是,六个女孩梳完头,人人顶了一支眉笔。不同的是,她们有的将头梳得很标准,有的梳得不合格。尤其是海蓝蓝,发髻盘得松松垮垮,浑不胜簪。孙倩讥笑她,头上像顶了一摊牛粪。海蓝蓝说:“靠,你敢骂我?”张牙舞爪去追打孙倩,二人嘻嘻哈哈跑出门外。卢美人提着一个包恰巧回来,问她俩怎么回事,海蓝蓝说:“报告道长,她说我头上顶了牛粪!”卢高极看看海蓝蓝的头,也忍俊不禁。
海蓝蓝忽然说:“我看看道长头上顶了什么?”没等卢高极做好防备,就把他的混元巾抓了下来。见卢高极留着短发,海蓝蓝傻眼了:“呀,你的发髻呢?你的簪子呢?”孙倩指着海蓝蓝的手中:“在这里!在这里!”海蓝蓝低头一瞧大笑起来:“你们快出来看,我要变魔术啦!”屋里的人都走出来,惊讶地看着露出俗人发式的卢道长。海蓝蓝指着卢高极说:“变!”把带了假发和簪子的混元巾猛地摁到卢高极的头上。卢高极正正帽子,尴尬地笑道:“大家别误会。我前些年在正一道,正一道是不蓄发的。现在突然被领导派到全真道场当家,头发还没长起来呢。看,我把法衣拿来了,大家换上。”他将包中的法衣一件件扯出,递给女孩们,还将一件高功穿的斑斓花衣给了阿暖。
普通经师穿的法衣通身杏黄,镶了黑边。女孩们套到身上,相互打量一番,都说好酷。看到阿暖穿的不一样,海蓝蓝叫起来:“卢道长,我们怎么不穿那种绣花的?给个说法先!”卢道长向他瞪眼笑道:“你要当上高功先!”海蓝蓝把小嘴一撅,不再吭声。
卢高极见大家都换好了法衣,让阿暖拿响器发给她们。简寥观原有一套做法事用的打击法器,平时存放在应师父的丹房里。女孩们一人拿了一件,敲得叮叮当当乱响。卢高极带她们去法坛前面,让她们分站在东西两边的经案后面,从包里掏出复印好的科仪本子,分放在她们面前。
东边“吱呀”一声,老睡仙启门而出。女孩们看看那位白发零乱、道袍脏破的老人,都把眼睛瞪大。王艾说:“哇,这不是《华山论剑》上的老道士吗?他怎么在这里?”阿暖说:“这是老睡仙,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老睡仙抹了抹眼屎,冷笑道:“卢美人,你又当美人头子啦?”卢高极生气地向他挥手:“去!睡你的觉,管什么闲事?”老睡仙说:“好,你叫睡,咱就睡。”说罢回屋闭门。
海蓝蓝问卢高极:“哎,那老道士怎么叫你卢美人呢?”没等他回答,齐老师说:“我听说,那是卢道长的外号,因为他年轻时长得漂亮,像个美女。”女孩们拍着手又笑又叫:“哈哈,卢美人!美人头子!”卢美人将脖子扭了两扭:“什么美人头子,今天我是仙女头子。看看你们六个,加上阿暖,不正好是七仙女?”女孩们欢呼起来:“哈哈,仙女!我们都是仙女!”孙倩说:“来,咱们七仙女排排序——纪萍最大,她是老大,然后呢?”排序很快出来,依次是刘晶晶、王艾、海蓝蓝、孙倩、陈薇薇、阿暖。海蓝蓝拍着阿暖的背说:“七妹,四姐我要为你担忧啦。”阿暖问她担心什么,海蓝蓝嘻嘻一笑:“你小心爱上牛郎或者董永,偷偷下凡啦。”王艾说:“对对对,传说中下凡的都是排行老七的仙女!”大家都笑,让阿暖羞窘不堪。
卢高极笑过两声,给阿暖解围:“大家别逗啦,听我给你们讲课!”他告诉几个女生,经师的主要任务,一是唱,二是念,三是击打法器,并且分别讲了这三项任务的具体内容和要求。随后,他当高功,让阿暖当经师,演示了一段《天地科仪》。他俩配合默契的精湛表演,让艺专师生连连点头,表示钦敬。
卢高极说,因为时间太紧,你们先学几个主要的韵腔,凡是需要唱的地方都用它们去套。他让女孩们打开科仪本子,先学一段“步虚韵”。阿暖作了一遍示范性的演唱,师生们听罢热烈鼓掌。齐老师说,我明白了,这种韵腔之所以叫作步虚,是因为一字多音,旋律优雅、悠长、空灵、缥缈,像在云端漫步。卢高极说:对,就是这个意思,大家快学吧。
阿暖就一句句教给他们。这些女孩毕竟是科班出身,声如裂帛,清脆响亮;乐感也棒,唱起来从不走样。只教了两遍,海蓝蓝就说:好了,会了。阿暖不太相信,让她们齐唱一遍试试,她们果然唱得正确,没出任何差错。卢高极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你们真是厉害!”海蓝蓝说:“这算什么?电视上的新歌,我听一遍就会!”
一些在附近干农活的山里人被歌声引来,进庙观看。在歌唱的间隙,海蓝蓝大声问他们:“哎,看我们像不像七仙女?”一位农妇说:“哎哟,太像了!真是七仙女下凡了!”
听见夸奖,七仙女唱得更加起劲了。
学习持续到傍晚。等到景秀芝走出斋堂,敲响挂在檐下的云板,阿暖说,吃饭了,今天先学到这里。七位仙女就去脱下法衣,变成俗人,叽叽喳喳去了斋堂。
晚餐是米饭和两样素菜,分放在几个盆里,任人自取。海蓝蓝俯身盆上察看片刻,撅着小嘴说:“怎么没有肉呵?”卢高极说:“对不起,全真道观不能动荤,请大家将就着吃两天。等到法会结束,我请你们到印州最好的饭店去撮一顿。”齐老师也说:“吃吧吃吧,你们看,这土豆丝炒得多好呀!”说罢摸起一个碗自己去盛。大学生们不再多说,各人拿碗取来一些,围坐桌边开吃。卢高极和阿暖也盛了饭菜,到另一边坐下。
卢高极吃了几口,转过脸说:“景师傅,邴道长怎么没来?你去喊喊他。”景师傅答应一声走了。她很快回来,说邴道长要在自己屋里吃。说罢,拿碗盛了饭菜,给邴道长送去。
齐老师和学生们吃完饭要回城,相继走出斋堂。经过客堂门口时,纪萍指着门边贴着的一张黄纸说:“哎,这是画了些什么?”几个女孩就去围观。阿暖过去一瞧,原来那是用朱砂写在黄表纸上的符咒,她看不懂,但她知道是邴道长刚刚贴出来的。齐老师问卢高极:“这是表达了什么意思?”卢高极脸色很不好看,干笑着说:“是……是邴道长画的吉祥符。”孙晶晶说:“是吉祥符呀?让邴道长给我也画一张!”说着推门欲进。没想到那门推不开,像是从里面插死了。阿暖想知道邴道长在里面干什么,然而玻璃反映着夕阳,里面没开灯,什么也看不见。卢高极说:“邴道长正有事,明天再让他画吧。”大家就离开这儿走向庙门,阿暖跟在后面送行。
一出庙门,女孩们立即雀跃欢呼:哇噻!好漂亮哎!阿暖走出去看看,原来夕阳悬挂在远远的西山顶上,把弥漫于玄溪峡谷的岚气照耀成一片酽红。那酽红的岚气如绵似锦,铺满河谷,与简寥观前面的空地基本持平,仿佛移步过去,就能踏着这岚气直达对面,去游览那里的悬崖峭壁和怪石古树。卢高极说,这是著名的琼顶山十景之一“玄溪夕照”,很少有人能够看到,今天你们的运气太好了。听他这么说,艺专的师生们十分高兴,有的还掏出手机,连连拍照。
有一股南风轻轻吹来,裹挟了丝丝缕缕的岚气,悠悠飘过他们身边,惹得几个女孩嘻嘻哈哈伸手去抓。长着一对酒窝的王艾抓了几下,舞动着小手兴奋地说:“哎,咱们来个《仙乐飘飘》好吧?”女孩们立刻齐唱起来:
云过山峰,牧歌悠扬。
携夕阳,回家路上。
天上有歌,声声不歇。
鸟儿倦归,家在心上。
……
别说神仙出没在书上,
顺着仙乐飘来的方向!
阿暖听了心想,原来流行歌曲也有这种脱俗的内容呀?
女孩子们唱完,让齐老师也唱一首,齐老师说:“好,我唱一首古诗。”他思忖片刻,挺胸而立,用浑厚的男中音唱道: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可持赠君。
他把这四句诗连唱三遍,方才停下,女孩子们一齐鼓掌。纪萍说:“齐老师唱得真好!可我以前没听老师唱过这歌。”齐老师说:“这是古代著名道士陶弘景的诗。曲子呢,是我即兴谱的。”女孩们又鼓掌,说老师真棒,嚷嚷着要学。于是,齐老师再次开唱,女孩们小声跟着哼哼,阿暖也兴致勃勃用心学习。她注意到,卢师父这时匆匆回庙,似有急事。
再一遍,就是齐老师和“七仙女”的齐唱了。此刻,夕阳落山,南风依旧,那岚气更多地从玄溪里飞出,像歌声一样飘荡在琼顶山麓。
他们把这古诗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第四遍的时候,卢高极从庙里走出,脸上带着愠怒。但他来到师生们身边,又换上笑脸:“同学们挺累的,就唱到这里好吗?我送你们回城休息。”师生们就收束歌喉,往车边走去。卢高极小声对阿暖说:“我明天一早要接她们,今夜就住在城里了,你和景师傅把庙看好。”阿暖点点头,拱手送别艺专师生。
阿暖回到庙里,把门关牢。刚穿过大殿,就见邴道长手执一把桃木剑,正在法坛前面作着砍杀动作,还“咿咿呀呀”乱叫。阿暖心中害怕,急忙跑到厨房,问正在刷碗的景秀芝,邴道长在干什么。景秀芝看一眼院里小声说:“那会儿我问过了,他说是降服魔女。”阿暖问:“谁是魔女?”景秀芝说:“下午跟你学唱的那些女孩子。”阿暖很是惊讶:“邴道长把她们当成魔女?”景秀芝说:“是呵。你看见他在客堂门口贴的符子没有?那就是针对女孩子贴出来,辟邪的。别人看不明白,卢道长懂,刚才过来训邴道长,说他不该这样,可他不服,倒怪卢道长请这些女大学生冒充坤道。”
阿暖回头看看院里,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这庙中积聚着,升腾着,让她极其恐惧。她不敢回寮房,就拿起一把笤帚帮景秀芝扫地。
她一边扫地一边想,这个邴道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卢师父是因为请不来经师,才让这些女大学生来救场的,邴道长怎么能把人家看成魔女呢。刚才在外面唱歌的时候,那些女孩一个个都挺可爱的嘛。
把厨房收拾好,阿暖与景秀芝一起回寮房时,院里已经空空荡荡。她扭头看看邴道长的寮房,那儿已经亮起灯来。
洗涮完毕,阿暖觉得累,打了一会儿坐就睡下了,对面床上的景秀芝也不再绣香袋,默默躺倒。阿暖很快入梦,梦中又和齐老师他们一起唱歌。唱着唱着,只见邴道长从庙里蹿出,挥舞桃木剑直奔他们而来。阿暖和女学生们赶紧踩着酽红的雾气,轻飘飘跑向玄溪对岸,邴道长蹿到悬崖边猛然跌落,发出一声惨叫……
阿暖惊醒之后,心跳得像打鼓一样。这时,她听到东边寮房那儿又传来惨叫声。景秀芝说:“这个邴道长,他怎么啦?”阿暖这才明白,原来惨叫声真是来自邴道长。阿暖说:“咱们去看看吧?”景秀芝说:“看什么呀,别管他。”阿暖就躺在那里不动。好在此后再没听到邴道长的声音,只听到多种昆虫在屋里屋外的各个角落里和着春风放肆鸣叫。
第二天早晨,卢高极回来了。齐老师没来,六个女孩全挤在卢高极的车上。女孩们下车后一边抱怨车里拥挤,一边嘻嘻哈哈去斋堂用餐。阿暖发现,她们已经梳好了头,簪子一律是铜质的,便知道是卢师父在城里买来发给她们的。
卢高极没进斋堂,在院子里问阿暖,昨天夜里庙里有没有事儿。阿暖说:“有呵,你走了以后,邴道长用剑在这里杀杀砍砍的,半夜还惨叫了好几声,把我和景师傅都吓醒了。”卢高极看着邴道长的寮房门口轻蔑地一笑:“这家伙,看上去气势汹汹,到底还是败在了女孩的手下。”阿暖听他说得蹊跷,问:“师父你说什么?邴道长败了?”卢师父眨巴两下眼睛,表情诡秘:“他半夜里惨叫,肯定是走丹了。”阿暖不解,问什么是走丹,卢师父说:“就是打坐的时候想着你们这些美女,生出淫念,流失元精了。”阿暖听罢这话,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说:“师父,该去吃饭了。”
饭后,法坛前面又出现了七位仙女。七仙女把昨天学过的韵腔复习一遍,转而学习诵经。阿暖亲手执掌木鱼,先教《消灾护命经》。女孩们翻着本子,跟着阿暖念。这种念诵,是随着敲击木鱼的节奏进行的,“邦、邦、邦、邦……”,一声“邦”就是一个字,不加标点。女生们一开始不会这种读法,憋得小脸通红,中途几次停下,后来掌握了阿暖教给的换气方法,才让整齐而清脆的诵经声响彻庙里庙外。
念完《消灾护命经》,再念《禳灾度厄经》。这一回阿暖把木鱼交给了性格稳重的纪萍。纪萍接过小木槌,学阿暖的样子一边敲一边与大家同念。
念到一半,卢高极忽然从客堂匆匆走来,让七仙女停下,赶快去迎接领导,七仙女就放下经书和响器去了庙门外。女孩们向山下张望着问,是什么领导。卢高极说,是市政府的周秘书长。阿暖马上想起了卢师父在家里和庙里设立的两处神堂。
路上果然驶来了一辆黑色轿车。卢高极指挥七仙女排成两列,有节奏地拍手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子停下,卢高极连忙跑上去拉开车门,一个四十来岁、高大魁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看看七仙女,一双豹子眼里闪动着光亮。不过这光亮转瞬即逝,他拧着眉头对卢高极说:“卢道长,你搞这个阵势干什么呢?”卢高极满脸堆笑:“嘿嘿,表达一下道衲的心情嘛。听说你来,道衲可高兴啦。”周秘书长说:“你到山上当住持,我应该早过来向你祝贺的,可我事情太多,一直抽不开身……”卢高极打断他的话说:“领导太忙,太忙,我是知道的。你来不来,我都能感受到领导的殷切关怀。秘书长,请。”周秘书长这才昂首阔步走向庙门。
进庙后,卢高极陪着周秘书长走进位于院子东北角的那间神堂,还把邴道长叫了过去。阿暖想,周秘书长看到那里挂的条幅“敬祝周卓军秘书长官运亨通”,一定会十分高兴吧?他会不会亲自跪拜三官神呢?
这个念头闪过,她带领女大学生到法坛前继续操练。过了半小时左右,三个男人从神堂里出来,卢高极向七仙女喊:“领导要走了,你们快来欢送一下!”七仙女就停止诵经,向他们靠拢。邴道长看一眼女孩子们,向周秘书长说:“恕不远送。”就止步站住。周秘书长向他拱手道:“感谢邴道长指点迷津。”阿暖听见这话,便知道邴道长刚才给周秘书长预测前程了。
海蓝蓝走到周秘书长身边,嗲声嗲气地说:“领导,不吃饭就走呵?”周秘书长看看她,笑道:“你这孩子,还挺会关心人呢。吃饭嘛,要的。卢道长,晚上咱们在城里找个地方坐坐吧。”卢高极点头:“好的好的!”海蓝蓝说:“蓝蓝也想参加,提个申请先!”卢高极看看海蓝蓝,再看看周秘书长,不知说什么好。周秘书长却点头道:“好的,你们都去,一共几个美女?七个是吧?都去都去,下午五点我让司机来接。”海蓝蓝和一个女孩相互击掌:“耶!”阿暖想:海蓝蓝怎么如此大胆,敢主动要求和领导吃饭呢?
她又想,周秘书长让七个女孩都去,那么我去好还是不去好呢?这个问题,让阿暖烦恼了半天。最后她决定,师父让去就去,不让去就算了。
下午五点,周秘书长的车果然来到了庙门外。卢高极让女孩们换装上车,让阿暖留在庙里看门。阿暖如释重负,也惘然若失。
次日早晨,女孩们坐着卢高极的车又来到了山上。进斋堂后,陈薇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好困哦。”海蓝蓝说:“我也是。脑子跟灌了糨糊似的。”陈薇薇用筷子敲一下她的脑袋:“你脑子就是灌了糨糊!小骚猫,你主动要陪当官的吃饭,还答应陪人家唱歌唱到半夜,拖累得大家都没睡足!”海蓝蓝说:“能跟那么大的官儿吃饭唱歌,机会难得嘛。”王艾做个鬼脸问海蓝蓝:“机会?什么机会?嗯?”海蓝蓝就红着脸用筷子去打王艾。斋堂里欢声笑语乱作一团。
听见她们说的这些,阿暖想,昨晚幸亏我没去。不然,我一个坤道跟他们在歌厅里胡混,太不像话。
吃完饭开始学习,这帮女孩呵欠连天,老是出错,唱念也不再整齐响亮。卢高极让她们去补上一觉,六位仙女就跑到阿暖的寮房,挤在两张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十点,阿暖才把她们叫醒,继续上课。
三月初二上午,卢高极说要彩排,自己也换上行头来到了法坛前面。海蓝蓝打量一下他,说:“卢道长,你穿得这样花不楞登,更像个美人啦!”她的几个同学都笑。卢高极指点着她们说:“你们这些小丫头,真是没大没小!别笑了,开始彩排!”阿暖敲响手中引磬,起腔开唱。卢高极在“七仙女”的歌唱声中迈动禹步,翩然上场。
他在坛下唱罢舞罢,欲去坛顶,却在台阶上摔了一个跟头,惹得女大学生哗然大笑。卢高极向她们呵斥一声,爬起身来走到台顶,还是站立不住,并且抬起双手去扶脑袋。阿暖跑上去,问他怎么了,卢师父说,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脑袋上像压了一座大山,沉重得很。阿暖看看卢师父戴的龙头簪子,突然想起应师父以前向她讲过的话:这根琼顶山全真道士代代传承的簪子,如果有人不配戴它,却戴着它上殿或登坛,就会遭受神灵惩罚,连摔跟头。阿暖壮壮胆子,把应师父讲的这些话小声说给卢师父听,卢师父听后抬头看看天空,脸上现出惧色。他默默走下法坛,去自己的寮房换了一根普通的簪子。再次登坛时,他果然走得顺顺当当,没再摔倒。
“开坛科仪”排练完毕,阿暖作为高功上场,练了两遍别的科仪。按照法会程序,下面应该是邴道长登坛,为信众转运祈福。卢高极连喊几声,邴道长才从寮房走出。他穿着法衣,端着朝板,无比庄严地走上了法坛的最高一层。那里早已设了神案,上面放一块写有“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之文字的牌位,另外还在左前方安有一张桌子,摆了法器、文房四宝和一些香袋。邴道长在神案前三拜九叩,起身踏罡步斗,掐指叩齿,去桌子上拿起毛笔,在空中狂写片刻,拿起令牌“啪”地一击桌面,大声道:“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请得众神灵,驱煞化灾厄!”说罢,潇洒地理一下法衣,端坐到桌子后面。
卢高极对海蓝蓝说:“你快上去让邴道长给转转运。”海蓝蓝说:“叫我?我还不到本命年呵。”卢高极说:“是让你当一回信众。”海蓝蓝明白了:“噢,让我当群众演员呀?好好好!”她忍着笑走上去,到邴道长面前说:“道长,请你给我转转运吧!”邴道长面无表情,向神案一指:“请施主做一点功德。最低五十,多者不限。”海蓝蓝看看那边的功德箱,吐了吐舌头:“什么?要我掏钱?我哪有钱呀?”说罢就“咚咚咚”往下跑。邴道长满脸怒容,把令牌“啪”地一摔,就要下坛。卢高极拦住海蓝蓝说:“哎呀小祖宗,谁让你真放啦?你做个动作不就得了?”海蓝蓝转嗔为喜,转身回去,假装掏出钱来往功德箱里一塞:“这一回行了吧?”邴道长还是气冲冲不说话。卢高极在下面说:“你得叩一个头。”海蓝蓝撇一下嘴,又跪下磕头。邴道长这才拿起笔蘸了朱砂,在一小张黄表纸上画了符咒,叠好,拿过一个香袋装进去,往海蓝蓝面前一推。海蓝蓝抓起香袋,说一声“谢谢”,跑下去问卢高极,这个香袋可不可以作为她当演员的报酬。卢高极说,可以。另外几个女生听了,都要上去,然而邴道长已经施施然下坛,目不斜视地经过她们身边,回寮房去了。见女生们都很失望,卢高极让阿暖到上面拿来五个,给每人发了一个,女生们欣赏着香袋,皆大欢喜。
彩排结束,卢高极说,明天按照这个样子做就行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谁?是信众。前几天阿暖已经在城里发了一些广告,估计会有不少信众在明天上山。为了让东风更加浩大,你们七仙女再进城发一些。
下午,卢高极让七个女孩都穿上法衣,拉她们进城,分放在七个商场门口,每人怀中都是五百张广告纸。到了傍晚,他又将女孩们接到一家饭店,打电话叫来齐老师,大家一起吃饭。
饭桌上荤菜居多。阿暖想起玄门规矩,道士在法会之前要斋戒沐浴,就只吃素菜,连肉边菜也不入口。她发现,卢师父并不在乎这事,一边和艺专师生说话,一边夹起鸡鱼肉蛋大快朵颐。吃罢这顿饭,齐老师说,明天他要去山上看法会,用车把学生带过去,就不用卢道长下山接了。卢高极点头说好,嘱咐他务必在八点之前赶到山上。
从饭店出来,阿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师父再把她拉到家里,让她做难为之事。可是师父在阿暖上车后,拉着她直接出城回山。师父说,明天要办法会了,今晚还要做一些准备。卢师父还用车载收音机收听了印州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得知明天是少云天气,兴奋地拍着方向盘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我就担心明天下雨没人上山,这一下好了!
回到简寥观,阿暖看见景秀芝正在厨房里烧火,就去问她干什么。景秀芝说,是邴道长让她烧洗澡水。阿暖想,邴道长还是讲规矩的。在景师傅给邴道长送洗澡水时,阿暖往锅里添了水为自己烧。烧热了用桶提回寮房,倒进澡盆,认真沐浴了一番。她边洗边想,卢师父今天晚上没有斋戒,不知沐浴这一条他忘了没忘?正这么想着,景师傅从厨房回来了,阿暖马上明白,卢师父没让景师傅烧洗澡水。
浴罢穿衣,阿暖便到应师父留下的那个蒲团上打坐。自从与卢师父经历了那个不堪的夜晚,她就一直深深悔恨,恨自己经不起诱惑,动了尘心俗念,让自己好不容易斩掉的“赤龙”再次出现。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痛改前非,澄心遣欲,尽快扭转自己修炼上的倒退,每天晚上都是长时间打坐,从不懈怠。
然而,今晚她惦记着卢师父不沐浴就要登坛的事情,心里老是乱纷纷的,坐了半天也不能入静。等到景师傅在那边放下手中的绣品鼾然入睡,她只好停止修炼,揣着心事上床躺下。
第二天一早,卢、邴二位道长在大殿檐下挂出了“本命年转运祈福大法会”的条幅,在法坛上插上了许多彩旗,让简寥观面貌一新。阿暖则一个人去大殿做早课,向三清神像虔诚礼拜。她刚做完,齐老师带着学生们来了。阿暖把他们迎进庙里,带进斋堂。
八点之后,香客和游人开始进庙。看穿着,有的来自山村,有的来自城里;看年龄,是群龙聚集:十二岁的,二十四岁的,三十六岁的,四十八岁的……当然,也有一些人不是龙而是牛马羊狗之类,这是龙的陪同者或是来看热闹的。卢高极让七仙女换好法衣,去法坛前放声高唱,以聚拢人气。果然,人们一进庙,就被这些女孩们好看的容貌与好听的歌声深深吸引,围在那里兴致勃勃观看。
预定的吉祥时刻九点十八分将要到来,院里已经挤了几百号人。换好法衣的卢道长和邴道长走出客堂,分开众人,到了法坛前面。阿暖发现,卢师父睡眼惺忪,和早饭前精神抖擞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手拿朝板木呆呆站在那里,连打了两个呵欠。邴道长看看手表,小声催促他:“赶快开坛。”卢高极这才猛晃一下脑袋,高声喊道:“各位施主上午好!琼顶山简寥观举办的本命年转运祈福大法会现在开始!”
众目睽睽之下,卢高极执笏当胸,一步步登上法坛。他到最高一层的神案前跪倒,拈香行礼,起身道白:“日出扶桑映海红,瑶坛肇启阐宗风。全真演教谈玄妙,大道分明在其中!”他迈着禹步在法坛上走上一圈,接唱“步虚韵”:“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此时,一个猝不及防的呵欠阻断了他的歌喉。他把眼睛用力一挤一挤,似在驱赶脑子里的瞌睡虫。挤了几下,刚要开口再唱,却又打了一个更大的呵欠。
这情景让阿暖十分担心。她想,我看过师父的无数次登台,从来没见他是这个模样,难道他昨天夜里严重失眠?他能把开坛科仪完成吗?
台上的卢高极再次开唱:“万真朝帝所……”这一句还没唱完,他又打起了呵欠。
香客们看出了蹊跷,议论纷纷,说这个道长是怎么回事?扮作经师的女学生们也张着嘴巴去看卢道长,大惑不解。
邴道长走到阿暖身边,带着一脸阴郁小声说:“当家的中邪了,你快上去救场!”
阿暖看看台上,只好拿起朝板,硬着头皮走上去,接着卢师父刚才的间断处唱了起来:“飞舄蹑云端……”
卢高极见阿暖上来,索性退到一边站着,专门打起了呵欠。
此时,天上有一块阴云突然把太阳遮住。不知为何,阿暖觉得那块云似乎飞进了她的脑壳,让她的大脑晦暗而混沌。她甩一下脑壳,又唱:“瑶坛设像玉京山,对越金容咫尺间……”唱罢这两句,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下面的词了。她惊恐地想:毁了,我也中邪了!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她恨不得从脚下找个缝隙钻进去。然而法坛上没有缝隙,她只好狼狈不堪地跑下去对邴道长说:“你快上!”
邴道长的那张马脸早已变得蜡黄,他咬牙道:“还真他妈的邪门啦?”他快步登坛,拿起桌上放着的桃木剑,冲着虚空大叫一声:“妖孽看剑!”而后舞剑乱砍,又蹦又跳。下面一些人以为他在表演剑术,都鼓掌叫好。
阿暖发现,她的六位仙姐此时都没鼓掌,一个个呆若木鸡,频打呵欠。齐老师揉搓着眼睛走到阿暖身边说:“阿暖,咱们今天吃的早饭肯定有问题。”阿暖不解:“能有什么问题?”齐老师说:“走,问问景师傅去!”阿暖就和他挤出人群,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门是锁着的。阿暖向人群中看看,也没见有景师傅的影子,就跑向了西边的寮房。原来,景师傅正躺在床上鼾睡。齐老师指着景师傅说:“看,她也不行了,肯定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阿暖对景师傅又推又喊,景师傅却一直不醒。阿暖说:“让她睡吧,我得回去看看邴道长。”
回到法坛下,阿暖恍恍惚惚看见,坛上的卢师父已经倚着栏杆垂头睡去,邴道长收了桃木剑,坐到桌后,看着台下大声说:“各位施主,本道长现在为你们转运祈福!谁先上来?”
人们站在那里不动,且乱哄哄议论。邴道长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终于有一个染了红毛的小伙子举手道:“道长给我转转运,让我赶快找个老婆!”说罢就往台上跑。他的身后笑声响亮。
小伙子到了台上,邴道长抬手向功德箱一指。小伙子明白了,就掏出一张钞票塞进箱里。邴道长拿起笔准备写符咒,却把大嘴一张,打起了呵欠。下面有人喊道:“坏了,这一个也要睡!”众人爆笑不止。
邴道长用笔蘸了朱砂,刚去黄表纸上画了两下,却坐在那里挤眉弄眼。小伙子指着他说:“道长,我可是交了钱的,你要睡,也得先给我转完运!”
邴道长咬牙瞪眼,顽强运笔,终于把那符子写完,让小伙子拿走。
又一位中年妇女上来了。可是,邴道长将头猛一耷拉,趴到了桌子上。
一院子人连声惊叫,乱成一片。
“哈哈!”
一声大笑在院子东边响起。人们扭头去看,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道士站在寮房门前,捋着胡子说道:
白云先生卧华山之巅,方醒。有衣冠子金励问曰:“先生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觉破今古之往来。妙哉!睡也。睡亦有道乎?”
先生答曰:“有道。凡人之睡也,先睡目,后睡心;吾之睡也,先睡心,后睡目。凡人之醒也,先醒心,后醒目;吾之醒也,先醒目,后醒心。心醒,因见心,乃见世;心睡,不见世,并不见心。宇宙以来,治世者,以玄圭封,以白鱼胜;出世者,以黄鹤去,以青牛度;训世者,以赤字推,以绿图画。吾尽付之无心也。睡无心,醒亦无心。”
阿暖虽然站在那里睡意朦胧,却也听到了老睡仙讲的这话,同时恍然记起,她在两年前曾问老睡仙为何总是睡觉,老睡仙就给她讲了这一段。他说,这是陈抟老祖的故事。老祖把睡觉当作修炼法门,动辄即睡,曾经一睡三年。
阿暖极尽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老睡仙还在讲:
励曰:“睡可无心,醒焉能无心?”
先生答曰:“凡人于梦处醒,故醒不醒;吾心于醒处梦,故梦不梦。故善吾醒,乃所以善吾睡;善吾睡,乃所以善吾醒。”
励曰:“吾欲学至无心,如何则可?”
先生答曰:“对境莫任心,对心莫任境。如是已矣,焉知其他。”
因示以诗云:“常人无所重,惟睡乃为重;举世此为息,魂离神不动。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
老睡仙讲完,大步走向位于院子西北角的后门。许多人跟着去看,只见他将铁锁一扭,那门就开了。老睡仙走出去,在菜园里弯腰拔了几棵鲜嫩的小白菜,提在手里,走上了通往山顶的小路。
草木森森,山花妩媚,很快把他的身影给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