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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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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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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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8152字

在重庆江北机场落地的一刹那,石高静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他在座位上闭目不动,一直等到乘客全部走光,他的心跳节律基本平稳,才起身离开。


出了机场,一位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叫着“哥哥”迎上前来。他认出这是妹妹石玲。石玲接过他的包,说孙永在那边等着,领哥哥向停车场走去。石高静知道,妹夫孙永早年当兵,转业后在一家国有企业干过几年,后来企业垮了,他只好开起了出租车。他强打精神问妹妹,今天怎么有空来接站,妹妹说,昨晚上夜班,今天白天休息。石高静知道妹妹下岗好几年了,在一家医院打扫卫生,一月才挣五百块钱。


兄妹俩走到停车场,妹夫孙永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满面笑容地向他们招手。石高静见孙永胡子拉碴,穿一件脏兮兮的老头衫,上车后说:“孙永,你这个形象,不是有损重庆市容吗?”孙永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形象本来不差,当年你是见过我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够得上英俊了。后来转业进了国企,那也是感觉良好,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可如今呢,开个破出租,一个月累得贼死才挣千把块钱,我还给他们保持市容?哼!”


离开江北机场,石高静觉得心脏节律再度失常,手抚左胸一句话不讲。妹妹发现了哥哥的异样,问他怎么了,石高静说,心脏不舒服。妹妹一怔,眼中立即涌出泪水,让孙永直接开车去医院。石高静摇头道:“不,先回家见咱妈。”孙永只好加快速度,直奔沙洲坝方向而去。


然而,石高静的心脏却不愿跟他回家,依旧调皮。过嘉陵江大桥时,它配合着车身的颠簸急蹦乱跳,让它的主人只好像足球队员像抢球那样,两手往胸前一抱,整个身子随即向前扑倒……


唤醒他的是母亲。“石健,儿子……”,“儿子,石健……”,母亲一声接一声,似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他睁眼看看,原来自己躺在医院,母亲正坐在床前,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母亲老泪纵横地说:“可好了,我儿子醒过来了!”妹妹过来叫一声“哥哥”,也是泪眼婆娑。


石高静看看母亲的满头白发,看看母亲左眉梢上那颗他从小就熟悉的黑痣,哽咽有顷,才开口道:“妈,很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可是,我又很想回来见你,我今年……今年已经四十八了……”


母亲流泪道:“我知道。我明白。儿子,这次回来再不要走了,妈天天陪着你……”说罢,伸手去他的面颊上柔情万端地抚摸着。


石高静把母亲的那只手紧紧握住,闭上眼睛,任泪水在娘儿俩叠加的手掌下肆意流淌。


在医院住了两天,母亲一直陪着儿子。见儿子病情渐趋稳定,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里和学校的一些事情。说罢这些,她又问儿子,想不想知道荣安凤的情况。石高静问:“她怎么样?”母亲说:“她成了寡妇。她男人去年得病死了。”


石高静心中顿时不胜悲凉。他以前听母亲说过,荣安凤这些年来生活很不如意。她回城当了工人,嫁给本厂的一个同事,可是那人文化程度低,而且嫉妒心重,听说荣安凤在知青点上谈过恋爱,整天对她冷嘲热讽,经常动手打她。他问母亲:“你没劝劝安凤,让她再找个人?”母亲说:“我劝过。可她说不再找了,就和女儿相依为命。现在她经常过来看我,还看你的那些照片。显然,她的感情在你身上,忘不了你。”石高静听了,沉默不语。


母亲看着儿子说:“看安凤挺可怜的,你跟他结婚算了,反正你也没接上师兄的班,在琼顶山住不下去……”石高静立即打断母亲的话:“妈你别胡思乱想!”母亲说:“你嫌她年纪大了?那就找个小一点的。那样更好,可以生个孩子延续老石家的香火。”石高静皱眉道:“妈你越说越离谱了。我无论在这世上能活多久,都要考虑怎样延续全真道南宗香火。”母亲只好不再劝他,坐到一边叹气。


他们的饭由石玲回母亲那儿做。中午,石玲提着饭盒过来,一进门就说:“哥,安凤姐来了。”石高静心中一动,立即把目光投向门口,见那里果然出现了他的初恋女友。只是,荣安凤已经两鬓挂霜,脸颊上的黄斑取代了当年让人心动的红润。石高静强笑一下道:“安凤来啦?请进。”荣安凤羞笑着走进来,将手中的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母亲让她坐下,说要出去办点事,石玲陪她一起走了。


荣安凤坐到床前,问石高静病情如何,目光中饱含关切。石高静说:“没事,很快就好了。”荣安凤叹口气说:“唉,有些梦还真准。”石高静问她梦见什么了,荣安凤踌躇片刻说:“昨晚我梦见你回到了重庆,可你那颗心脏很奇怪,它不在胸腔里,就那样赤裸裸地挂在胸前,好像随时要掉的样子。我早晨想来想去不放心,就决定去阿姨那儿看看,结果碰上石玲,得知你真的回来了,而且正在住院……”


石高静听她这么说,忽然想起他们在万县下乡的时候,有一天早晨,荣安凤说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石健的腿上长出了一朵花。这天知青们下地砍玉米秸,他果然不小心把镰刀砍在了小腿上,血流如注。荣安凤一边为他包扎,一边心疼得掉泪……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心中生出感动,更生出愧疚:“安凤,我向你郑重道歉。当年我一意孤行,把你伤得不轻。”听了这话,荣安凤泪如泉涌,扭过头去无声地抽泣。石高静又说:“可你也应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为什么要学道修道……”荣安凤抽抽搭搭道:“你别说了,我都记得。我理解你的追求,尊重你的选择。”石高静说:“我听说,你后来的生活很不如意。我……我真是对不起你。”荣安凤说:“不,我命该如此,与你无关。”她说,她再过两年就退休了,现在最感欣慰的就是女儿,女儿去年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石高静说:“这孩子很争气。不过,你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如果机缘和合,就再找个伴吧。”荣安凤看着他,眼睛里有冷光闪动:“你别说这话好不好?我的生活用不着你安排。”说罢,她起身告辞。


母亲回来,问儿子说了什么话,让荣安凤流着泪走了。石高静说:“我劝他找个伴儿。”母亲指点着他的额头说:“怪不得,你说这话她能不哭?”


石高静闭上眼睛想:看荣安凤这个样子,我不能在家久留,不然俗缘日重,人事如麻,我会被绊住腿脚的。


那么,我该再去何处呢?琼顶山有卢美人当道,我不愿再见他那张不男不女的大白脸。


晚上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过来应答一声,耳边就响起多位男女用汉语发出的齐声呼喊:“师父慈悲!无量寿福!”


原来这是美国的道友们。石高静心头翻卷起一股热浪,坐起来大声道:“慈悲!慈悲!”


他想起,这会儿正是美国的周六早晨,道友们是在迈阿密海滩集合修炼了。果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海浪冲击沙滩的声音。


麦高说话了:“师父,今天道友们聚会,大家都非常想念你。师父,你在中国好吗?”石高静说:“还行吧。”麦高似乎听出了师父情绪的不佳,说:“师父,你如果在中国处境不好,就回来吧!”听了这话,石高静的心猛动一下:“回去?”麦高说:“是呀。我们都盼望着你能再给大家讲道,指导大家修炼……”石高静说:“我刚回中国没有几天,哪能这么快就回去呢?”那边停顿片刻,一个女声传来:“师父,我是艾蕾娜。你还是回来吧,我在修炼的时候好多事情不明白,希望你能……能在我的火炉旁边……哎呀,我忘记怎么说了。”石高静笑道:“那叫临炉指点。”艾蕾娜说:“对,临炉指点。师父,你能答应我吗?”石高静说:“很遗憾,我现在不能回去,你还是按照应道长教给你的方法,认真修炼吧。”艾蕾娜说:“好的。对了,露西在你身边吗?我想和她说话。”石高静说:“露西不在,她去了上海。”艾蕾娜没再多问,就把手机给了麦高。石高静嘱咐麦高,让他继续把道院办好。


通话结束,石高静没有开灯,依旧坐在床上。他面前弥漫着黑暗,脑海里却是一片光明。


那是阳光下的迈阿密海滩。道友聚会时的颜色组合鲜丽而又生动:蓝色的大海,黄色的沙滩,绿色的椰树,白色的唐装……随同这些画面,声音也响了起来:道友的欢歌,海涛的喧哗,海风拂动椰子树冠和宣传条幅发出的低啸……迈阿密的海风,在一瞬间猛烈地吹进了石高静的心海之中,让他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抑止。


他想:如果按照麦高的建议回到美国,面对那么多的道友,有中国道教文化撑腰,我还是有一些自尊和自信的。可是,目前在琼顶山,我只是一条丧家犬而已。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想起了孔子说过的话。咳,圣人在理想落空、事业受挫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大发牢骚,另找出路,我一个凡夫为何不能?


回去,回去!我不再追那本《悟真篇》了,反正沈嗣洁是南宗传人,有资格继承那本书。阿暖也是南宗传人,也有资格接那根龙头簪子。我把美国的崇玄道院办好,作为南宗在海外的一支,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回去,回去!等到医生允许我出院,我立刻回迈阿密!


石高静突然觉得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他到外面走廊上走了几十个来回,见时间已晚,遂回房上床修炼。


打坐不久,恍惚间有个笑脸在他眼前一闪。那是露西。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满含笑意。


“庙不像庙,蓝眼人笑……”他想起,江道长用这两句话描述他在美国的传道生活。哦,我很快就要再回那种境况之中了。


然而,他想起接续那话的八个字“平曲试罢,簪子交掉”,又犹豫起来:师兄在美国把龙头簪子交给我,我回国才这么几天,就不顾师兄的重托逃之夭夭?琼顶山道统不再,我把美国的道院办得再怎么红火,毕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不能走,还是不能走。


他念叨起江道长写给自己的四句话:“蜀犬丧家,三弄琼花。水落石出,人小天大。”心想:给师兄的四句已经应验,给我的四句,除了第一句,另外三句不知何意。


突然,一棵树的影子闪现在他的眼前。


十九年前的一个秋日,师父带他和祁高笃去希夷台顶修炼,有一棵树他不认识,就请教师父。师父说,那是琼花。师父还说,这棵琼花可有来历了,是紫阳真人张伯端从扬州移植到这里的。当年张伯端在琼顶山下遇一僧人,僧人专修戒、定、慧,自以为得最上乘禅旨,能入定出神,数百里间顷刻就到。二人雅志大发,相与契合,约定同游扬州,观赏琼花。二人到希夷台上瞑目而坐,皆出神去游扬州。张伯端神至扬州时,僧已先到,张伯端要求各折琼花一朵为记。结果,二神归,和尚手里空空如也,张伯端却手拿一支琼花玩耍。玩耍片刻,他顺手把琼花扔到一边,这琼花落地生根,在希夷台上渐渐长成了一棵树。石高静十九年前看到那棵琼花的时候,发现它不像八百岁的老树,树干只有碗口粗细,高度也只有五米左右。他向师父讲出自己的疑问,师父说:历经八百年还像棵幼树,不是恰恰证明了南宗的妙处?


石高静想:江道长为我写下那话,是让我到希夷台上,琼花树下,对吧?


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去希夷台闭关清修!


五天后,医生批准石高静出院,妹妹和妹夫把他接到了母亲那里。他发现,他生于兹长于兹的沙坪坝中学,如今大变了模样:一座座教学楼、宿舍楼立于树林草坪之间,煞是好看。妹妹带他走到位于人工湖边的一座楼,说母亲就住在这里,一年前搬过来的,新房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石高静问:“咱家原先住的平房呢?”妹妹指着前边的草坪说:“在那儿。已经拆了五年了。”石高静想起当年全家四口挤住在两间平房的情景,感慨良多。


他上楼走进母亲的新家,看见父亲的照片还像从前那样挂在正面墙上,就跪下磕头。磕罢站起来端详一下,对妹妹说:“我怎么觉得,看咱爸的照片,就像我自己在照镜子?”石玲看看他,又看看父亲的照片,说:“遗传基因的作用呗。你俩脸型一样,就是发型和服装不同罢了。咱爸拍这照片的时候,就是你这个年纪。”母亲说:“不对,这相片是你爸四十六的时候照的,比你哥还小两岁。”石高静说:“对,我比照片上的爸大。”母亲瞅他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吃饭时,石高静说他明天就走,回浙江琼顶山。母亲说:“不行,你不能走。你就在家里住着,起码住上两年!”石高静明白母亲的意思,心想:石家男人都活不过五十岁,我的生死大限就在这两年之内,母亲是想陪我度过最后的一段时光。我回重庆之前,也曾有过死在母亲怀中的愿望。可我现在明白了江道长的谶言,眼前时时有琼花树在招摇呼唤,如何能在家里住得下去?我即使死,也要死在希夷台顶,死在那棵琼花树下!


于是,他向母亲和妹妹讲了那四句谶言,讲了自己的闭关打算和殉道决心。母亲听了眼泪汪汪道:“唉,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去吧,但愿能在那里修出个结果,让我看到一个五十岁的老儿子……”


次日一早,石高静辞别亲人,去了机场。


回到印州,他坐出租车来到琼顶山简寥观。付了车款正要往庙里走,阿暖却从太清殿中脚步匆匆迎了出来。石高静说:“阿暖,在值殿呢?”阿暖答应一声,到他面前突然跪倒,低头哭道:“师叔,我对不起你……”石高静忙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阿暖说:“我把……我把你的龙头簪子丢了……”


这事非同小可。石高静的心脏又腾腾急跳。他让阿暖起来慢慢说,阿暖便站起身讲了事情经过:前天早晨,她在院子里遇见卢师父,卢师父说,阿暖,你看怪不怪,我今天早晨一醒来,发现我师父的簪子竟然到了我的头上。阿暖一看,他头上果然别着师叔让她保管的那支龙头簪子。她惊慌地说:不对呀,这支簪子,师叔让我暂时保管着,等他回来还要还给他的,怎么会到了你的头上?卢师父说:簪子到谁的头上,全凭天意。当年玄溪水库涨水,我师父失踪,可是一个响雷过后,这支簪子非常神奇地出现在你应师父的头上。她虽然在美国给了你师叔,但你师叔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顶这簪子,所以天尊显灵,趁咱俩都在睡梦中,就把簪子转移到我的头上了……


听到这里,石高静已经暴跳如雷:“他纯粹是放屁!什么天意,肯定是他从你那里偷走的!”


阿暖哭着说:“我也这样怀疑。我是把簪子放在装衣服的木箱里,他可能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到我寮房乱翻,才发现了簪子拿走的。”


石高静问,老卢在哪里,阿暖说,他正和邴道长在客堂商量事情。石高静怒冲斗牛,一边进院一边喊:“老卢!老卢!”


卢美人从客堂里走了出来,头上果然别着那支龙头簪子。


石高静指着他痛骂起来:“你这个强盗,你这个贼!你夺了这座庙还不罢休,还要偷龙头簪子!那是大师兄在美国给我的,你快拿来!”


卢美人先是面现惊慌,但很快冷笑起来:“凭什么给你?我是师父的二徒弟,是琼顶山当家,簪子就该我戴!”


石高静知道和他无法讲理,就冲上去伸手抢夺,卢美人急忙用两手护住簪子。邴道长跑过来,用力拉扯着石高静道:“石爷,我早告诉你了,你俩龙虎争斗,没有好结果的,你偏偏不听,又回来和当家的闹别扭……”石高静抬脚将他踢开,又要去抢簪子,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龙簪一根,拿得起还放得下,


道关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老睡仙正站在自己门口看着这边。石高静满腔怒气像被突然放走,心胸陡然一宽,便丢开卢美人,向老睡仙拱手道:“谢谢老神仙开示!”


老人一笑,提着裤子向厕所跑去,连跑边说:“我要拉屎,我要放尿。”


石高静说:“我陪你!”也去了茅房。


简寥观的茅房十分简陋,只有两个蹲位,蹲位之下是一个从茅房后面可以取粪的土池。石高静走进去看见,此刻老睡仙正在一个位子上蹲着,神色像打坐修炼一般安详。他在另一个位子上蹲下,撒一泡尿,扭头问道:“老神仙,我决定到希夷台闭关,你说可以吗?”


老睡仙半闭着眼睛说:“我现在要开肛排便,你说可以吗?”


石高静哈哈一笑,提上裤子说:“庄子讲得没错,果然是‘道在屎溺’!老神仙,告辞了!”


他去打开自己住过的寮房,拖着箱子走出门去。邴道长从客堂里出来说:“石爷要走呵?你准备去哪里?”石高静说:“去一个可生可死的地方。”卢美人也出来了,假惺惺地道:“老三,咱俩虽然闹了点别扭,我还是欢迎你在这里长住的……”石高静说:“谢谢。但我想去别的地方和别的道侣同住。”邴道长问:“别的道侣?都是谁呀?”石高静说:“花鸟虫鱼。”说罢就向庙门外走去。


阿暖看见了他,从大殿里跑出来说:“师叔,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走好吧?”


石高静停住脚,看着她说:“阿暖,我要去希夷台闭关,陪你师爷师父住一段时间,无法带你。你在这里好好珍重。”


说罢,他就拖着箱子走了。阿暖站在庙门口,擦着泪水目送他离去。


到了水库大坝,石高静见老阚正坐在码头上,就向他招手。老阚跑上来问:“石道长,你又要上岛?”石高静点点头。老阚看看箱子说:“你还带了东西,要去祭奠你师父师兄?”石高静说:“不,是陪他们长住。”老阚立即换上惊异的眼神:“陪他们长住?那个荒岛,你能住得了?”石高静说:“师父师兄能住,我就能住。”老阚默默点头道:“嗯,石道长你好样的,是你师父的真徒弟。”


二人很快到了希夷台下。老阚把船泊好,提起箱子,说要送石高静上去,石高静急忙道谢。他走到师父师兄的墓塔那儿,分别礼拜一番,而后沿着石阶路一步步走向台顶。


此刻的希夷台,草木葳蕤,山花烂漫,处处皆是生机。石高静愉悦地想,看呵,这里山水美好,万物有灵,正遵循着大道和谐相处,几个坏人掺杂其间微不足道,改变不了自然天性,也改变不了我的修道宏愿!老睡仙说得好:龙簪一根,拿得起还放得下;道关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我没有了簪子,照样是南宗传人,照样是师父的徒弟。


想到这里,他索性把脑后的橡皮筋也扯掉,任由一头长发披散开来,让山风吹得纷纷扬扬。


他突然明白,过去许多修行者都自号“散人”,“散人”们的不受束缚、闲适自在,是多么难得,多么珍贵呀。


走到中途,他气喘咻咻,汗流浃背,心区也开始发闷。跟在后面的老阚见他手抚胸口,关切地说:“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吧。”石高静摇摇头,倚着路边的石壁喘息片刻,又抬脚向上走。


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石高静扯开拦在面前的最后一丛藤蔓,看见了那个接近圆形的天然石台。在石台的另一侧,那棵琼花树正静静地立着,整个树冠挂满雪团一般的白花。


石高静走到树下,抬手轻抚一下花朵,香气立刻扑鼻而来,让他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喷嚏:“呵欠!呵欠!呵欠……”


好不容易停下,他揉揉鼻子对老阚说:“看,这琼花在逗弄我呢。”


石高静早就听师父讲过,过去琼顶山玄门兴盛时,道士们除了住庙,还有一些住茅篷的。有诗云:“琼顶七十二茅篷,都在悬崖绝涧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希夷台上,当年就有多座茅篷。师父说,他一生中四住茅篷:第一次是十六岁的时候到逸仙宫要求出家,当家师却不准,他只好到玄溪边一个无人居住的茅篷里栖身,饿了就去丹灶村要饭吃,直到半年后当家师派人叫他进庙,原来这是当家师考验他的道心。第二次,是他二十二岁时闭关清修,到玄溪的尽头、琼顶山最高峰的半腰里搭起茅篷,一住就是两年。第三次,是日本鬼子以为山中的逸仙宫住了抗日队伍,派飞机过来炸毁了逸仙宫大部,炸死了二十多个道士,还把藏经阁里《道藏》等大量经书炸成了飞蝶,师父和死里逃生的道士们只好各自找茅篷住下,直到鬼子投降。第四次,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把逸仙宫里仅存的两位道士赶走,师父只好到希夷台上住了六年。师父在希夷台上住过的那一间,石高静当年是亲眼见过的。


石高静这时揉搓着鼻子向台顶四周巡视,找师父住过的茅篷。老阚问明白他要找的目标,向南面一指:“在那边。当年你师父在那里住,我和我爹来看过他。”。二人下了石台,沿着斜坡往下走几十米,见数棵松树之后现一平地,平地中间有一圈乱石垛起的矮墙。石高静说:“对,就是这儿,不过篷顶塌掉了。”他急匆匆走过去,走到茅篷门前,却突然转过身,向南面走去。那儿,除了长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沙罗树,就是隔着一段虚空而展现的绿色湖面了。


石高静走到崖边,扶着沙罗树朝下边观望。老阚在后面说:“小心,别掉下去。”石高静说:“我从这儿掉下去一回。”老阚说:“是吗?那是什么时候?”石高静说:“二十年前。”


他扶着树身,让自己站稳,向老阚讲了当年那段经历:1980年的冬至那天,师父正式收他和祁高笃为徒。在逸仙宫行过拜师礼,师父带他俩登上希夷台,先在台顶讲了半天南宗丹法,然后带他俩来看这间茅篷。那时这茅篷还有屋顶,只是有些破败。师父讲,这间茅篷,是前辈留下的,不知有多少年头,住过多少炼家子。祁高笃问:师父,你和前辈们在这里住着,吃什么呀?师父抬手一指:这山上可以吃的多着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石高静问:那到底取什么、用什么?师父说:要看各人的胃口。石高静问:师父的胃口呢?师父说:我最爱松针。师父的话,让两个徒弟目瞪口呆。师父说,你们去看《抱朴子》吧,里面讲过一件事:秦朝末年刘邦、项羽攻入咸阳,一群宫女逃进深山,在山里老人的指点下,仅以松柏之实和松针为食,结果个个脸色红润,秀发乌黑,活到了三百岁。听师父这么说,祁高笃从旁边的松树上扯了一撮松针,放进嘴里嚼了嚼,立即吐掉,满脸痛苦地说:这东西怎么能吃!石高静也扯来一些尝了尝,同样觉得难以下咽,遂连连摇头。师父冷笑一下,说:如果吃不下松针,吃仙草也可。祁高笃马上问:仙草在哪里?在哪里?师父说:在那边。就带他们去了沙罗树下,向悬崖下面一指。二人站在树的两边,扶住树身战战兢兢向下看去。他们看来看去,只见脚下的峭壁上都是些杂草与葛藤。石高静问:师父,哪是仙草呀?只听师父在身后大喝一声:下去就明白了!同时抬脚将沙罗树猛踹了一下。石高静只觉得树身一震,手掌一麻,不由得将手一抬,身体失去支撑,就和祁高笃一块儿掉了下去。石高静心想,这一下必死无疑,就闭上眼睛等待落入溪底的那一刻。不料,“卟腾”一声过后,他睁眼看看,发现竟然是在水里。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看见祁高笃也刚刚露头。原来玄溪流到这里积聚起一个水潭,有两间屋大小,深不见底。二人湿漉漉地爬到岸边,抬头看看,师父已经不见,只好狼狈不堪地顺溪而下,回到了逸仙宫。进门一瞅,师父正坐在大殿前面晒太阳呢,二人向他跪倒。石高静叩过头说:师父,你让我们去了一回上善之地,就知道松针是好吃的了。师父笑道:知道了就好,以后有你当饭吃的那一天。


讲到这里,石高静就停下了。他向崖下看看,当年那个水潭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想,我从这里掉下去之后,二十年来走了多大的一圈呵,甚至走到了地球的另一面。而今我又回到这里,还能再走出去吗?


正在那里发呆,老阚说话了:“想不到,你真从这里摔下去过。你师父的那一脚,也够狠的。”石高静点头道:“他踢得好呵,那是在点化我们呢。他经常向我们讲老子的那句话:‘上善若水’。他说,水具备天下最高的德性,至柔至强,又随遇而安。修道之人一定要效仿于水,适应这世界上的一切。可是,那天我和师弟却排斥松针,你说我师父能不生气吗?”老阚说:“你师父真有一套。他住在这希夷台上的时候,我跟我爹来看他,给他吃的他也不要,说自己有吃的,可我没想到他是吃松针。哎,你让师父点化了以后,又吃过松针了吗?”石高静说:“吃过,但只是尝尝而已,因为师父那时候已经不再吃了。想不到,我从现在起真要把松针当饭了,师父当年说得真准。”老阚说:“你怎么能把松针当饭吃?不行的不行的。”石高静说:“前辈能吃,我就能吃。走,看看住的地方去。”二人就转过身,踏着一地嫩草回到了茅篷前面。


这茅篷的门口又矮又窄,一根长条石作为门楣横在上头。二人看看,只见里面腐草成泥,现在正供养着一茬新草密匝匝生出,而朽断了的几根椽木,斜搭在墙上,长了些黑黑的木耳。其中的一根上,还趴了一条土黄色的蜥蜴。它昂着三角形的脑袋打量几眼这二位不速之客,然后“嗖”地蹿入草丛不见了。


老阚说:“这么差的地方,你怎么住呀?”石高静说:“前辈能住,我就能住。麻烦你明天借我一把斧头,我砍些木棒,把篷顶再搭起来。”老阚说:“好吧。可你今天夜里怎么住?还是到丹灶村,在我家住一夜吧。”石高静说:“不用。我有羽绒服,这一夜好对付。”老阚说:“今晚你就吃松针?”石高静笑道:“吃松针要慢慢来。我这里有面包和矿泉水呢。”老阚又问:“你身体没事吧?”石高静说:“没事。”


老阚走后,石高静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顺利到达琼顶山,让母亲放心。等他出关之后,再回家看她。母亲在电话里短吁长叹,说,儿呀,妈盼着你回来,你在山上千万小心!


他接着给美国的麦高打电话,说他近期不打算回美国,要在琼顶山闭关修炼一段时间,等他出关后再联系。麦高答应着,让他多多保重。


他又给露西打电话。露西接听后,对师父表示担心,说过一段时间来看望他。石高静说,你千万别过来,你来这里,只能给我制造麻烦增添烦恼。他问露西在上海怎么样,露西说还可以,男友斯塔兹尔已经帮她找到了工作,在浦东新区一家美国公司开办的工厂里搞管理,月薪是人民币一万八千元。石高静问她,还能坚持学道修炼吗,露西“嘻嘻”一笑:“师父,我很抱歉。我的工作太忙太忙,回家还要做饭,还要洗衣服。更重要的原因是,斯塔兹尔想和我生个宝宝,坚决反对我打坐,怕我真的会坐断月经。师父,我准备学应师父的样子,先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再斩那条赤龙……”石高静说:“也好,祝你心想事成,生活美满。”


打完电话,石高静走到前面的断崖处,抬手猛地一扔,那手机飞出老远,“卟嗵”一声落进了湖里。


石高静这时觉得又累又饿,就从包里找出了从重庆带来的面包和矿泉水。他见茅篷前面有两块石头,一大一小,都是顶部平平,明白这是前辈们当桌凳用过的,就过去坐下,一边观赏湖光山色,一边又吃又喝。


吃完喝完,他看着空空的矿泉水瓶子想:我再喝水的时候到哪里弄去?对了,师父当年带我到这里来,让我看过他用过的山泉。他拿着瓶子,起身去茅篷东边的石壁下去找,很快就在草丛中找到了那一眼清泉。这泉水是从石壁缝中流出来的,石高静装满瓶子,喝点尝尝,觉得比矿泉水还要甘甜。


耳边有蚊虫嘤嘤嗡嗡,向他提示黄昏的到来。他走回茅篷那儿,看见断墙里面潮湿得很,又满溢着腐草的霉味,实在没法安身,就决定到台顶坐一夜去。他把箱子拖到墙角放下,拿上羽绒服去了。


到了台顶,琼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让他又打了一个喷嚏。不料,这一声喷嚏之后,他听到有无数人随即打起了喷嚏。站在那里看看,只见天光暗淡,暮色四合,原来是玄湖周边联袂而立的群峰在作着响应。此时的琼顶山中,已经是静而又静了。


石高静觉得鼻腔还是发痒,又接连打着喷嚏,玄湖之上回声连连。他想离琼花树远一点儿就好了,不料那喷嚏停不下来,让他直不起腰迈不开步。


喷嚏打出几十声,才变稀变弱,慢慢停止。他捂着鼻子,走上前去观赏那满树琼玉。他想,这花真是天下至奇:它远看是大朵的绣球,近看才知是八朵大花围成一个圆圈,并且套着无数形如丁香的小花。它大花五瓣,小花五瓣,那淡黄色的花蕊也是五支。这里的八与五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暗合了五行八卦?


石高静又想,当年紫阳真人把他从扬州取来的琼花栽到这希夷台上的时候,他有没有预见到,落花成树、年越八百之后,有一个叫作石高静的南宗传人到这树下独自清修?


他还想,我以前对花粉并不过敏,可是到了这里却是喷嚏连连,莫非是真人让我祛除身心之中那些一直没有清理干净的邪气与戾气?


想到这里,石高静心间涌上一种大感动,便跪倒在地,向琼花树连连叩首。而后,他走到石台的中央,无比庄严地坐下。


石高静记得,当年师父向他讲过,希夷台顶是修炼的极佳场所。这天造地设的圆台,恰似太极,在一片混沌中涵育了阴阳,在此修炼有事半功倍之妙。他当年在此住茅篷,经常到台顶通宵打坐。石高静想:从今天开始,我就成为这里的又一位炼家子啦。


他盘腿趺坐,从师父教给的第一步起练,默念起口诀:唵——


然而,他坐了一大会儿,却迟迟不能入静。虽然把那个“唵”念了千百声之多,心中却像湖水遭风,起先涟漪微微,后来竟是波涛滚滚。那波涛还载了一些记忆的碎片:现在的,过去的;中国的,美国的;道内的,道外的……林林总总,纷至沓来。仿佛自己还在迈阿密大学穿着白大褂为人类基因组测序,转眼间又身着道袍在城隍庙与江道长面谈;仿佛正在简寥观里夜读《悟真篇》,却又去重庆沙洲坝的一个树林里参加红卫兵集会;仿佛正在万州的知青点上与荣安凤卿卿我我,马上又在逸仙宫大酒店的顶楼听燕红弹筝;仿佛身穿孝服正为早早死去的父亲送葬,又立即在飞机上欣赏外面的万里云海……真是一念三千,妄想连连。


石高静想,今天我这是怎么啦?这些记忆怎么会沉渣泛起,混作一团?他持续念诀,收心止念,想让这些碎片重新沉入记忆的深处,可是一点儿成效也没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他的心底一个劲地胡搅乱动。


实在打不成坐,石高静干脆停止念诀,睁开了眼睛。想不到的是,他睁眼与闭眼并没有多大区别。近处的树与草,远处的湖与山,此刻统统不见,全被无边的黑暗消融殆尽。抬头看看,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连半点星光都没有。原来,在他打坐的这段时间里,天空悄悄布满了阴云。


他想起,今天是阴历二月三十。


这是个阴极之夜。


石台的旁边有了动静。瑟瑟簌簌,像是什么东西触动了草丛。是蛇吗?师父以前说过,他在这里住的时候,为防蛇咬,茅篷旁边和台顶周围,都是撒了雄黄的,可我今日来此,却没有准备。石高静打了个寒噤,身上的汗毛统统竖起。


瑟瑟簌簌的声音还在持续。石高静仿佛看到了蛇在逶迤前行的样子,似乎看见它在石顶边缘露出头来,吐着信子,甚至把它身上的腥气都悄悄送了过来。他觉得心脏突然一阵悸动,就双手捂胸坐在那里,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发出动静的那个方向。


但那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唰”地一亮,眼前景物扑进眼帘,却又在转瞬间消失。原来是打闪了。


雷声旋即跟上,惊天动地。


似与雷声作着共振,他的心脏腾腾急跳,猛烈撞击着胸壁。


风也来了。琼花树那边簌簌作响。石高静以为那里也有蛇在出动,等到脸上身上落了些香软之物,才明白发出动静的是花而不是蛇。


须臾间,一种“刷刷”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弱到强。他想,坏了,雨来了。果然,那声音从希夷台下蹿上来,到了台顶就成了“劈里啪啦”,到了他的羽绒服上就成了“卟卟卟卟”。石高静来不及多想,急忙起身躲到琼花树下。


有了树冠的遮挡,石高静不再直接遭受雨点子的打击,但他的头发与衣服还是被树叶和花朵上滴落的雨水很快淋湿。他靠在树干上,抬手抹一把脸,心中生出了些许悔意:我这是何苦呢?如果我在重庆买上机票去美国,这会儿已经坐在迈阿密的房子里安安逸逸地吃烤面包了。


电闪雷鸣。石高静的胸闷更加厉害。他想,我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我当不成“散人”,也当不成王重阳祖师曾经做过的“活死人”了。


不过,他的悔意,他的恐惧,很快又被他用心念赶走了。他想:死就死吧。庄子说过:“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我今天到这希夷台上,必须将生死二字置于度外,生也由他,死也由他,饿死、冻死、病死、被蛇虫咬死,全都由它!即使死掉,相伴师父师兄长眠于希夷台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嘛。


雨下得更猛,势如倾盆。石高静觉得呼吸困难,接近于窒息的感觉了。他搞不清楚这是因为心脏病发作的原因,还是天地之间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雨柱子,将空气挤走了的缘故。他无力地依靠在琼花树上,让自己变成一个“呼哧呼哧”急促喘息的风箱。


突然,眼前一片雪亮,耳边一声巨响,整个希夷台剧烈一抖,他眼前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高静听到了一种叫声:“呱!呱!”他睁眼一看,原来有两只灰白色的苍鹭正站在琼花树上。它们一边伸着长脖子叫唤,一边扇动翅膀,将琼花弄得纷纷而落,有一些还落到他的脸上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琼花树下。


他坐起身来,发现全身衣服湿漉漉的,便想起了昨夜的豪雨。抬头看看,天空黛蓝如洗,东面琼顶山最高峰的背后,则透射出一片金黄色的明亮。


呵,我石高静没死,我石高静还活着!


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湖,看看山,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感动。


他站起身,走到台顶的中央,向天地与四方庄重礼拜。


此时,那两只苍鹭还没飞走,还在琼花树上一声声叫唤。石高静想起,这种鸟特别有耐心,为了得到食物,经常在水边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所以人们给它起了个别名“长脖子老等”。


石高静看着它们开口道:“长脖子老等,你在这里等什么呢?”


苍鹭还是站在树上一声声叫着,“呱!呱!”


石高静想,难道你们也在念着口诀修炼?好,我和你们一块儿。他就地趺坐,闭上了眼睛。


“呱!呱!”


他在心里跟着念:“呱!呱!”


念过几声,他觉得心中清澈而宁静,恰似一夜风波过后变得如明镜一样的玄湖。再后来,他再也听不到苍鹭的叫声,整个身心进入了“虚极静笃”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静极生动,一阳来复。他的丹田跃跃跳动,元气沛然勃然,氲氤于他的周身。


“呱!呱!”


两声鸟叫惊醒了他。他睁眼看看,原来红日东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已洒满整个希夷台。那两只苍鹭,“卟”地一声从琼花树上跃起,边叫边飞,直奔墓塔的方向而去。


望着两只大鸟的影子,石高静想:这难道是师父和师兄的化身,来这里点化我的?


他眼角沁出的泪花,在晨曦中晶莹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