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31404字
杭州是石高静化缘的第一站。那里有他的一些同学,有的经商,有的从政。石高静想,找他们游说一番,应该能有收获。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是当年和他住上下铺的万克凡。万克凡来自农村,嘴特别馋,第一个学期拿到动物学课本,一边翻看书上的动物图片,一边指着它们大声嚷嚷:这玩意儿好吃!这玩意儿好吃!这玩意儿也好吃!石高静就给他起了外号“肉食动物”,很快在全班叫响。万克凡不愠不恼,和石高静照样成为好朋友,每天晚上都要从上铺垂下一颗硕大的脑袋,和石高静热热乎乎说一会儿话。万克凡知道石高静来自城市家庭,零花钱多一些,就经常搞个打赌、猜拳之类的小把戏,赢得石高静的钱去买零食吃。这家伙毕业后在杭州一家中学当教师,六年前打电话给石高静,说自己已经辞职,承包了一家饭店。这饭店在别人手里一直亏损,他想给饭店换个名字,请石高静帮帮忙。石高静问,那饭店原来叫什么,万克凡说,叫“天地泰大酒店”。石高静懂得一些卦理,就说,乾上坤下,合成否卦,何泰之有?不亏损才怪哩。你调换一个字,叫“地天泰”吧。他还建议,将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那句话倒装一下,变成“烹小鲜若治大国”,请人写出来挂在店堂,表达店主人精心经营美食的良苦用心。万克凡听后照办,一个月后打电话说,非常感谢老同学的主意,现在酒店的生意可好了,你回国的话一定光临我的饭店,我答谢一下你。
快到杭州时,他拨通万克凡的电话,说自己正在长途大吧上,要去看他。万克凡惊喜地说,老石你回国啦?这几天我正想和你联系呢,我开车接站去!
下车出站,已经变成大胖子的万克凡果然站在一辆宝马车旁边东张西望。石高静走过去拍一下他的大肚子,万克凡看着他一怔:“哦哟老石!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石高静说:“没想到吧?你胖成这样我也没想到。你开饭店,是不是把山珍海味先往自己肚子里装呀?”万克凡拍着自己的肚子说:“哈哈,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来来来,快上车。”
路上,万克凡问石高静为什么回国当了道士,石高静把缘由简要地讲了讲。万克凡摇头道:“老石,你甭管那南宗有没有人继承,当道士实在是没有意思。你赶快把这身衣服脱了,咱们联手干一番事业吧。”石高静笑着问他:“跟你一起干?我又不会炒菜,给你当传菜工?”万克凡哈哈笑道:“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酒店赚钱是赚钱,可一年也就是几十万,很难有大的发展。我现在瞄准了一个项目,属于朝阳产业,而且是二十一世纪的黄金产业,肯定能赚大钱,我聘你当总经理好不好?”石高静问:“什么项目?”万克凡说:“基因检测。”石高静立刻瞪大了眼睛:“老万你不是开玩笑吧?”万克凡说:“怎么是开玩笑呢?过一会儿我让你看材料。”
“地天泰大酒店”到了。石高静进去看看,见一楼大厅有十几张桌子,食客爆满,人声鼎沸。正面墙上果然有“烹小鲜若治大国”几个大字,用行草写成,风格豪放。万克凡指着那字说:“老石,你出的这个主意太棒了。不少人进来看见这句话,立马决定在这里吃饭,要尝尝我用治大国的智慧炒出的菜肴。”石高静笑道:“嗯,你得支付我版权费。”万克凡点头:“要得,要得!”
他把石高静带到二楼的一个单间,先吩咐服务员上菜,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石高静接到手中看看,原来这是一份“基因芯片”的宣传材料,开头就是一行黑体大字:“特大喜讯:2680元预知终身疾病!”正文内容是说,目前,由全世界顶尖科学家联合绘制的人类基因组序列图已经完成,用基因检测的手段可以预知170种重大疾病,北京冠华基因芯片公司运用基因科学手段,为你进行基因检测并建立基因芯片,破解你的生命密码,让你知悉自己罹患某种疾病的风险从而未雨绸缪。他刚看完,万克凡又递过一份协议书,上面印着,甲方是北京冠华基因芯片有限公司,乙方名下还空着。协议书的主要内容是,甲方授权乙方开展某某省(市)的基因芯片业务,每年上交冠华公司三百五十万元。
石高静吃惊地道:“真是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老万,你这里能上网吗?我想查一查hgp的进展情况。”万克凡说:“你不用查,我这里有新闻资料。”马上从包里找出几张纸给他。石高静一看,原来那是打印的新闻稿,第一条新闻是:2000年6月26日,中美英日德法6国宣布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绘制完成。第二条新闻是:2001年2月12日,中美日德法英等6国科学家和美国塞莱拉公司联合公布人类基因组图谱(完成图)及初步分析结果。看着这些新闻,石高静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托兰德教授开启那瓶“巴黎之花”香槟,与同事们一起欢庆的热烈场面。
他说:“老万,人类基因组测序虽然已经完成,但我可以肯定的说,现在人类对于致病基因的确认还在初级阶段,真正能够确认的致病基因并没有几种。国内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有人居然搞起了这项业务?”
万克凡说:“这就叫抢占商机呀!所以,我很佩服冠华公司的老总。你想,全国各省都开展起这项业务,她一年就坐收一个多亿呢!我要是筹足了钱,拿到这个业务,也学总部的法子,在各市找代理人,浙江省是十一个市,每市每年收一百万,那是多少?是一千一百万呢!老石哎,你有在美国搞hgp的光辉经历,当了我的总经理,号召力、影响力、公信力肯定是别人没法比的,业务一定会红红火火!”
石高静问:“你先别说赚钱,也别给我戴高帽。我问你,如果我作为一个客户,打算让你制作所谓的基因芯片,交给你钱之后,你给我怎么做?”
万克凡说:“很简单。我首先要采集你的dna检体,用一根棉棒在你口腔里刮几下就可以,然后呢,把检体送到杭州检测中心,半个月之后给你提供检测报告,就ok了。”
石高静说:“你的设备ok了没有?让我看看好吧?”
万克凡说:“设备还没进来呢。”
石高静冷笑道:“老万我告诉你:为人类个体制作基因芯片,我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和同事们讨论这个设想,大家都认为可行,但必须假以时日,因为基因检测的速度问题很难解决。一位很有名的学者说,要检测一个人的全部基因,需要两个月时间,再加上一百万美元的费用。一家名叫bionanomarix的美国生物公司声称,他们最快可以在2010年将个人基因图谱的价格降到100美元,所用时间缩短到8个小时。你说,半个月为一个人提供检测报告,那肯定是骗人的。”
万克凡说:“你的意思是说,这项业务目前不能搞?”
石高静说:“我劝你放一放,不然,你的商业前途只能是泰极否至。”
万克凡想了想说:“好吧,再等等看。”
菜上来了,万克凡抄起筷子说:“来,快吃快吃。”说罢,率先夹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石高静看着他的样子笑道:“学兄开了多年的饭店,还是吃相凶猛呀?”万克凡一边快速咀嚼一边说:“哈,改不了啦,改不了啦。”见石高静光吃青菜,他又说:“老石,我真为你感到可悲,怎么能面对这么多好东西弃而不用呢?我呀,要是一天不吃肉,我就怀疑生命存在的意义。”石高静说:“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相反,我要是想到了吃肉,也怀疑我这生命存在的意义。”万克凡哈哈一笑,又从那盘白斩鸡上拿起一条鸡腿大啃。
等到万克凡终于停止吃喝,石高静说:“老万,你知道我来杭州是干什么的吗?”万克凡说:“对了,我还忘了问你呢。”石高静说:“我是来化缘的。”他把建庙的事说了说,万克凡将桌子一拍:“好,我拿第一份!你给我改了店名,还提供了那句广告语,我一直想酬谢你,今天终于有了机会。这样好吧?你在我这里住下,我把今天的收入全部给你!”石高静急忙拱手道谢。
吃完饭,万克凡把石高静安排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住下,便下楼去了。再回来时递给石高静一个信封,说是今天酒店的收入,请他笑纳。石高静接过来道过谢,说明天再找别的同学化缘,请万克凡提供名单和联系方式。万克凡就掏出手机,调出通讯录,给他写了一串人名和号码。
万克凡走后,石高静从信封里抽出钞票数一数,只有三千六百块钱。他摇头苦笑,心里说:这个老万,他真会对付我。这么大的酒店,一天只收三千六,鬼才信呢。不过,他不想多给,我也不能强求,明天再找别的同学试试。
他看看名单,“梁迈”二字赫然在上,心中暗暗一动。这个梁迈,当年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她虽然知道石高静入学前已有恋爱对象,但还是对他很有好感,曾经在一个春天的周末主动约他去西湖西北角的孤山去玩,二人在山顶坐着说话,直到黄昏。他俩那天主要是谈理想,石高静说他的理想是去搞科研,把基因的奥秘弄个清楚,梁迈却说,她想从政,因为只有掌握了权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体现人生价值。虽然二人价值观不同,没有谈拢,但下山的时候梁迈还是主动把手伸给石高静,让他牵着。石高静至今记得,梁迈的手肌肤细腻,柔若无骨。他去美国后听说,梁迈毕业后当了一段教师,很快转行去了省政府机关,十多年之后当上了卫生厅厅长。石高静想,虽然梁迈不能直接拨款帮我建逸仙宫,但她如果凭借厅长的身份,介绍几家能够出钱的单位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石高静离开地天泰大酒店,坐公交车去了省卫生厅。先向门卫挂号,门卫又打电话向上级报告,经过二十多分钟的等待,石高静终于走进大楼,去了位于16楼的厅长办公室。他发现,梁迈虽然年近半百,但保养得极好,尤其是与他再次相握的那只手,依然像当年那般绵软。
不过,梁迈与他握过手之后,打量着他的道装,一双细眉成了倒八字模样,嘴里啧啧连声:“老同学,你这是干啥呢?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留学美国的大博士,为什么非要回国当道士呢?”
石高静笑着反问:“当道士不好吗?”
梁迈摇头道:“不好,很不好。当寄生虫能好吗?”
石高静一惊:“寄生虫?你为什么会这样讲?”
梁迈说:“那些道士,还有和尚,不从事生产不创造财富,不是寄生虫又是什么?就说你,不是想在印州琼顶山建道观吗?你有钱就建,没钱拉倒,跑到杭州来骚扰同学干什么?”
这话让石高静瞠目结舌!他明白,万克凡已经打电话把化缘的事向梁迈讲了。石高静绷着嘴角,向梁迈拱拱手:“梁厅长,对不起。”说罢转身就走。梁迈也没送他,只在他走出去之后将门重重地关上。
石高静走进电梯之后,感觉自己是在向地狱坠去。
寄生虫,我是寄生虫。
我该下地狱,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等到电梯停住,他走出大楼,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才知道自己尚在人间。
有钱就建,没钱拉倒。走到大街上,梁迈的话还响在他的耳边。
是呵,这话说得有理。我为什么非要建庙?
还是“无为”最好。我在希夷台住着,茅篷虽破,但逍遥自在,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何必跑出来受此奇耻大辱?
但他又想:我如果贪图安逸,只做方外之人,那么,琼顶山就没有了正统的南宗文化,只剩下卢美人和“七仙女”了。《悟真篇》有诗云:“始之有作无人见,及至无为众始知。但见无为为要妙,岂知有作是根基。”师父也讲过,修道要无为,也要有作。这个作,不是妄作,而是要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去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我重建逸仙宫,恰恰是这样的“有作”。这件事,即使有千难万险,再怎么吃苦受辱,我也要把它作成。
石高静招手拦一辆出租车,又去找另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叫尤克,是一个保险公司的经理。石高静和他好说歹说,讨得五千块钱。
两天时间,石高静先后找了五、六位同学,总共募集到两万三千块钱。
这天上午,他想回母校看看,就去了离西湖不远的杭州大学。走进校门,见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都比十五年前粗了许多,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一看就是些“八〇后”,青葱喜人。
前面两个女孩怔怔地看他。等他走近,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拦住他道:“哎,请问,你是哪个少数民族?”
石高静笑道:“我是黄老族。”
另一个穿红衫的女孩瞪起小眼:“还有这个民族?怎么没听说过呀?”
石高静说:“黄帝,老子,他们是道教的老祖宗,也是中华民族的老祖宗,怎么能不知道呢?”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哇,原来是个道士!”掩口胡卢而笑。
石高静摇头感慨: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中国传统文化基因,两千年下来,道教文化已经渗透到中国人的生活之中,“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鲁迅先生讲,“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然而到了今天,却有大学生不认得道士,可见道教在当今中国是多么式微。
他本想去自己学习和工作过的生物系看一看,却又怕老同事们也对他不理解,妄加评判,就打消了念头。
走出校门,他去了西湖北面的抱朴道院。一步步走上葛岭,便有黄墙青瓦在树林中现出。他进去后到各个殿堂礼拜一番,向几位正在院里说话的坤道打听,一年前有没有从美国来的一位女性道教徒到过这里。有个中年坤道想了想说,有一位,是从琼顶山来的,到这里找了个会英语的游客当翻译,问这问那。她想和我们交流女丹修习体会,可我们是正一道,不修女丹,没法和她交流,她在这里游览了半天就走了。打听到这个结果,石高静心中欣慰,向坤道们道过谢离开这里。
然而,到外面再拨电话,露西的手机还是关着。
从葛岭下来,石高静奔向了在杭州的最后一个目标:东郊的一家工厂。那是老同学刘力强办的。刘力强在大学里一直讷于言而敏于行。他平时不声不响,却在全班第一个谈起了恋爱,对象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后来听说,刘力强毕业后到浙江省一家研究所工作,干得正好,却突然辞职下海,办起了生物农药厂。他研制的一种无污染的生物农药,专门对付水稻害虫,在全国是独一份儿。
一个小时后,他见到了那位已经长出了两只硕大眼袋的老同学。老同学见了石高静却不说话,只是笑一笑,起身给他倒水。
看着只笑不说的学弟,石高静不好直接开口化缘,便问他工厂办得怎样,刘力强说一声“还行”,又不说话了。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僵,石高静想,我索性直截了当讲出来吧,给不给由他。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七八十岁的农村老头走了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秃顶男子扶着他。秃顶男子一进门就叫着“表哥”,满脸堆笑。刘力强皱着眉头站起来,用苏北话问:“爹,你怎么来啦?”老汉说:“来求你呗。力强,你快回咱老家投点资,救救你表弟吧。他要是完不成任务,纱帽翅儿就掉啦!”秃顶男子哭丧着脸说:“表哥,俺姑夫说的一点不错。你快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刘力强让他爹和表弟坐下,给他们倒上水,坐在那里低头不语。见他这个模样,中年人频频向老头递眼神,老头就又向儿子开口央求。可是无论老头好说歹说,刘力强就是不开口。
石高静坐在一边也着急了:“强子,你给他们表个态嘛。”刘力强看一眼石高静说:“态嘛,我早表过了。他们三天两头打电话说这事。我搞的是生物制药,不是劳力密集型产业,让我回家办厂,怎么办呀?”他表弟说:“表哥你智商那么高,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也不要求你办多大规模的厂子,你投上五百万就能帮我的大忙了。”然而刘力强还是不表态。他表弟表情尴尬,转脸去问石高静“贵姓”,与他攀谈起来。谈话中,石高静得知他叫杨存林,已经当了三年乡长。
杨存林向石高静诉苦道,他的家乡是苏北的一个农业县,人均gdp与苏南相比落后一大截,近几年各级领导都忙着招商引资,想赶快把落后帽子摘掉。今年年初,县委县府宣布了一项新举措:县直各部门、各乡镇一把手都要立下军令状,到年底,谁完不成招商任务谁就辞职。他所在的乡分了两千万的任务,到他头上是五百万,愁得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把头上的毛都搔光了。
石高静看看杨存林那颗熠熠发亮的脑袋,苦笑着问:“我看过新闻,你们县的大蒜很有名,多种大蒜不好吗?”杨存林说:“大蒜是要种的,可是那玩意儿顶不起gdp呀。现在看政绩,就看gdp。石道长你不知道哇,在我们县,简直是一片恐怖气氛!县里每个月初都要开一次大会,公布各单位招商进度,并且排出名次在会上印发,前五名的上台介绍经验,后五名的上台检讨,县领导还勒令他们,再招不来商就自动辞职,搞得人心惶惶。有一个乡的书记,上个月突然疯掉了,跑到农村集市上,向那些摆小摊的招商,缠着人家不放。我呢,离疯也不远啦!”说到这里,他拿眼去看他表哥,但他表哥淡定如初。
老头憋不住了,指着儿子问:“力强,你放个屁好不好?你娘说了,存林要是再从你手里拉不来投资,她就没脸回娘门了。你家大业大,听说都有上亿的家底了,回去办个厂子还不简单?”
刘力强把头摇摇,还是不说话。
老头抓起茶几上的陶瓷烟灰缸,“啪”地一砸,茶几的玻璃板立刻出现了大片碎纹。他指着刘力强骂道:“你个狗***日的,怎么就不给你爹娘留个脸呢?”
杨存林急忙拉住老头:“姑父你别发火,别把身体气坏了。”
石高静说:“强子,你现在没法表态,可以回家乡看看。考察一番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办法,能给你表弟帮忙。”
刘力强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明天我跟你们回去一趟。”
杨存林脸上顿时现出笑容,向刘力强连连拱手:“太好了太好了!谢谢表哥!”
转过身,他又向石高静道谢:“多亏道长出了主意,谢谢谢谢!欢迎你到我们乡走走。哎,对了,我们那里有你两个同行,住在翠屏山上,不过都是女的。”石高静说:“两个坤道?她们在那里住多久了?”杨存林说:“有两年了。先是一个姓沈的自己到那里住,后来又去了一个姓凌的。他们在那里建了一个小庙,叫玄妙观。”石高静立即追问:“有个姓沈的?叫沈什么?”杨存林说:“我只见过她一面,她好像叫……叫沈什么洁。”石高静说:“沈嗣洁?”杨存林说:“对对对,叫沈嗣洁。”石高静将两手一拍:“哎呀,她是从琼顶山走的,我正有事找她呢!杨乡长,我明天搭你的车好不好?”杨存林说:“好哇,等我和我表哥把招商引资的事情谈妥,亲自陪你去翠屏山。”石高静说:“谢谢。翠屏山,这个山名好美,一定是风光秀丽啦。”杨存林点头道:“是,风光不错。”
他俩说话时,刘力强回到办公桌后面,写了一张支票,走过来默默地递给石高静。石高静接过看看,上面写了一万元。他感动地说:“强子,你怎么知道我是找你化缘的呢?”刘力强说:“这事还用挑明?我一看就明白。平时,经常有宗教界人士来化缘,每次每人都是五千,你是老同学,就翻一番吧。”石高静拱手道:“老同学慈悲!”欣欣然将支票揣起。
刘力强淡然一笑,让办公室主任带他父亲、杨存林和石高静先到酒店住下,下班后他过来陪三人吃了晚饭。饭后,刘家父子去房间说话,石高静则和杨存林到酒店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杨存林问他是哪里人,出家之前干什么,石高静如实以告。杨存林听了,连连摇头表示惋惜。石高静见话不投机,索性缄口不言,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石高静完成晨炼功课,正在洗漱,忽听杨存林和他姑父在走廊里争吵起来。他开门看见,那杨存林气急败坏,跺着脚道:“说好一起回去的,又变卦了,这不是耍我吗?”石高静问他怎么回事,杨存林说,刚才接到刘力强的电话,说公司有个急事儿,脱不开身,让他先回去等着。石高静说:“力强可能真是有急事。”杨存林说:“他事情再急,能有我的事情急?他是不肯帮我的忙!姑父,今天咱们不能走,必须等着跟他一块儿!”老汉表情不自然地道:“强子有事,咱就别等他了。”杨存林指着他说:“你给我坦白,昨晚我表哥和你说了什么?”老汉说:“没说别的,就是些家常话。”杨存林说:“我不信。他一定给你洗脑了,所以你今天也向着你儿子。我不走,我坚决不走!”石高静劝他道:“杨乡长,还是随缘吧。招商这事,如果因缘不够,你就是把刘力强绑架回去也是不中用的。”劝了好一会儿,杨存林才叹一口气,不再坚持。
吃过早餐,三人一起上车离开杭州。在高速公路上,杨存林指点着两边那些密集的厂房与楼房说:“唉,江浙一带发展得太快了,我们就是脱了裤子追也追不上!”石高静说:“非要追吗?”杨存林说:“当然要追。县委书记讲,他已经和市里立下了军令状,如果我们县的gdp三年之内不翻一番,他就主动辞职。到了我们各乡镇,那就是两年翻一番了。你想,我们那个熊地方,本来一穷二白,怎么叫它翻番儿?咳,这个***乡长我真是干够了!再干下去,不是自杀就是疯掉。”石高静说:“那你辞职就是。”杨存林苦笑一下道:“辞职?辞了职我干什么?我除了在官场上混,别的一无所长,一家人喝西北风呀?”
午后两点,车子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巨嶂县。快到县城时,石高静发现路边有一片刚刚建成的厂房,连同一块很大的空地,都用绿色伪装网罩了起来,中间的道路上还铺了稻草,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杨存林说,是对付卫星的。石高静不明白:“卫星在太空,跟你这里有什么关系?”杨存林说:“关系大着呢。现在全国都在抢着发展,国家批准的用地指标远远不够用,只好不经批准占用耕地。针对这种情况,国土部采用了卫星遥感技术监督检查,发现哪里有问题就追求责任。我们县去年引进了好几个工业项目,集中在这里建厂,可是用地面积大大超出国家批准的数量,没办法,只好用了这种手段迷惑卫星,让它拍不出真实情况。”石高静笑道:“哈哈,天人大战呀,真叫我开眼界了。”
又走了一段路,杨存林指着前面的一座山,说那就是翠屏山。石高静抬眼一望,只见烟雾缭绕,山色发黄,便问那儿是不是有工厂,杨存林说:“对,有一家炼铅厂,去年我亲自招引的。”石高静问:“你们这里有铅矿?”杨存林不自然地笑笑:“没有,炼的是回收铅。”
车到山下,石高静看得清楚,山沟旁边有一座工厂,里面的高炉正冒着黄烟。再瞧瞧山上,大片大片的树都已枯黄。石高静说:“杨乡长,你这工厂在环保方面肯定不达标。”杨存林说:“怎么不达标?达标的,达标的。哎,到了,停车。”
石高静下车后,杨存林说:“石道长,我得把我姑父送回家去,就不能陪你上山了。喏,玄妙观就在上面。”石高静见半山腰果然有一座小庙,就说:“好,我自己去,谢谢杨乡长。”
杨存林的车子掉头开走,石高静沿着石阶路往上攀登。那石阶路十分简陋,是取了山上的碎石用水泥粘成的,上面还有一层树叶。他想,这才是初夏时节,树叶怎么就落了?看看路边那些柞树、刺槐、合欢等等,虽然刚刚发出新叶,却已干枯变黄。他抽动一下鼻子,嗅出空气中有一种异味,回头看着那座炼铅厂想,真是作孽呀。
走到山腰,上面有“咕咚、咕咚”的声音传来,拐过一道山梁,那声音便更加响亮。原来前面有一处面积极大的暗红色峭壁,峭壁下方有一座小小的殿堂,上面挂着“全真殿”的牌匾,殿前有一小块平地,两位坤道正在那里砸石子儿。她们身边,石子儿已经有了高高的一堆。
两位坤道发现了他,都停下手往这边看。等到石高静走近,其中的一个起身叫道:“师叔慈悲!”向前急走几步,俯身跪倒并连连磕头。石高静走近了看见,她面黄肌瘦,鬓发沾满石粉,与原来见过的沈嗣洁判若两人。再看那两只扑在地上的手,粗糙不堪,伤痕累累。他心生怜悯,就说:“嗣洁,起来吧。”沈嗣洁却不起,低头跪在那里说:“师叔,你饶了我这个偷书贼,我才起来。”石高静说:“好吧,我饶了你。”沈嗣洁这才起身擦一把泪水,向旁边站着发怔的年轻坤道说:“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起的石道长。”那位坤道叫一声道爷,也跪下向他磕头,起身后站到旁边一声不吭。沈嗣洁说,这是她的徒弟,姓凌,道名法果。石高静见法果有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脸皮晒得乌黑。
石高静决定暂不问那本书的下落,转身看着一大堆石子道:“你俩砸这么多石子干什么?”沈嗣洁说:“建庙。”石高静问:“为什么不用砖?”沈嗣洁说:“用砖花钱多呀。从山下买砖运到山上,一块砖要花一块多钱。把山上的石头砸碎,用水泥拌在一起砌墙,能节省好多。”石高静看着两位坤道的憔悴模样,心生感动,指着全真殿问:“这殿堂也是用这办法建起来的?”沈嗣洁说:“是。师叔你来看看吧。”石高静跟着她往殿里走时,发现悬崖上正往下滴水,台阶上湿漉漉的。
这个殿堂很是特别:外面由人工建起,里面则利用了峭壁上的石窟。石窟里,凿出一个个神龛,有三清,有全真道的北五祖和南五祖,还有全真七子。石高静庄重跪倒,向他们三礼九叩。
他起身后问:“嗣洁,建这殿堂的花销,都是你筹来的?”沈嗣洁说:“是我偷来的。”石高静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沈嗣洁带着愧容一笑:“就是偷来的。我从你那里偷走了《悟真篇》,卖了些钱,用在了这里。”石高静明白了,摇头道:“嗣洁,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干……”沈嗣洁说:“我现在也觉得不对,也整天后悔。不过,当时我脑子里进了邪魔,老是想不通,就决定找个地方给自己建个道场,临走的时候就偷走了那书。不过卖书之前,我也多了个心眼,把书复印了两份,自己留一份,给你寄去一份……”石高静说:“祁高笃已经转给我了。但是复印件怎能跟原书相比呢?那是南宗的传家宝呀。我问你,你把书卖到了哪里?”沈嗣洁说:“北京,潘家园。前年一个到简寥观挂单的乾道向我讲,潘家园是北京最大的旧货市场,他师父传给他一块玉石朝板,他在潘家园卖了两万块钱。那里的人识货。”石高静问:“你把《悟真篇》卖了多少钱?”沈嗣洁说:“三万五。”石高静抚掌叹息:“唉,怎么就值三万五呢?你想用钱,我可以给你呀。”
沈嗣洁再次向他跪下,流泪道:“师叔,我知道我犯下了罪过,可你也体谅一下我吧。我从小就立志学道,十几岁就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去住……”石高静说:“你父母向我讲过了,你的向道之心难得。你起来吧,起来慢慢说。”沈嗣洁起身又说:“虽然我志气很大,可是自己在山上并不知道怎么修炼,就决定出门拜师父去。我先到河南一个大庙里住,那里有乾道也有坤道。住了一段发现,那些师父很少有人静心修炼,都忙着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跟俗人没有多大区别。我心灰意冷,就打听哪里有清静的道场,有好的师父。正巧,有个五十来岁、姓佟的坤道来挂单,说她一个人住苏北翠屏山。她有空就找我说话,我俩越说越投缘。后来她说,嗣洁,我这次下山,就是为寻徒而来,你跟我走吧。我就跟她走了,到这里拜她作师父,跟着她修炼。缺钱缺米的时候,我俩也一起下山化缘。来这里住到第八个年头,师父生病了,肋间疼痛,骨瘦如柴。我要带她去医院,她不让,说自己的大限到了。我说你不到六十,怎么就到了大限?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重阳祖师就是在我这个年纪上走的。又过了两个月,师父果然羽化了。我把师父埋掉,心里琢磨起来:师父是修北宗的,先修性后修命;听说南宗先修命后修性,修习者寿命都比较长,我何不去学学南宗?这样,我就去了南宗祖庭琼顶山……”
石高静问:“你去的时候,我师父还在不在?”
沈嗣洁说:“已经不在了。我拜应道长作师父,改修南宗。修了一段发现,南宗真是有奇特之处,我在翠屏山修了八年没能斩断赤龙,可是在琼顶山只用两年就斩断了。我本来打算,就在那里住着,直到修成正果。我还有个野心,等到师父百年之后,把她头上的龙头簪子接到手中……没想到……”
石高静笑道:“抱歉,龙头簪子到了我的头上。可是你知道吗?我是不想接的,是你师父用羽化这种方式把我逼上了琼顶山。”
沈嗣洁说:“我明白。其实那根簪子太重了,凭我的本事,是接不了的,琼顶山只能靠你。那时我想,我还是到翠屏山住吧。我把偷来的《悟真篇》去北京卖掉,请人建起了这个殿堂和我住的寮房。西边还有个石窟,我想再建一个老姆阁,跟法果已经砸了半年石子了。”
石高静感慨地点点头:“嗣洁你真不容易,我在杭州化了一点钱,分给你一万吧。”说着掏出刘力强给的那张支票,递到沈嗣洁手中。沈嗣洁看了看说:“这怎么行?你找钱也很不容易的。”石高静说:“没关系,我再多跑一些地方呗。”
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干啥?你要干啥?哎哟!”二人走出去看看,原来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纠结在一起,女孩正用嘴紧紧咬住女人的胳膊。石高静急忙过去,将女孩的下巴捏一下,让她松口,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咬人呢?”女孩凶狠地盯着女人说:“咬死她!我就想咬死她!”
沈嗣洁问那女人,女孩是她什么人,女人哭道:“是我女儿呀!这孩子本来又老实又听话,上学成绩也不错,可今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学习不行了,脾气变得特别坏,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今天,她连学都不上了,还跟我闹个没完。我领她到这里来,想求求神灵,叫她变好。刚才我让她磕头,她不磕,还咬我……”说到这里,女人泪流不止。
沈嗣洁问女人是哪个村的,女人向山下一指:“曲沟。”石高静看看山下的工厂,再看看那条从山中流出的小河以及由它串起的几座村庄,对女人说:“你孩子的毛病,很可能与炼铅厂有关。我看过资料,如果孩子是铅中毒,就会出现你说的这些症状。你赶快带孩子到县城查一查。”女人说:“是吗?村里人都议论,说工厂的烟把山都熏黄了,肯定有毒,可我们住在下面,烟熏不到那里,怎么还会出事?”石高静说:“你们喝的水可能受了污染。”女人说:“那我明天就带孩子去查。”
“哎哟,毒烟又来啦!”法果指着山下喊起来。
果然,有一条黄龙般的烟柱从那边的烟囱里钻出,正随风扑向这边。沈嗣洁说:“快进殿躲一躲!”三位道士和那母女俩急忙跑进殿里。回头看时,殿前已经黄烟滚滚,有几缕还钻进殿堂,熏得几个人连声咳嗽。
沈嗣洁和法果跪到神像前祷告起来:“太上,天尊,你们快发发慈悲,让他们赶快把厂子搬走,把青山绿水还给这里吧!”那女人也随她们跪了下去。
正祷告着,只听殿前“啪”地一响。法果出去看看,立马惊叫起来:“哎哟,又掉下一条蛇!”石高静等人出去瞧瞧,原来是一条青蛇正在台阶前乱扭乱动。那个俗家女人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沈嗣洁说:“这蛇肯定是叫烟熏晕了,掉下来的。我二十年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可是这两年,已经掉下好几条了。”
此刻,浓烟已经消散,石高静抬头看看,只见悬崖上方树木不少,但都黄焦蜡气。再低头去看那蛇,它已经停止扭动死掉了。石高静拿过一把铁锨,去崖边的树下挖个坑,把死蛇铲到那里埋掉,看着山下的工厂说:“祖师们讲,人类在世间的一个主要责任,是助天生物,助地养形。可现在,有些人反其道而行之,真是可悲至极呵!”
他掏起手机拨通杨存林的电话,讲了他刚才见到的情形,讲了对山下儿童的担忧,建议他组织力量,对几个村的儿童作一次普查。杨存林说:“有那必要吗?”石高静说:“非常有必要,这可不是小事。杨乡长,你一定要重视起来。”杨存林不耐烦了:“石道长,我听说过一句话,叫作‘出家不问俗家事’,你管得也太宽了吧?”说罢就关了手机。
石高静蹙眉沉思片刻,对那女人说:“你赶快回村向别人说说这事,明天多找一些孩子去检查,这样更能搞清楚铅厂是不是造成了污染。”女人说:“好,我挨家挨户地说,叫他们都知道!”说罢,扯上女儿走了。
法果看着山下,忧心忡忡道:“唉,有这个厂子在这里,玄妙观眼看就没法住了,还砸什么石子,建立什么老姆阁?”
石高静说:“法果你要相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厂子,它不会长久存在的。我在这里住下,帮你们砸几天石子。”他摸起沈嗣洁的锤子,坐下就砸。沈嗣洁说:“好呵,师叔你不嫌累就砸一会儿,我去做饭了。”转身去了东面的一间小屋。
法果叹口气,也坐到石高静对面抡起了锤子。石高静问法果是哪里人,出家几年,法果说,她是邳县人,出家快两年了。石高静问她的出家因缘,她说,他男人六年前去深圳打工,她在家中抚养儿子伺候公婆,可是男人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前年腊月,男人说他还是不回来,她就带四岁的儿子去了。到那里发现,男人早跟一个打工妹住在了一起,还生了个女孩。她和他俩大闹了一通,带着儿子哭哭啼啼回家。在火车上,她一直恍恍惚惚,跟掉了魂似的。在徐州下了车,过马路的时候忘了把儿子抓到手上,儿子让车给撞死了。那司机撞了人就跑,她连车牌也没记下。事后,她整天在出事的地方哭,哭了几天,遇见刚下火车的沈道长。沈道长问清楚她的遭遇,说你别在这里哭了,跟我走吧。她就来到这翠屏山,拜沈道长为师父,住了下来。
看着法果那张黑黑瘦瘦的脸,石高静喟然长叹。法果流着泪说:“虽然师父给俺讲了好多道理,叫俺看破,放下,可俺还是经常想儿子。昨晚俺还作了一个梦,梦见俺儿头扁扁的,淌着血,正是叫车压了的模样。俺儿扛着那个流着血的扁头,在徐州大街上哭,到处找俺……”说到这里,法果抱头俯于膝上,哭得全身抽搐,让石高静也红了眼圈。他劝了一会儿法果,说他要找个大庙,请道友做个法事超度一下孩子,并记下了孩子的名字“陈点点”,法果这才渐渐停止哭泣。
沈嗣洁做好了晚饭,喊他俩去吃。石高静走进厨房,见桌子上是三碗面条,一盘咸菜,坐下就吃。饭后,沈嗣洁拿来那本《悟真篇》的复印件,说上面有些祖师们的注释,她看不懂,请师叔给讲解一下。石高静根据自己的理解,为她解疑释惑,沈嗣洁一边听一边点头,说祖师注释得好,师叔讲解得好,让她茅塞顿开。
这时,沈嗣洁把口张了几张,欲言又止。石高静问她要说什么,沈嗣洁道:“我想问一下师叔,你那个……那个美国女徒弟,现在在哪里?”石高静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把露西离开他去上海,又从上海过来看她,在参访途中与他断了联系的经过说了说,沈嗣洁低头道:“这么好的一个外国道友,我在简寥观对她很不尊重,真是惭愧。”
坐到夜深,沈嗣洁要到殿里给石高静打个地铺,石高静说,费那事干什么,我就在这厨房的草堆上睡吧。两位坤道齐声说,这怎么行呵。石高静说,比我在希夷台上强多啦。沈嗣洁不再多说,抱来被褥给他铺好,与法果回了她们的寮房。石高静在草堆上坐到子夜,而后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他想继续帮忙砸石子,见锤子只有两把,就说,我给你们拣石头去。他挎上一个荆条筐,到旁边的山沟里拣碎石头,拣满一筐就挎过来倒下。两个坤道则面对面坐着,“咕咚、咕咚”,把一块块石头砸碎。干了一个上午,沈嗣洁说,师叔,你拣来的这些,够我们砸几天的了,下午你就歇着吧。石高静说,以事练心,这是多好的机缘呀,我可不舍得放弃。
第三天,石高静还是去拣。拣到九点多钟,当他再次挎着一筐石头从沟里爬上来的时候,发现两位坤道都在向山下眺望。沈嗣洁指着那里说:“师叔你快看!”石高静放下筐子望一眼山下,见铅厂门口聚集了好多人,还隐隐约约听到叫喊声。他说:“老百姓开始抗议了。我下去看看。”
半小时之后,他来到了炼铅厂门口。只见工厂的大铁门紧紧关着,外面有二百多人在气愤地呐喊:厂长滚出来!快滚出来!前天领孩子上山的那个中年女人见到石高静,走过来说:“道长你也来了?我正要去跟你说说孩子检查的结果呢。”石高静问:“结果怎么样,血铅超标吧?”女人说:“超了好几倍呀!跟俺们一起去查的还有十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回村一说,大伙都气炸了肺,今天就一齐过来,叫他们赶快把工厂关掉。”石高静说:“该关,该关。”
那个铁门还是不开,也不见厂里有人出来和村民对话。村民们更加愤怒,一齐去推那铁门,但那铁门太结实,竟然纹丝不动。
一辆轿车和一辆警车从山外开来,疾驶到人群后面停下,杨存林和两个警察下来了。杨存林向人群大喊:“干什么?干什么?无法无天啦?”
有人认出了他,向他道:“杨乡长,是谁无法无天?这个龟孙厂子天天在这里放毒,就不准俺来提提意见啦?”
杨存林说:“谁说这厂子放毒?你有什么依据?”
有许多人马上将手中的化验单举到他的面前,七嘴八舌道:你睁眼看看,孩子的血铅严重超标,这还不是依据?
杨存林接过中年女人的那一张看了看,眼神里现出慌乱,但马上说:“这不一定准确,不能作依据的。”
人们更加愤怒了,几个中年男人抓住他的衣服骂:“你再这么说,让你到河沟里喝毒水去!”
两个警察过来,欲解脱乡长,杨存林却说:“好,让我喝那水,我就喝给你们看。我就不信里面有毒。”听他这么说,村民们放了手,指着路边的水沟说:“你喝,你喝!”
杨存林看着水沟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他蹲到脏兮兮的沟边,用两手捧起混浊的废水,一口口喝了起来。见他真喝,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石高静走过去笑道:“杨乡长,你真是奋不顾身啦?”杨存林抬头看看他:“石道长,你怎么也在这里?村民带孩子去县城化验,是不是你煽动的?”石高静说:“人命关天,我能袖手旁观吗?”杨存林起身哼了一下鼻子:“我真后悔前天把你拉到这里!”石高静微微一笑:“大道无处不在,与我到不到这里没有关系。你办这样的工厂有悖道德,迟早是要关门的。”杨存林摇头道:“不能关不能关。这个厂子一关,我的gdp立马就掉下去了。”石高静说:“你光想着gdp,怎么不想一想孩子被残害到什么程度,不看一看这山这水被糟蹋成什么样子?”杨存林说:“你是出家人,管这些俗事干什么,还是赶快回浙江吧!”石高静说:“道士道士,就是要卫道的。杨乡长我告诉你吧,你一天不关这工厂,我就一天不走。”
杨存林看着他“哼”了一声,回到工厂门口大声讲,他要和厂方协商一下,争取尽快拿出意见,让村民们回家等着。村民们听他这样说,议论了一阵,便回村去了。
看到这个结果,石高静也转身回山。
走到中途,忽听身后传来跑步声,有人喊道:“道士住下!”原来是两个警察来了。他问警察追他干什么,跑在头里的一个说:“有人告发你,说你是个假道士,到处骗人钱财,你跟我们去交代清楚。”说罢从腰带上取下手铐,干脆利落地套在了石高静的手腕上。
石高静看看手铐,哈哈大笑:“妙哉!好玩!我还没体验过当罪犯的滋味呢。二位警官,快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