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38422字
经历了悬崖上的那一摔,石高静的心态变得异常平和。对于食物,无论石斛、松针,还是采集到的水果干果,有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得下。对于天气,晴也由它,阴也由它;风也由它,雨也由它,日日是好日。对于季节,觉得春天好过,夏天好过,秋天好过,冬天也好过,四季如一。
他把日期也忘了,不晓得自己过到了哪月哪天。等到一场雪突然降下,琼顶山树黑雪白,变成画家笔下的水墨丹青,他才知道时令已经进入隆冬。
落雪化尽,祁高笃上岛,给他送来一些吃的东西。他问:老四,你给我送东西干什么?祁高笃笑道:真应了那句话,“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了呀。
两天后的晚上,石高静听见玄湖周边的村子里鞭炮声响个不停,心想,我闭关的第二个年头开始了。
过罢春节,石高静又回到了混沌之中,搞不清每一天是几月几日,只感觉到天气渐暖,看见岛上草长莺飞。
他知道,古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说法,但他搞不清这个春天已经来过多少番花信风,也不知是哪一阵风催开了哪一种花。只见希夷台上彼红此白,这黄那紫,方开方谢,落英缤纷。
台顶的琼花也悄悄孕苞,慢慢开放。当合了“五行八卦”之数的花朵挂满树冠时,石高静每天都去观赏一会儿。然而,他没像去年与琼花初次相见时那样,有打不完的喷嚏,这回他的鼻孔一点儿也没发痒,一个喷嚏也没打出。
一天下午,石高静正在琼花树下坐着,听到石阶路上有脚步声渐近渐响。站起身向那边看看,只见一丛藤萝后面走出个金发女子——是露西来了。
露西也看见了他。她将背包扔掉,呼喊着“师父”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石高静拍拍她的背将她推开,问道:“露西,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我不是不让你来吗?”
露西擦擦眼角的泪水,摇着头说:“师父对不起,我在上海实在受不了,才到这里找你的。”
石高静问:“你又受不了什么?”
露西说:“sweashop!”
石高静问:“血汗工厂?你进的是一家血汗工厂?”
露西点点头:“是的。是一家标准的血汗工厂。”
石高静让露西坐下慢慢说。露西在琼花树底坐下,一双蓝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光芒,讲了她在那家工厂的见闻。她说,那家工厂是台湾人在上海郊区开的代工工厂,有五万工人,为美国一家公司生产i产品。那些产品在美国市场上价格很高,可是生产它们的中国工人的工资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每月基本工资只有五百元,如果想多挣钱就要加班,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到手的月工资也只有人民币一千元左右。她在那里搞管理,负责质量检查,看着几万青年男女穿着一样的服装,像工蚁一样在流水线上从白天干到黑夜,每天挣的钱却不够吃两个汉堡,心里非常痛苦。更可怕的是,半年之中有三个工人倒在了流水线上,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是典型的“过劳死”;更多的工人因为长期从事这样的工作,出现严重的心理疾患,半年内有四个人跳楼自杀……
石高静长叹一声说:“露西,你大概记得,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露西点头道:“对,我在那家工厂看到的,恰恰是老子讲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石高静说:“也不全是。其实,所谓的‘血汗工厂’,有人道,也有天道。露西你是知道的,血汗工厂首先出现在美国的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一些制衣厂商实行计件工资,把工人工资压到最低限度,因而被称为“血汗制度”,sweaingsysem。这正是老子抨击的‘人之道’,引发了工人的反抗和社会的抨击,厂商不得不有所收敛。冷战结束后,全球化提供了新的资本出路,资本家把工厂办到了发展中国家,给发展中国家带来了就业机会,给贫困的人们带来收入,这也是体现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然而,资本家攫取利润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损不足以奉有余’就成为他们的惯常做法。”
露西问:“那该怎么办?”
石高静说:“最好的办法,是让资本和财富遵循天道而流动,像水一样善良,专往低处流淌,去扶持、帮助那些贫瘠之地、贫困之人。”
露西做着手势说:“你说的这些,是非常美好的想法,然而在他们眼中却非常可笑。”
石高静说:“对,他们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接受。老子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然而,尽管有人闻道大笑,但大道依旧湛然长存,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这个世界。露西你要相信,你工作过的那种血汗工厂,在中国不会长期存在的。”
他又问露西,和那个长相像本?斯蒂勒的男朋友怎么样了,露西耸耸肩做个鬼脸:“斯塔兹尔?我和他已经分手了。”石高静问为什么,露西说,她和斯塔兹尔刚住到一起时,很有激情,恨不能天天泡在一起,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越来越没劲,甚至感到无聊。每次***,肉体上虽然得到了快乐,心里却乱得很,觉得自己的纵欲很滑稽、很荒唐,还不如打坐入静,身心都很舒服。石高静说:“你的感觉,恰好印证了中国古人的一句话:‘风流得意之事,一过辄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愈增意味’。”
露西说:“所以我和斯塔兹尔分了手,并且在工厂辞了职。这样,我又获得了自由,甚至是新生。我没经你的允许来到这里,是想和你一样在琼顶山长期居住,做一个真正的女道士,对了,应该叫作坤道。师父,你能答应我吗?”
石高静思忖片刻,说:“露西,你跟我来。”
他领着露西走下台顶,去了茅篷。露西看看茅篷内外,捂着嘴巴惊叫一声:“哦!师父就住在这种地方呀?”
石高静去门楣石里面的缝隙中掏出那一截变黑的指头:“你再看看这件东西。”露西看不明白,他就伸出左手向她展示那指头的出处,讲了被毒蛇咬的经历。露西吓得小脸煞白,蓝眼睛里蓄满了恐惧,喃喃地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石高静说:“露西,你在这里住,是难以对付这里的饥饿、寂寞和种种危险的。另外,岛上只住我们两个,我们自认是乾道坤道,在世俗者眼中却是男人女人,会招致严重的误解与中伤。所以说,我们共住的缘分还不到。”
露西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到呢?反正我是不愿再回上海了。”
石高静说:“我也不知道。咱们共同等待吧。”他建议露西,这一段时间不妨在中国到处走走,深入了解中国社会和东方文化,尤其是儒、道、释三家。露西点头道:“弟子记下了。可是,我去哪些地方好呢?”
石高静就找来纸笔,将一些文化遗存和宗教圣地给她写下。露西接过那张纸,兴奋地道:“好,我要把这些地方全都走遍!”
这时,夕阳残照已把悬崖边的沙罗树叶染红,有几只蝙蝠扇动着翅膀在希夷台上空飞来飞去。石高静说:“天快黑了,露西你走吧,今晚到印州城里住去。”露西却说:“师父,我在这里住一夜好吧?我要向你请教修炼上的问题。”石高静只好点头应允。
露西从包里掏出面包饼干,让师父和她一起吃。石高静接过来吃了几口,说已经不习惯这些东西,去旁边的松树上撕了一些松针塞进嘴里。露西看得目瞪口呆,连声惊呼。石高静微微一笑:“我的主食是松针,另外还有一些副食品呢。”说罢,去茅篷里拿出一棵石斛和一把香榧让露西品尝。露西嚼一段石斛,再吃两颗香榧,说怪不得师父面色红润,气色很好,原来有这些好东西吃。石高静说,吃,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这里恬淡无为,心虚意静,死生一观,物我两忘,能让自己的修炼日新月异。
吃完东西,在茅篷前喝了一会儿茶,露西便要开始修炼,让师父临炉指点。石高静见一轮圆月正从东山升起,天空晴朗,就带她去了台顶。
到了那里,石高静将圆圆的石台指给她看,问她像不像太极图,露西拍着手道:“像极了像极了。我看得出来,这边是阳,这边是阴。”
石高静就走到阳面,盘腿坐到了“阳中阴”的那个点上。露西立即领会,走到对面的“阴中阳”那里,庄重地盘腿坐下。
石高静问相距三米左右的露西,这一段修炼情况如何,露西说,和斯塔兹尔分手后,她坚持每天打坐修炼,从不懈怠。然而,她打坐时眼前往往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像,有的像幽暗中的一处亮点,有的像金屋中的一幅图画;有的一动不动,有的飞来荡去。对这些影像,她很喜欢,很迷恋,觉得是自己入定后的收益,就努力想让影像长时间保留,一旦消失就感到失望。石高静向他讲,修炼中要讲究“无为”二字,做到心无所住,一切顺其自然,影像有就有了,没有也别强求。每日静坐,只管把万缘放下,回光返照,就像月到天心、风来水面一样,自自然然,活活泼泼,似有似无,勿忘勿助。每当有情景出现,虽如如不动,又了了常知,如此这般,方能有所成就。
露西又问了一些别的,石高静一一作答,解其疑惑。
露西看看手表:“子时到了,师父,咱们一同入定好吧?”说罢,她趺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石高静抬头仰望,见明月当空,便将呼吸调匀,将双目微闭,开始了与往常一样的修炼程序。
程序一样,这次感觉却大不相同。坐了半个时辰,他觉得身体好似春风中的希夷台,万物生发,蓬蓬勃勃。与此同时,仿佛玄湖的水也涨了起来,漫了上来。它来自阳,又来自阴;来自阳中阴,又来自阴中阳。这水,汇合交融,滋汜漫溢,淹没了希夷台,淹没了他和露西,进而淹没整个世界,整个宇宙。这水温温柔柔,却暗含无比的威力:它把人的身体溶化,把人的精神消解,与这弥天大水混为一体。一念三千,三千一念,都归于浑沌;人体的每个细胞,每一个染色体,乃至其中的三十亿正常或非正常的dna碱基对,都归于幽冥……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后来,石高静有了些许知觉,感到这弥天大水开始消退。不,不是消退,是收缩。这水一点点地内敛,凝聚,直到缩成一个小小的物件。这个物件原来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他像一个婴孩,一个赤子。他用不知从哪里生发的视线打量一下自己,竟然能够洞察五脏六腑和血肉骨骼。他还看见,自己身上有着一条条垂直的经络和呈“之”字状盘旋于全身的脉道……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他又觉得这个物体不是自己,是他和露西二人。二人紧紧相拥,扭盘在一起,像dna的双螺旋结构。他俩形成的共同体进一步收缩,收缩。最后,收缩成一个点,一个微乎其微的点。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突然,这个微乎其微的点一下子爆炸了。响声剧烈,烈焰熊熊,物质与能量向四面八方迸飞……
石高静醒了。醒来之后,身体还是伴随无法形容的超常愉悦震颤不止。
震颤终于平息下来,石高静睁眼看看,原来朝霞满天,已到卯时。他的女弟子露西,依然趺坐在他的对面,那张西方人特征非常明显的脸庞红润异常,一双蓝眼睛里散发着鲜亮而生动的光芒。
二人对视片刻,默默无语。
露西开口道:“师父,感谢你,你让我有了另一种高峰体验……”
石高静说:“露西,你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二人会心一笑,起身回了茅篷。露西背上包,向师父磕头告辞。石高静把他送到码头,叫船过来,目送她离去。
二十四番花信风吹完,梅雨时节又到了。虽然岛上霉味依旧,但并没影响石高静的情绪。他的心境清净而安宁,不知不觉送走淫雨,迎来了夏天。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他到希夷台顶打坐。坐到子时将过,起身准备回去,不经意地向西边湖面上一瞥,看见水面上有一小小的黑影儿。再仔细观察,发现那好像是一个人趺坐于水面之上。
他想起,刚来时听老阚讲,有人在月圆之夜看见翁老道长在水面上打坐,不禁全身颤抖热泪涌流。他大声喊道:“师父!师父!”
喊过几声,黑影儿却不见了,像是沉入了水下。
石高静流泪跪下,向那边连连叩首。
再起身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跳出:我要去找一找师父。
第二天中午,他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走到崖边,一个鱼跃就下去了。
入水之后,他感觉湖中并不冷,甚至有些微温。睁眼看看,只见那水近乎透明,能看得到水草、游鱼以及岸上的景致。他从水中钻出来透一口气,挥动双臂,沿着他记忆中的玄溪顺流而下。
石高静少年时即会游泳,上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活动,横渡过重庆市区内的长江。在美国的迈阿密,他也经常到海中游上一会儿。但有一次他游得久了,出现胸闷现象,才不敢在水中久留。
他记得,当年和祁高笃从希夷台走到逸仙宫,大约用半小时左右,估计这两个地方的直线有一千多米。他想,虽说我的心脏这一年来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但今天要游到那里,尚无把握。
但他好想去看看逸仙宫在水下是什么样子。他甚至还想去那里探索一番,解开一个二十年没有解开的谜团:当年水漫逸仙宫的时候,师父没有出来,他到底还在不在那里。因此,他不再犹豫,继续挥臂前游。
游过一会儿,他到了玄湖中央。回头看看,希夷台已经离得很远,变成一个青青的大螺蛳壳倒立于水面。他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就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休息了一会儿。等到心跳平稳,就把身子一弓,钻到了水下。
水还是近乎透明,能见度在一百米左右。他沉到水底,看到的却是崎岖不平的地貌和一些光秃秃的死树。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就浮出水面,换一个地方再次下潜。
这一次,还是没有找到。
再浮上水面时,石高静觉得疲惫不堪,就放弃了他的计划,慢慢游回岛上。
三天之后,他恢复了力气,看见天气晴好,又从沙罗树下跳到了水中。
这一次,他一边游一边打量着希夷台和两岸景物,根据当年的记忆,寻到了最接近目标的那个点,才潜了下去。
因为日在中天,水下格外明亮。他潜至水底,发现了一块巨石,样子像个亚腰葫芦。他欣喜地想:这不是玄溪边的著名景观“葫芦石”吗?相传当年葛洪祖师在丹灶村炼出了丹药,装在一个葫芦里。他自己舍不得吃,想让它顺溪而下,到东海里敬给瀛洲的神仙。不料,这葫芦被放进溪中,没漂出多远,却在这里被山神截住。山神说,与其送给海里的神仙,还不如让这山里多出神仙。山神把丹药往山上撒去,有一些很普通的草立马变成仙草,铁皮石斛就是其中的一种。这个葫芦,则永远留在了玄溪岸边。石高静记得,当年他在逸仙宫住着的时候,出了庙门向东一瞧,就能瞧见这葫芦石。现在看来,已经离逸仙宫不远了。
他兴奋地去摸了几下葫芦石,浮上水面,向西边游了一段距离,而后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潜游片刻,他发现下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巨大黑影。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座大殿的屋顶,屋顶上覆盖了一层淤泥。再往下潜,就到了大殿前面,认出这是逸仙宫的主殿——太清殿。他像一条大鱼似的游进去,发现里面虽然光线昏暗,但还能看见,里面三座泥塑的天尊塑像已经坍塌,只剩下木头骨架。他穿过大殿,浮上水面喘几口气,又潜了下去。
这是逸仙宫的中院。像石高静当年见到的一样,正面是紫阳殿,两边是配殿。他游到紫阳殿门口向里边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在紫阳真人塑像前面,在大殿正中的地上,竟然有一摊人骨!那具头骨,正顶了一层灰泥立在地上,两个深邃的眼洞在看着他!
石高静马上想到,这肯定是师父。当年水漫逸仙宫的时候,师父完全可以逃脱大水,但他却决定和这座庙同归于尽,与紫阳真人永远厮守,于是就到这里坐化、尸解了。
石高静心中大悲,泪水与湖水交融在一起……
他不敢进去打扰师父,就让自己沉落于地面,向殿里磕个头,然后向水面游去。
不知不觉,夏天过去,秋天、冬天、春天接踵而来。希夷台上的琼花再度开放。
当琼花开得最盛的那天,石高静来到树下,抓过一个枝子嗅嗅花香,忽然想起了露西。他不知那位女弟子经过一年的时间,看过了哪些地方,目前身在何处。
正站在那里思量着,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师兄!师兄!”他向水库岸边看看,并不见有谁。可是那喊声还在继续,而且是在天上。
他抬头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原来,有一架蓝色的滑翔伞正在北面的空中悠悠飘动,伞下吊着的人在向他招手。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他知道那是祁高笃,因为别没有人会喊他师兄,于是也向他招手。
滑翔伞向希夷台飞来,且越来越低。祁高笃操纵着伞绳,让自己往希夷台上降落。可他没能落到台顶——一棵香榧树把伞挂住,让他吊在了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
石高静跑过去说:“老四,你这是玩滑翔呢,还是玩上吊?”
祁高笃说:“我还没练好技术,等到练好了,直接落到你的身边!”他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去割头顶的伞绳。石高静急忙去抱住他的两腿,让他在伞绳断掉之后稳稳落地。
二人去扯那伞,伞却让树冠挂住无法扯下。祁高笃说:“算了,我再去买一架就是。”石高静问,买这伞要多少钱,祁高笃说:“这是以色列制造的,值五万人民币。”
石高静击他一掌:“你真是异想天开,怎么玩起了这玩意儿呢?”
祁高笃说:“两个多月前,我看电视上介绍北京一帮滑翔伞发烧友,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住了。有个年轻女人接受采访,说飞上天的感觉太棒了,是真正的飘飘欲仙。我想,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我没体验过的神仙生活呀?决定也去试试,就到北京找到那帮人,跟着一个教练学。当我第一次借助滑翔伞飞到天上之后,感觉奇妙极了,果然飘飘欲仙,果然没法形容!相比而言,玩女人呀,溜冰呀,统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儿科。我学了半个月,就带着伞回来了,今天是第一次试飞。”
石高静问:“你是从哪里起飞的?”
祁高笃向北边一指:“鹤山顶上。”
石高静向那里看看,山顶又高又险,就说:“老四,玩滑翔伞可是高风险运动,你千万要小心。”
祁高笃自信地把头一摇:“没事。”
二人走到台顶,祁高笃问石高静,闭关这么久了,不知效果怎样?石高静笑着反问:“你看我怎样?”祁高笃打量着他说:“嗯,一看你的精气神就知道,你是丹成功就了。哎,心脏病没犯吧?”石高静说:“头一年有过几次胸闷,后来就没有了。”祁高笃说:“你在这里餐风饮露,哪里还有什么高血脂,血管早就清理干净了。闭关这么中用,我也来和你做伴吧。”石高静笑道:“你放得下你的‘神仙生活’,放得下美酒美色?”祁高笃说:“咳,那些伐性之斧,腐肠之药,真让我感到厌烦了。有时候,正吃着喝着,跟女人玩着,一想到师兄正在希夷台上闭关清修,就觉得自己荒唐可恶,觉得那些事没啥意思。”石高静点头道:“善哉善哉,老四终于觉悟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祁高笃打电话让船过来,把他拉走。
几天后,祁高笃又乘滑翔伞出现在玄湖上空。不过,他没再往希夷台上降落,而是飞越湖面,落到了南岸。
琼花落尽,又一个梅雨季节到来。大概是天气的原因,祁高笃再没来此飞过。石高静一边对付梅雨,一边继续修炼。
有一天,雨下得又大又久,整整一天一夜,石高静没出茅篷半步。
第二天早晨醒来,忽听外面有“呱”、“呱”的叫声,出去一看,原来有几只苍鹭正在悬崖边飞上飞下,边飞边叫。
他走到沙罗树下,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大水已经不见,往日的玄溪重现,从琼顶山深处流出的溪水正从崖下淙淙流过。苍鹭们今天不用再作“长脖子老等”了,正忙着在一些水汪里抓鱼呢。
这是怎么啦?石高静转身跑向台顶。到了那里,他看见玄湖的水所剩无几,只留下了大坝附近的一小片,逸仙宫已经完整地显露出来!
他听到北岸有人喊:“师兄!”“九指道人!”扭头一看,原来是康局长和祁高笃用手套在嘴上向他喊叫。他俩的身后,还站着江老道长。
石高静脚步咚咚地跑下去,踏着淤泥走向了北岸。离那三个人不远时,他大声问:“水突然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康局长说:“大坝那边要建水电站,先把水库放干。”
石高静明白了。
等他走到岸上,江道长捋着胡子冲他一笑:“哈哈,水落石出。祝贺啦!”
听了这话,石高静全身一震。
“蜀犬丧家,三弄琼花。水落石出,人小天大。”
至此,他才明白了这四句话的真正含义。他眼含热泪,向江道长屈膝跪倒,连连磕头,说:“江会长神机妙算,晚辈不胜钦佩,不胜感激。”江道长把他扶起,说:“一切皆有定数。走,去看看逸仙宫吧。”四个人就踏着淤泥,走到了逸仙宫的后门。
后门是开着的,不过门板已经朽烂变黑。向里面看看,三进院落,前低后高,全都呈现在他们面前。所有的屋顶和地面都覆着一层淤泥,所有的树木都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与玄溪两岸水线以上的青翠相比,显得十分怪异。
江道长看着眼前景物点头道:“善哉,善哉。”
祁高笃问他:“善哉?善在哪里?”
江道长向石高静一指,微笑道:“问九指道人。”
祁高笃看着石高静:“那你说吧。”
石高静说:“我猜,江道长的意思是,大水退去,让南宗祖庭重现,这是善之一;善之二呢,让祖庭有了择地重建的机会。”
祁高笃问:“你想重建逸仙宫?”
石高静说:“对。我刚才突然想起,当年水库正在修建的时候,我曾经在师父面前说,八百年来,逸仙宫屡毁屡建,不知下一次重建要等到什么时候?师父说:等到水库干了的时候。我当时心中纳闷:这水库建起之后,还能干了?你看,今天它不就干了吗?”
祁高笃说:“师父说过这话?真是不可思议。”
康局长说:“不管你们师父说没说过这话,把逸仙宫重建起来,让源深流长的全真道南宗文化有一个展现和传承的实在地点,这是十分必要的。你看,这里的好多材料,砖瓦、石头、木料等等,都能用上。你找人拆下,找个地方按原样建起就行。需要筹集的款项,主要是征地款和建筑费用。”
祁高笃眨着一双猴眼说:“依我看,不如让市里别建水电站,就让逸仙宫保留在这里。把它修修补补,完全可以再住。除了这庙,玄溪上下有好多天然景观,可以把旅游业发展起来嘛,这肯定比修电站更见效益。我是人大代表,我回去就向政府提个提案!”
康局长说:“政府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再提多少提案也不中用了。”
石高静说:“建电站也好,让玄溪之水发电,造福社会,这也是善。”
江道长看着祁高笃说:“这是善之三。还有善之四:给祁总的钱财安排个去处。”
祁高笃立刻变了脸色:“江道长,你不要这么忙着为我师兄化缘。我是有一些钱财,但都有用处,拿一点帮帮我师兄,修修补补还行,重建逸仙宫可承担不了。那不是个小数,要几千万吧?”
江道长说:“把城里的逸仙宫搬过来就是。”
祁高笃一怔:“那怎么行?”
江道长一笑:“咱们走下去瞧瞧吧。”
四个人就走进了逸仙宫最后面的院子。
石高静指着东厢的一间屋说:“老四你看,那不是咱们一起住过的寮房吗?”
祁高笃面无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站在那里不动。石高静心中发笑:老四在“反化缘”呢。他走到门口往里瞧瞧,只见两张木床还在,只是落了一层灰泥。康局长问,哪是翁大师住的地方,石高静指了指另一个门口。几个人走过去看见,这屋有桌有凳,还有一张大床。石高静指着那张床笑道:“在这张床上,我和老四出过丑。”
康局长说:“这是你们师父的床,你俩怎么会在这里出丑?”
石高静说:“都怪老四出了个馊主意。那年放了寒假,我到山里来住,想让师父收我为徒。那时老四也来了大半年,师父也没收他。老四就和我悄悄说,得想个办法感动一下师父。我问他怎么感动,他说,夜里这么冷,咱们给师父暖脚去。我说,可以。晚上,我俩就来了。进屋一看,师父已经睡在了床上。老四走到床前说了这个意思,师父从被窝里伸出脚说:‘好呵,我正想有人给我暖脚,来吧。’我俩就上了床,在床头坐下,一人抱一只师父的脚放进怀里。哪知道,师父的脚先是冰凉冰凉,把我们冻得全身发抖。好半天把它焐热了,它又放出臭味来。那不是一般的臭,比臭豆腐还要厉害十倍的。我们俩实在受不了,都把脸扭到了一边。师父猛地一蹬,把我们俩同时踹到了地上。师父坐起身指着我们骂:‘两个混蛋,心地不诚,还想哄我?快给我滚!’我俩就爬起身来,赶快溜了……”
康局长听到这里,笑得抱腹弯腰,连声咳嗽。江道长指着祁高笃说:“历代祖师都讲,机心不可有。你呢,恰恰是机心太多。”祁高笃点头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常常是这样。”
康局长好不容易笑完,问道:“当年逸仙宫遭水淹的时候我还在印州一中上学,听说翁老道长在大水中失踪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石高静说:“当时是失踪了,但去年我找到了他。”祁高笃忙问:“你找到了师父?他在哪里?”石高静说:“在紫阳殿。”说罢,他带头走向前面的中院,边走边讲他潜水的经过和见到的情景。祁高笃万分惊讶:“你是说,师父的骨头还在?咱们快去看看!”
几个人从殿东头转了过去。石高静走在前面,将脚步放慢放轻,恐怕惊扰了师父。然而走到门口看看,大殿的地面上只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却没有那一堆人骨。
祁高笃说:“怎么没有呀?你潜水进来的时候是不是看花了眼?”
石高静指着那儿说:“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有一堆骨头的,头骨上的两只眼睛还黑洞洞地看着我,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江道长说:“你师父的骨头随水而去,现在已经出山了。”
石高静道:“对,我师父一生喜欢水,他的遗骸也会随水而去的。”说罢,他看着玄溪的下游方向,想像着那一块块白骨顺水漂流、奔向东海的情景,眼角悄悄变湿。
四个人又去前院看太清殿,看罢走出山门。
石高静站在门前,看着哗哗流淌的玄溪说:“不知这段溪水能活多久?”康局长说:“按照市水利局的计划,用一年时间建起电站,到明年的汛期蓄水发电。听说马上就要清淤。”石高静说:“清淤?这满水库的淤泥淤沙正好利用起来,造一片建庙的地呀!”康局长说:“对,这是件双赢的事情:泥沙有了去处,建庙也有了地方。”
石高静向江道长拱手道:“有劳会长,请你给选个庙址吧?”
江道长向东北方向一指:“鹤山前怀就可以。”
石高静抬头打量一下,见那里三面靠山,一面临水,如果能用淤泥淤沙垫出一块,作为山门前的广场,那就再好不过。他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谢谢会长!”
康局长让石高静抓紧去勘察一下,看到底需要多少土地,起草一份征地申请报告给他,他找市长批去。石高静点头答应。
康局长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说单位有事,要马上回去。祁高笃说,他也回城,让石高静跟他一起到城里休养几天。石高静摆手道:“我已经在希夷台休养了两年多了,还要怎么休养?”祁高笃说:“你就是不休养,也该去把身体检查一下。”石高静想,去检查一下也好,看看我闭关两年多,身体状况改善了没有,就跟着他们三个走向水库大坝。
江道长与康局长各自坐车走后,石高静上了祁高笃的车。他问祁高笃,家里人现在怎么样,祁高笃说,都不错,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就参了军,在部队干得还行;米珍官复原职,又是产科主任了。
石高静问:“医院认可她的做法了?”
祁高笃说:“不认可行吗?上个月,一个产妇本来可以顺产,值班医生给人家割了肚子,结果出现麻醉意外,产妇直接睡死了。家属当然不答应,把医院闹得一塌糊涂。这事引来了许多媒体记者,他们不光报道这个医疗事故,还对滥搞剖腹产的做法提出严厉批评。院领导这才醒悟过来,觉得米珍的做法正确——当然,米珍的做法来自师兄你的劝导啦,院方撤销了产科主任的职务,重新起用米珍。”
石高静说:“太好了。有句老话说:‘道由人显’,这些事例,发人深省呢。”
到了印州人民医院,祁高笃对石高静说:“你弟妹那里有好多仪器,让她给你检查吧。”二人就直接去了产科。
走进主任办公室,米珍正向一个女医生交代事情,让他们坐下稍等。石高静看见,两年没见,米珍的相貌与神态有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是,她眉目中的杀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安详与仁慈。加上她肤白微胖,整个形象会让人联想到玄门供奉的慈航真人和佛门供奉的观音菩萨。石高静想:“相由心生”,此言不谬。
米珍交代完了事情,热情地说:“石大哥终于出关了,真是可喜可贺!”石高静说:“我也祝贺弟妹回到这间办公室,为更多的产妇除厄造福。”祁高笃让米珍给石高静查体,米珍说:“好,做做彩超和心电图吧。”
来到另一间屋子,米珍让石高静躺到一张小床上,给他检查。她将探测器放在石高静的胸脯上动来动去,盯着旁边的电脑屏幕说:奇怪呵,奇怪呵。石高静问怎么了,米珍说,情况非常好。两年前我看过你的彩超报告,现在与那时相比,你好像换了个心脏。石高静说,这两年我几乎没吃过带脂肪的东西,应该把血管清理好了。哎,你再看看别的地方。米珍看了看说,别的脏器也没有问题,就是胃壁有点薄。
做完彩超又做心电图,米珍看了纪录纸说:“恭喜你,这里也没发现有异常情况。”石高静要下床,祁高笃按住他说:“师兄等一等。我问你,你在希夷台修炼了两年,练没练出咱们师父的闭息本事,让机器测不到你的脉搏?”石高静摇头说:“不知道。”祁高笃说:“试试嘛。”石高静见这屋里十分安静,就点头应允,默念法诀,让自己摄心入定。有顷,机器嗡嗡响起,米珍小声惊叫:“哎哟,这怎么可能?”石高静知道自己成了,就出定开目。祁高笃兴奋地说:“师兄快看看心电图,你真了不起!”石高静起身去瞅,心电图上果然是一条直线。米珍满脸疑惑道:“我看了二十年心电图,从没见过这种情况,石大哥,你成了什么人了?”石高静笑道:“什么人?活死人呗!”
从医院出来,祁高笃说,中午要给师兄办个出关宴。石高静想,随缘吧,就点头答应。他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说要在街上办几件事。祁高笃说:好,我回去等着你。
石高静走在街上发现,他两年多没来过的印州,现在变得更加喧嚣。尤其是街上的广告牌,大的不放过每一片天空,小的不放过每一块砖石。他当年去美国,深受震撼的就是城市里的各式广告,而今天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广告的规模、密度以及内容的荒诞程度已经远超西方了。石高静在街边走着,抬头看见的是广告,低头看见的还是广告,因为人行道上或贴纸,或喷漆,让人眼花缭乱。最奇的是,有一个小广告是“修处女膜”,没走出几步,又见到一个“教修处女膜”的。石高静先是哑然失笑,后又深深叹息:现在的中国人,离“自然”二字是越来越远啦。
走到银行,他去查查自己的账户,上面还有人民币三万四千多块钱,心想,这就是我建庙的前期费用啦。他提出五千元现金揣在身上,准备应付即将面临的花销。随后,他又去移动公司,新买了一部手机并开通。
他走到营业厅的僻静角落,想给露西打电话,但打不通,原因是她的手机欠费。他想,露西也许是在某座山上不方便交费,就到服务台为她的手机充值二百元。
石高静又给美国的麦高打电话,向他讲,自己已经出关,问他崇玄道院现在怎么样。麦高说,不怎么样,坚持修炼的人越来越少了。石高静问,为什么少了?麦高说,有好多原因,师父你回来一趟吧。石高静想了想说,好的,等我忙过这一段回去看看。麦高说,太好了,我和道友们等着师父!
这时,他再打露西的手机,里面的提示音变成了“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他皱着眉头想,整整一年没有露西的音讯,她现在到底周游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逸仙宫大酒店,大堂经理向他说,祁总正在凌霄阁等候。石高静坐电梯到顶层,古筝声扑面而来。原来,祁总和他的几个中层干部都已到了,燕红正在一边弹奏古筝。
等到石高静入座,祁高笃向下属讲起了师兄能够闭息这事。那些人都惊讶地看着石高静,一位副总还握着他的手腕,让他表演一下。祁高笃说:“师兄,你就让这些俗物开开眼界嘛。”石高静抽回手笑道:“与大道相比,这只是末流小技,没啥可炫耀的。”听他这么说,那位副总才放开石高静的手。
宴会开始,石高静一边吃菜,一边注意那边的燕红。他听见,燕红奏出的筝声与两年前相比,愈发浅薄而浮躁。她虽然化了浓妆,却掩饰不了那张脸的黄瘦。她虽然还是站式演奏,但肢体动作已经很少,敷衍应付之态显而易见。再看看酒桌上,祁高笃和郇民等人说说笑笑,对燕红和她的筝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石高静心想,这个凌霄阁,也该改名叫作“希夷台”啦。
筝声忽然有了间断。石高静看见燕红捂住嘴巴,脸憋得通红。片刻后,她将手拿开想继续演奏,却突然将脖子一伸,“呕儿”一声,捂着嘴跑了出去。石高静想,燕红大概是怀孕了。
祁高笃看着燕红的背影,扭头向郇民瞪眼道:“怎么搞的?”郇民却面不改色:“谁知道她怎么搞的。”等到燕红回来,祁高笃向她挥手道:“走吧走吧,你别在这里出丑啦。”燕红瞅一瞅祁高笃,再瞅一瞅郇民,低头垂目走向了电梯。
当电梯门将燕红的身影遮蔽,石高静对祁高笃和郇民说:“请你们善待这姑娘。”祁高笃笑道:“哈哈,我师兄怜香惜玉,多么慈悲!”郇民端起酒杯起身说:“对,应该敬道长一杯!”石高静说:“对不起,我不能喝酒。”郇民瞅着他冷笑:“你不能喝酒,却能怜香惜玉?”石高静用缺了指头的那只手一拍桌子:“好,九指道人酒也喝得,香也怜得!”众人一齐起哄:“好!倒酒,给道长倒酒!”祁高笃看着石高静说:“师兄,你还真喝呀?”石高静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天这酒我非喝不可!”
服务员给他倒上一杯白酒,石高静端起来一饮而尽。见他这样,其他人鼓掌叫好,纷纷起身敬酒,但都被祁高笃拦住。
石高静吃了一些素菜,觉得头晕脑胀,就说吃好了,要回山上。祁高笃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山?先在酒店休息一会儿吧。石高静说,好吧。酒店经理苏秋秋急忙起身说,石道长,我给你安排房间。石高静就跟他走了。
苏秋秋带他乘电梯下到8楼,让服务员开了个房间,请石高静进去,并递了一张名片,说如果有事就打电话找她。
石高静道过谢走进去,发现这是个豪华套间,外面的会客室放一套高档沙发,卧室里则摆着一张圆形的大床,直径有两米多。石高静想:老四这是搞的啥名堂?要模仿太极图?他觉得内急,就去了卫生间,里面的装饰让他瞠目结舌:墙上,竟有七八张仿古春宫图用陶瓷炼制,镶嵌在那里。他忽然想起,露西来中国后的第一夜是在逸仙宫住的,怪不得她第二天就跑到山上,说受不了酒店的***气息。
他走到大床边,想躺上去,但又觉得这床污秽不堪,就去了外间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听见有人敲门。起身把门打开,见燕红站在外面,石高静吃惊地问:“姑娘,你找谁?”燕红说:“我就找你。”说罢,没经允许就走进房间。
石高静让燕红坐下,问她有什么事情,燕红说:“石道长,在凌霄阁倒酒的小姐妹跟我说,我走了以后,你让祁总和郇民善待燕红,燕红很感动。又听说你在这楼上休息,就过来向你道谢。”石高静说:“不用谢。不就是一句话吗?”燕红说:“良言一句三冬暖呀。有些人,就是把心、把整个人都给他了,可他连一句热乎话也没有。”石高静笑了笑说:“那你是找错了人。”燕红说:“嗯,我就是找错了人。可我不甘心。道长,你给我算算命好吧?”石高静说:“对不起,我不会算命。”燕红说:“你是道士,怎么能不会?你快给我算算吧,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说到这里,她泪水涟涟。
石高静心想,这姑娘现在遇到了难题,我帮她解解心结也好,就看着她道:“燕红,放下吧。”燕红问:“放下?你让我放下什么?”石高静说:“放下那些来路不正的东西。”燕红立即把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孩子去医院放下?”石高静说:“不止是孩子,还有那份孽缘。”燕红擦一把泪,低头沉默起来。
石高静见她这样,便转移了话题:“燕红,我听说你会弹古琴,你会不会识减字谱?”燕红抬起头道:“减字谱?我会,在艺专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我。”石高静说:“我那里有一份减字谱,等你有机会去看看,最好用古琴把它演奏出来。”燕红咬了一下嘴唇,说道:“琴我倒是有,艺专的古琴老师送我一架他亲手制作的‘秋波’琴,现在还在我的宿舍。不过,我现在哪有心思再弹?我的烦恼太多了呀!”石高静说:“你知道的,减字谱,就是把现成的汉字减掉一些笔画,用来纪录那些美好的音律。你如果把生活中一些东西该减的减掉,心情也会美好起来。”燕红说:“减掉?为什么要减掉?我现在生活中缺少的东西多着呢,我不但不能减,还要争,争得越多越好!”石高静问:“你想争得什么?”燕红说:“感情,身份,孩子,房子,等等等等吧,反正人家有的,我也要有!”石高静问:“你说的那个‘人家’,是谁?”燕红说:“我的一个同学,叫鲍小青。她也是印州艺专毕业的,在一家茶楼弹古筝,去年就争来了一个有钱的老公。那人是个老板,跟鲍小青好上以后,就离婚娶了她。鲍小青现在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她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不争不抢,你就不会有高质量的生活。找老公,更是要争要抢,不然你只能跟着穷光蛋遭罪。我燕红并不比鲍小青差,她能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石高静笑了起来:“你就打算把郇民争到手?”燕红说:“对。我听说郇民是单身汉,就主动约他去kv唱歌,他果然去了,而且当天晚上就把我用车拉到城外发生了关系。后来,这种事又有了几次。我想,到了这一步,还不可以谈婚论嫁吗?有一天我就提出,抽空见见他的父母。没想到,郇民一听这话马上变脸,一连好多天不理我。所以,那天祁总为你接风,我问你怎样才能修出他心通的本事,和郇民公开闹翻。事后,苏经理找我谈,说我思维方式有问题,不该和郇民谈婚论嫁。我向她做了检讨,说以后只和郇民做朋友,再不提别的要求。这样,郇民才又跟我和好。其实,我心里另有算盘,就是要怀上他的孩子,逼他就范。他可能觉察到我这心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小心。我实在没辙,就在安全套上作了手脚。可是,当我真的怀上了,他却说孩子不是他的……”说到这里,她狠狠地把沙发一拍:“操他妈的,我恨死他了!等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把亲子鉴定书拿给他,看他还敢不敢抵赖!”说这话时,她向窗外投去两道仇恨的目光,仿佛郇民就站在外面。
石高静看着燕红,心情十分沉重。他说:“燕红,你知道庄子吧?”燕红说:“知道,老师给我讲过。”石高静说:“老师给你讲没讲过庄子说的‘澡雪精神’?”燕红摇头道:“没有。”石高静说:“这是庄子的一句很重要的话。当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都出现严重问题的时候,很需要澡雪精神。你现在就该这样。”燕红问:“什么叫澡雪精神?”石高静说:“澡雪,就是以雪洗身;精神,就是清净神志。总的意思是指清洗自身,涤除不良意念,使神志和思路保持纯正。”燕红脸上现出冷笑:“石道长,你就别拿这话哄我了。你在山里住着,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现在社会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说,别人都是肮肮脏脏,为什么让我以雪洗身?别人都在那里争争抢抢,为什么要我清净神志?石道长,我来找你,是让你给我出个主意,让我心想事成,不是让你给我洗脑的!抱歉,我不听你的了,拜拜!”她猛地起身,开门走了。
石高静坐在那里连连摇头。他想,燕红就这样按她认定的路子走下去,只能是凶多吉少。但愿她能在前行的途中幡然醒悟,澡雪精神,恢复自然而本分的生活。
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就给祁高笃打了个电话,说要回山。祁高笃说,自己正在外面办事,一时回不来,让苏经理安排车辆送他。
回到玄溪水库大坝,石高静从车窗里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吃惊地瞪大了两眼——那座刚从水中露出来的逸仙宫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废墟上有许多人忙忙碌碌,还有一些人像蚂蚁搬家一样,抬着木料、砖瓦向水库周围的村子走去。他急忙让司机停车返回,自己匆匆下来,跑下大坝。
离得近了,他看得更加清楚:逸仙宫所有的房屋都只剩下断垣残壁,上面有几百人还在继续拆着、捡着。他站在庙后面的高处大喊:“乡亲们!请不要再拆了!这些材料还要用来建新庙呢!”然而,他的喊声不起任何作用,山民们并不停手,照干不辍。
一个中年汉子从庙东边走来。石高静看了看,原来是两年没见的老阚。老阚皱纹满脸,两鬓斑白,额头上还有血迹。石高静问:“老阚你也来了?你头上怎么有血?”老阚叹口气道:“咳,别提了,今天我这脑壳差一点开了瓢。”他把头上那顶蓝布帽子摘下,石高静看见他头顶的头发与大片血痂纠结在一起,吃惊地问他为何受伤,老阚说:“怪我多管闲事呗。”
老阚说,今天早晨,他本来要去锄地的,可是刚走到街上,有人就告诉他,大伙都去拆逸仙宫了,让他也去弄些砖瓦木料自己用。他来到逸仙宫一看,果然有很多人已经干了起来。来的人不只是丹灶村的,周围几个村都有。这些人首先看中的是木料,准备了梯子的就爬上屋顶,取房梁与椽木;没有梯子的就去拆门拆窗。他想,拆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应该阻止他们,就站在大殿前面大喊,让他们住手。不料刚喊了两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瓦,正好打在他的头上,他只好捂着脑袋躲到一边,不敢再作声了。
石高静心中感动,握着老阚的手说:“老阚,难得你这一片护法之心。你不知道,我本来和康局长商定,要把这庙挪挪地方的,可没想到他们先动了手。”老阚摇头道:“唉,自古以来,琼顶山上的老百姓只有帮着道士建庙的,没有拆庙的。可是今天这些人就敢。你猜是为什么?我问过一些人,原来是简寥观的道士向人放风,说水库管理处决定,要拆除逸仙宫,谁拆了东西归谁。听了这个消息,很快有人过来动起了手。”石高静恨恨地骂道:“这个二尾子,道串子,又耍阴谋诡计!他恐怕逸仙宫存在下去,盖住了他的风头呵。等着瞧,他越是这样,我越要把庙再建起来!”
他打电话给康局长,说了逸仙宫被拆毁的事情。康局长很是惊讶,说:“这些山民,也太大胆了。”石高静说:“不是山民大胆,是老卢鼓动他们拆的。”康局长说:“这个老卢,怎能这么干呢?石道长,你马上向公安局打电话报案,让他们赶快管住,并把被抢走的物资追回来!”石高静说:“庙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再来阻止没有多大意义。那些物资,山民弄走就弄走吧,我也不忍心再去挨家追回,搞得鸡飞狗跳。”康局长说:“那你建庙就要另外多筹资了。”石高静说:“只能如此。”
等他打完电话,老阚问:“你要重建逸仙宫?准备建在什么地方?”石高静就将选定的地方指给他看。老阚点头道:“嗯,那地方挺好。等你把新庙建起来,我儿子也该坐完牢了,让他再跟着你吧。”这话让石高静大为惊讶:“你不是反对儿子出家吗?今天怎么变了主意?”老阚说:“这两年,我去监狱看过几次阚敢,每次去的时候他都说,等他刑满出来,还是要跟着你当道士。他这么坚决,我还拦他干啥?”石高静点头感慨:“想不到,小阚向道之心如此执著。这两年多我闭关不出,没去看他,过几天我去一趟。”老阚说:“你能去看看他最好啦。”就将去监狱怎么走法,告诉了石高静。
说话间,太阳西落,大坝的阴影罩住了逸仙宫废墟,拆庙的人依然有增无减。能用的木料已经所剩无几,人们把抢夺的重点放在了砖石上,你一块我一块,将一堵一堵的墙分解成一堆一堆。石高静说:“咱们去看看新庙址吧。”二人便离开这里,沿着玄溪溯流而上,到了希夷台西面,又拐弯去了鹤山前怀。
站在那里打量一番,石高静说:“你看,这地方背山面水,奥中有旷,藏气避风,是个好道场吧?”老阚连连点头:“不错,真是不错。”石高静问老阚,这地方属于哪个村子,老阚说,东面是丹灶村的,西面是沙岗村的。
石高静指指点点,将山门、太清殿、紫阳殿、藏经楼以及配殿、寮房的位置大体上做了安排。老阚说,就是山门前面的地方小了一点。石高静说:“我想,建电站肯定要先清淤,咱们找几台推土机,把泥沙往这里堆,不就能垫起一块地吗?”老阚说:“你这想法很好,水利局肯定高兴,因为这样他们省钱省力。石道长,你如果相信我,我去找推土机给你干。”石高静说:“好,你办这事,我一百个放心。”说罢,他从身上掏出三千块钱给老阚,让他先用着。
石高静想量一量建庙用的地盘,就和老阚走草地,钻树林,用脚步丈量起来。天黑时量完,计算了一下,大约需要征用八十亩山场和二十多亩耕地。
回去的路上,老阚抬头看着希夷台说:“你已经出关了,别再住那茅篷了,先到我家住吧。”石高静说:“我住茅篷习惯了,就不麻烦你啦。不过,我打算明天外出化缘,把箱子存放在你家吧。”老阚说:“好,我上去拿。”二人去台顶后,石高静留下衣服和随身物品,把箱子收拾好交给了老阚。
晚上,他再给露西打电话,对方还是关机。他想,露西为何老是关机?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点上蜡烛,起草了一份《关于搬迁道教南宗祖庭琼顶山逸仙宫的申请报告》,第二天一早背着行囊去了印州。他先到市政府大院把报告交给康局长,康局长看后说,好,我尽快给你办。逸仙宫不是新建,是重建,估计报到省宗教局不会有问题。不过,等手续批下来,征地由政府出面,土地补偿和建设费用都得由你筹措。石高静说:明白。我今天就出门化缘。
康局长又拿出了一份红头文件说:市宗教局已经做出决定,正式任命你为逸仙宫住持。石高静接过去看看,向局长庄重表示:一定不辜负政府信任,尽快重建逸仙宫,让南宗祖庭再现辉煌。
从市政府大院出来,石高静去了位于城南的印州监狱。在高墙之内的一间会见室里,石高静等来了身穿号衣、胖了许多的阚敢。小伙子向石高静跪下,口称师父连连磕头。石高静让他起来,问他在这里的情况,阚敢说,政府待他非常好,已经给他减了一次刑,再过不长时间就出去了。石高静问他出去干啥,阚敢说,还是想当道士去。石高静说,你父亲昨天跟我谈过,他已经同意了。阚敢喜滋滋说,太好了,我一出去就找师父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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