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凤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本章字节:9908字
这次她谈到胡风反革命集团问题,对我们这些教中文的人来说,对这个问题不会没有看法,一是系统不起来,二是没勇气探讨。田野既统而观之又说得大胆坦诚。我完全同意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是毛主席对胡风下的论断根据不足,定为反革命集团的根据不足。所谓胡风反社会主义,是否就是对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所冒犯?田野向毛主席进言,说胡风一案假如侦察当中没有其他新的材料,毛主席是有错的!但是没关系,赶紧解决就是了。我以为田野对毛主席这一规劝既诚恳又大胆,我希望毛主席能够采纳。一个人究竟有没有罪,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金口玉牙,那与封建帝王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是一个民主与法制的问题,法由谁制定出来,由谁来解释由谁来行使又由谁来监督这个问题在中国没有得到解决。在许多问题上我们的逻辑混乱,你对领导有意见就是反领导,反领导就是反组织,反组织就是反党,反党就是反人民,反人民就是反革命。用这个公式定罪,岂不是人人都有当反革命的份么?李教授的发言引起会场的骚动,许多人私下议论着什么。我飞快地做记录。我以为秦李两教授的发言作为对田野演讲的反响,可作为《大地》下期的内容。
接下去是教当代文学的邓岿骥教授发言,他说党现在有威没信,群众害怕党,怕党的干部,怕党员。校系党组织对知识分子缺乏信任。目前我校党的工作,不是在领导学校治学而是在办党。民主作风不够,党员高人一等,对一些工作包办,如留助教,报考研究生等问题不征求教师意见。党对群众的意见不能虚心考虑,不喜欢听反面意见。因而群众不敢提意见,提了怕被扣上落后分子的帽子。党的领导工作中自相矛盾。解放后提倡尊师爱生,而肃反和三反中学生抓住教师的头发要他低头,还撞墙,有人说这叫人民的法律,这样如何能尊师?党应该负责对待整风,许多教师在肃反中受了创伤,应当赔礼道歉,否则谁还敢在整风中讲话?邓教授的发言使会议的温度升高起来,议论声中同时有几位老教师举手要求发言。范宜春满脸绽笑地环视一下会场,眼光最后停在教现代文学的吴启都讲师身上,说先请吴老师发言吧。
听范宜春这么一说,会场立刻肃静起来,许多教师都把眼光盯着吴老师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异样。吴启都讲师的遭遇在k大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他和他妻子的恋爱经过能写一本书。解放前夕他和他的恋人也是后来的妻子齐女士一起在上海读大学,解放军攻打上海时这位齐女士的父亲携全家登船去了台湾。到台湾后齐女士日夜思念吴启都,要求父亲再把她送回大陆去。父亲不肯。她便以绝食要挟,扬言不放她回大陆就永不进食,直至饿死。到绝食第五天上她的那位国军将领老爸心软了,把她送上一条返回大陆的舰船。那时台湾海峡穿梭来往着运送国民党撤退人员的大小船只,从大陆开向台湾的船只人满为患,从台湾开往大陆的船只几乎全是空船。齐女士乘坐的那条船上只有她一名乘客,随身行李是她保存着的吴启都的一箱书信。就这么一人独乘一艘客轮横渡过台湾海峡,回到了上海。这段渡海寻郎君的佳话当时在学校传为美谈。大学毕业后吴启都和未婚妻齐女士一起分配到k大教书,不久两人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
后来开始了肃反。齐女士被肃成了国民党派遣特务,被逮捕判刑。吴启都被定为特嫌。所以此时吴启都要求发言就十分引人关注。吴启都还未开口眼圈便泪光闪闪,他说:前几天我给k大党委写了一封信,要求在这次整风中对齐韵琴的问题加以甄别。今天在这个座谈会上我要向中文系党组织再次呼吁:齐韵琴的案子是冤案,她不是国民党派遣特务,这一点我以我的脑袋担保。首先我必须承认,齐韵琴从台湾返回大陆,并非出于对共产党新政的向往。那时我和她都没有这种觉悟,她纯粹是为了和我结合而为之,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硬把她说成是派遣特务,她有口难辩,拿不出自己不是特务的证据。当时的肃反工作人员好大喜功,觉得能挖出一个真正的特务是一件了不起的成绩,于是颠倒了司法程序,先将她定性为特务,然后才寻找证据。邻居说常听到我们家有滴滴答答的声响,办案人员就叫人家写材料说听到了发电报的声音。
他们不知道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电影里特务发电报滴滴答答响是为了给观众一个直观的效果,事实上耳机里的声音别人是听不到的。还有,他们还忽略了一个逻辑上的问题:假如国民党想让齐韵琴充当潜伏特务的话,那有什么必要先到台湾然后再返回来呢?这样做不是会明显暴露身份吗?办案人员只要稍加推敲就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可他们不愿这样做,他们只要抓特务,只要出工作成绩,不要别的。可他们为什么就不想想这要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灾难啊!齐韵琴到现在还在劳改农场改造,她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和痛苦啊!呜呜……吴启都说到这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范宜春关切地说吴老师你先休息一下,过会儿再说。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代表系总支向你表个态:会后立刻就把你的要求提到校党委。吴启都哽咽地说:这次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把我也抓进去,呜呜……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惟听吴启都讲师凄惨的呜咽声。范宜春不住地说哪位再发言?过了一会儿,又有老师开始发言了。发言一个接一个,直到天暗下来。出来后在路上遇见了龙天胜。
龙天胜问我《大地》出刊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再有几天就出来了。龙天胜随即对那天的事表示歉意,说你和程冠生都应该做副社长的,忽略了。我说干不干副社长无所谓,主要是刊物忙。接着他说《观察与思考》学社的全部人马也都行动起来了,忙得不亦乐乎,干了好多事。你们刊物可不可以报道一下?我说当然可以,你把做的主要工作说一下。他说好。我掏出钢笔和笔记本,光线已经很昏暗了。他说一是针对《人民日报》不报道k大整风情况我们去报社质问,贴了大字报,遭到了围攻;二是把k大整风中涌现出来的有质量的大字报油印出来,寄往全国各大学;三是组织人去天津的一些高等院校介绍k大整风经验,为筹措路费,我们向教授们募捐一万多元;第四,组织人与民主党派联系,争取他们的支持,他们都表示和学生们站在一起;第五,以《观察与思考》学社为一方以k大团委为另一方在大饭厅开了一次辩论会,辩论会开得十分热烈;第六,以《观察与思考》学社名义参加数学系的一次辩论会,辩论会也很成功……龙天胜如数家珍般介绍完他们最近的各项工作,说马上要出席一个会议,匆匆走了。
晚饭时在食堂大门口见到冯俐,一副焦急的样子。我说你咋不进去呢?她说我在等你。我说我一直在找你。她说我知道。我说进去吧。她说咱们到外面吃饭吧,我有要紧事对你说。我们走出南校门,找了一家饭馆进去,饭馆店面不大,很清冷,坐下后点了两碗馄饨,两个烧饼。在路上我知她这次“失踪”又是去了舅舅家,是舅舅亲自来学校把她接回去的。加上一见面便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我猜到她确有重要事情对我说。果然刚一落座她就急急地问:你们的《大地》下稿了没有?我说下了,今天下午把稿子送去印刷厂。她说赶快去把稿子追回来,立刻追回来,不能印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她说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是真的,听我的,赶快撤稿,印出来事就大了。我说咋了?出啥问题啦?她刚要张嘴服务员端饭过来,等服务员离去她放轻声音说:我舅舅听到一个内部消息,形势要起变化:毛主席有一个内部指示。我问内部指示什么内容?她说大意是:我们在反教条主义,有人在借反教条主义传播修正主义,他们向往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反对党的领导,他们批评的教条主义,往往就是马克思主义。这些人是知识分子中的右派。
现在右派很猖狂,让他们做,把他们的谬论登在报上,让人民见识见识毒草,然后锄掉它。我听了连连摇头说:不可能,毛主席不会下达这样的内部指示,肯定是谣传。冯俐说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我舅舅的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党报当社长……你想想最近《人民日报》的态度与内部指示不是很吻合吗?冯俐这话使我的心猛地一沉。是的,最近的《人民日报》成了广大群众关注议论的焦点,不发社论,只发各种座谈会的尖锐发言,都觉得不应当这样。可偏偏又是这样,莫非……冯俐说内部指示也符合毛主席惯常说话的语气。我说语气符合但内中精神不符合。冯俐问怎么不符合?我说指示精神与目前整风的指导精神是背道而驰的。大张旗鼓号召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给党提意见,背地里却说是反党毒草,等长出来再锄掉,这,这不明显是阴谋啊!我不相信毛主席会搞阴谋,因为这不仅是思想方法问题,也是个人品质问题,无论如何我不会怀疑毛主席的个人品质有问题。说到这儿我激动起来,不觉抬高了嗓门,说我们不应该怀疑!冯俐赶紧示意注意隔墙有耳。有位服务员已经在向这边看了,也许是以为我们在吵架吧。我俩默默吃饭。
走出饭馆,天昏暗下来。我说回校?冯俐说去你宿舍,趁空给你洗洗衣裳。我说没什么衣裳要洗,咱们往公园方向走走吧。我们沿街向西走去,然后拐到通往公园也就是k大西门外面那条路。我的心情很乱,像有一块黑云压在头顶。我俩默默走着,过了西校门路人开始稀少。冯俐突然站住,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用力,都使我有些痛了。她看着我,映着西天已经变暗的晚霞,我看出她的神情非常凝重,她说文祥。她的声音也有些异常,发颤,也有些沙哑。她说文祥以后许多事我都可以依你,可现在你得依我,把《大地》撤下来,明天就撤。我没吭声。她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听见了。她说你答应不答应?我摇摇头,说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所谓的内部指示,退后一步说,就是相信了《大地》也是不能撤的。她问为什么?我说《大地》不是我自己的,要撤也得和大家讲明事由,可是怎么讲呢?能说我听到一个毛主席要锄毒草的内部指示么?冯俐想了想说既然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怎么不能说,这同样关系到大家的安危。我摇摇头说不能散布这样的言论。冯俐说你可以单独和程冠生说说,你们俩统一了认识,不难找个什么理由把稿子要回来。
我说这样不行。冯俐问为什么不行。我说这不就成了我们在耍阴谋了吗?你,你,你,听了我的话冯俐嘴唇哆嗦,生气地把手抽回去,她说周文祥你,你怎么这样……这样……她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表达对我的愤慨和失望,而后把脚一跺说句你要不照我说的做今后永远不要找我!说完转身向西校门奔去。我在后面追她,一直追到她的宿舍楼也没追上。我不能上楼,这么晚了不宜往女生宿舍里去。我在附近溜达了几圈在一棵柳树下站下,向三楼她宿舍的窗子望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离去。我体味着她对我的关心,这个世界只有她才能以这种方式关爱我。我知道这个,可还是无法照她说的去做。就像人走进胡同里,再很难往回走那样。不断有头影映在那扇窗子上,很模糊。我猜不出哪一个是她。她或许会想到我在宿舍下面没有离去,也或许她从窗子里能看见我。但我知道她不会下来了,她真生了我的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好像是一场较量,是爱情与信念的较量,二者难以融合,只有从中取舍,体现在此刻,要么我奔上楼去,或者高声将她唤下,当面向她许诺:我听你的;要么从这里离去,一切咎由自取。
事关重大,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难以决断。或者根本没勇气决断。我伫立树下,思想麻木,不知所措。夜色已深,天幕漆黑,我渐感寒气侵身。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从宿舍大门口走出一个打伞的人。我无动于衷。直到打伞的人一步一步走到树下,我才魂魄归体。啊,冯俐。我失声出口,顿时惊喜万分。这时冯俐已把伞举向我的头顶。我发懵地问:下雨了?她不说话,用手擦我的脸和头发,后来又掏出手绢擦。这时我感觉身上湿淋淋的了,也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啊,真的是下雨了。我咋一点也没感知呢?我自语。你傻了,你精神失常了。冯俐哽声说。说着抽泣起来。她弃了伞,两手紧紧抱住我,我怕湿了她的衣裳,使劲往外推她,她却把我抱得更紧,并且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后来她哭出声。我心里很难过,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不停地唤她的名字。我说冯俐冯俐冯俐……她不应不答只是哭。我向往着能这么永久地和她拥抱在一起,可知道这样不行。冯俐上中学时曾患过一次肺炎,为此曾休学一年。我不能让她着凉了。我用力将她推开,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宿舍了。她静默着。黑暗里我只能看见她脸的轮廓。后来她弯身捡起伞递在我手中,便向宿舍走去。大门吞没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