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13822字
我说好,那你现在怎么办吧?没有等到他回话,我又把话拦了过去,我说你不用再跟我说怎么办,我不管你怎么办了,反正你的事从此与我无关了,你不用再跟我说什么,你说了我也不听。
他愣了半天,最后问道,你真的不帮我了?
我说我帮你干什么?我不帮了。
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那我明早就回我的山里。
我说回吧回吧,明早天一亮你就回你的山里去吧。
他说那我今晚怎么办呢?我在你这里住一个晚上可以吗?
我说住吧住吧,反正明早天亮你就走了,今天晚爱住你就住吧。
他于是爬到了床上,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第二天凌晨,天还黑麻麻的我就醒来了。
我是怕他真的溜回了他的山里。
我看到他还躺在我的身旁,于是把他推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一看,说天还没亮呢,我天亮再走吧。我说走什么走,你要是真的走了,以后你再来找我,我就真的不帮你了。
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告诉你,你不要走。
他说不走我怎么办?
我说我给你想办法吧。
他说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说我现在还没有,我现在要睡觉。
说完,我一头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了中午才醒来。
我的办法还是从艳艳身上下手。
李四也表示同意。但他说,只能让艳艳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和她的叔叔们,让他们到这里来找他,他不想先去找他们。我明白他的心思,这是一个有关脸面的问题。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闹大了,事情的最初应该说是他那些孩子的过错,而事情的后来,则是他李四的不对了,这一点,李四心里是清楚的。我表示可以理解。我对他说,先这么办吧,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人只要活着,办法总是会有的,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时常对我这样说。我父亲说,只要你永远记住了这句话,你就总有一天会成为瓦城人的。这个道理放在李四的身上,我觉得也是适合的。
我相信李四能回到他那些孩子的身边。
于是,每天中午的放学时间,我都跑到艳艳的学校门前,等着艳艳放学出来。
我告诉艳艳,你姥爷真的还活着,你的姥爷现在就住在我家里。
可艳艳就是不肯理我。
头一天她急急地走着,我跟她说了不到两句,她就拔腿飞跑了起来。
我当然不敢追,也不能追,我要是追上去,她要是告诉街边的人,说我是流氓,我就是不被打死,也有可能遍体鳞伤,以后捡垃圾都将成为问题。
第二天,我告诉她,你叫你家里的人先去看一看吧,看一看你们就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姥爷了,可是,我话没说完,她拔腿又一次跑了。
第三天,我刚要上去,她身边的三四个男孩呼地一下,把她围住了,他们的眼睛全都火一样往我的身上燃烧着,他们的手和他们的脚,都在做着一种随时出击的样子,张牙舞爪的。我哪里还敢靠近呢?我不敢。我只有远远地看着她走远。
第四天和第三天一样。我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了。于是,我把第五天的方法改了,我让李四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写在了一张纸上,然后装在一个信封里,我拿去交给艳艳他们学校的门卫,让他帮我转交给艳艳。
那天我躲在暗处,我看见那门卫把信封交到了艳艳的手里,我看到她把那张纸抽出来看了看,又把它放回了信封里,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她可能想看看我在什么地方,但她没有发现我。她把信封装进了书包里,就慢慢地回家去了。
回来后我告诉李四,我说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呆着吧,我相信他们会来的。至少有一点,我想他们会想到他们的父亲还活着,那就是李四的笔迹。
我问李四,他们应该熟悉你写的字吧。
李四说怎么能不熟悉呢?
我说那就好办了,那你就等着吧。
我说等他们把你接走的时候,你告诉他们,你说我有一个要求。
他说什么事你说。
我说你让他们给我一点钱,算是对我的辛苦和良心一点小小的回报。
他说这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说这很难说,到时你说了,可能就不成问题,你要是不说,不就成了问题吗。
他说你这脑子里怎么想得这么复杂呀,你不是没有读过书吗?
我说读过一点,读了差不多三天。
他说三天算什么呢,三天算个鸟!
李四就这样等着,每天都在住棚附近等着,我吩咐他不要走远。我担心他们来了看不到他。但我不能等,我得出去捡我的垃圾。
第三天中午,我出门没有多久,他们来了。
一共来了七个人,除了李四的几个孩子和他的女婿儿媳孙女,还有一个警察。
他们是坐着那个警察的车子来的,那警察是李瓦的好朋友。
那是一辆警用的面包车,面包车的头顶上装着那种可以叫唤的红灯,可以一路走一路叫一路放射着红色的光芒。李四说,那辆车远远过来的时候,他的心听得都碎了。
李四当时正在住棚不远处的路边,整理一堆我弄回来的垃圾,那是一堆转眼就可以换钱的垃圾,是我从很多很多的垃圾里捡回来的。我让李四把它们分类,哪天拉到各种不同的收购站去。
李四说,他以为那车子是路过的,没想到不是,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
车子一停,他就看到了他们,看到他的那些孩子还有那个警察。
但他没有站起来,他就那么坐着。他只是抬起胳膊往脸上擦了擦,他想擦掉脸上的汗水,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胳膊很脏,抹过之后,他才发现胳膊上都是脏兮兮的汗水。
那警察本来走在后边,可他闪了几闪,就抢到了前头,站到了李四的面前。
李四当时想,他来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的孩子。
那警察却先说话了,他朝李四长长地伸着手,他说把你的身份证拿我看一看。
李四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想理他,他觉得他的话没头没尾的,他把目光投到了孩子们的脸上。
他的嘴巴却紧紧地关闭着,他不想开口,他想听听是谁最先叫他爸爸。
孩子们就散开在警察的身旁,都在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终于,李四发现李瓦的嘴巴连连地动了动,但是没有声音,他想他妈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得了结巴了,叫一声爸爸这么难?
李瓦的话终于出口了。
李瓦说,你,你听到没有,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李四猛地瞪了李瓦一眼,但他还是没有做声,他把目光转到了李香他们的脸上。
那警察又说话了。这一次,他蹲下了身子,蹲在李四的面前,声音很低,也很平和。
他说大爷,你有身份证吗?让我看一看吧。
李四的心里一下舒服多了,这一舒服,李四忽然糊涂了。
李四手也不擦,就从身上掏出了身份证。
那警察接过身份证的时候,那种神态谁都可以想象,高兴得就像抓到了坏人了。他一看到那上边的人名,就知道不用再说什么了,他两根手指紧紧一夹,就把身份证高高地举过了他的头顶。李瓦他们没有看到那身份证上的人头,那人头刚好夹在警察的手指里,那是他有意夹的,他觉得,让李瓦他们看到那上边的名字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那是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叫胡来。
李瓦他们全都看到了胡来这个名字,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那警察把我父亲的身份证狠狠一摔,摔在了李四的脚下。
然后,他起身走了。
李四想这人怎么这样呢?他看了看脚下的身份证,伸手刚要捡起,突然,有人把垃圾狠狠地踢到了他的身上。
是他的李瓦。
李瓦指着他的父亲,狠狠地警告道:
老头,好好捡你的垃圾吧!
就这一声警告,李四的心头突然一阵绞痛,像是被刀深深地插了进去。他想愤怒地站起来,他想给他一个耳光,可他竟然站不起来。他只有一双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但他的眼睛盯不了多久,就被闭上了,因为他的另外两个孩子,他的女婿,他的儿媳,还有他的孙女,他们都愤怒地把垃圾踢到了他的身上,踢得垃圾满天地飞舞,他睁不开眼睛,也张不开嘴巴,最后,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随着那些满天飞舞的垃圾,李四听到的尽是恶毒的咒骂。
他们说:想过好日子是不是?做你的狗梦去吧!
他们说:死去吧老头!别以为长得像我们父亲,就可以冒充我们的父亲了!死去吧!
刘大奇还上来给了他一脚,狠狠踢在他的大腿上。
他说你儿子呢?你儿子哪儿去了?
李四心想我儿子不都站在你旁边吗?你说我儿子哪儿去了?
刘大奇说,你告诉他,要是再敢骚扰我的艳艳,当心敲烂他的脑袋!
说完,一个一个愤怒地扬长而去。
看着他们走去的背影,李四好久才从垃圾堆里坐了起来。
随后,他放声大哭。
我从外边回来的时候,李四还在乱糟糟的垃圾里坐着,我看到他两眼血红。
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他们把那么多的垃圾都踢到了他的身上,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统统跪在他的面前,他说总有一天。好像他恨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几个趁火打劫的恶人。
但我告诉他,我最恨的却是他,是他李四。
我说你应该对他们说话呀,你怎么能一句话也不说呢?
他说,他们都认不出我是他们的父亲,我对他们说什么呢?
他说他说不出。
我说有什么说不出呢?你首先得让他们听出你的声音呀,你可以叫他们的小名,你可以说出他们很多很多的事情。你不说他们怎么能认出你来呢?你在他们的脑子里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李四却因此愤怒了起来。
他说死了怎么啦?我就是烧成了灰,他们也应该认得出来!我是他们的父亲,他们是我养大的,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不出我来?
我说你他妈的做梦,你还没烧成灰呢,他们都认不出你了,你要是真的烧成灰,你说还有谁能认出你呢?
他却一口咬定,他们没有理由认不出我来。你说他们有什么理由?
事情都成了这样了,他还找理由?真他的有点可恨!
我说你这老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要是这么犟你就永远回不到他们的身边,你相信吗?
李四没有给我回答,他只说,反正他们认不出我来,我回到他们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只要他们认不出他来,他就永远也不认他们。
我死也不认。他说。
他就是犟!
他说他们只要往我身上闻一闻,他们都能闻出我是他们的父亲来。他说他们根本就用不着看什么身份证。看身份证干什么?那身份证是什么东西?就因为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我的,我就不是他们的父亲了?荒唐!荒他妈的唐!
这话说得还算有点道理,可道理这东西有时就是不能成为道理。用我父亲的话说,垃圾堆里的道理多着了,那都是被城里的人们扔掉的,都变成了垃圾了。
其实,早在艳艳扛着遗像回家的那天晚上,李瓦他们就一致认为,可能有人想冒充他们的父亲了。那天,他们为了艳艳在大街上的奇遇,作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分析,最后的结论时:肯定有人在想冒充!这年月,他们说什么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是连市委副书记都有人敢冒充了吗?而且还在市政府的办公楼里开会作报告,风光了整整半个年头。都觉得应该提防呀,应该小心,千万千万不能上当,千万千万不能被人当成传说的笑话。
惟独没有人想一想,他们的父亲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所以,看到艳艳拿回那封信时,也没人细心地看一看那信上的笔迹,哪怕怀疑一下也是好的,那是他们父亲的亲亲的笔迹呀,他们竟然视而不见,或许他们有人在脑子里想到过,但他们的心里就是不肯相信,他们只是相信:冒充他们父亲的人,终于来了!
他们觉得不可思仪,一个捡垃圾的老头胆子怎么这么大呢?
李瓦当即就把电话打到了那个警察的手机上。他问他有空吗?什么时候有空,有空帮我们收拾两个捡垃圾的混蛋,他妈的,一个捡垃圾的老头竟敢要冒充我的父亲,对,他说他还活着,他说他在哪里哪里正在捡垃圾度日,真他妈的此地无银。
捡垃圾是我和李四在信里留下的疏忽,我们真的不该写,也许那样他们就不会一眼把我们给看低了。不过,当时我和李四也是想到过的,我们最后觉得,还是说真话吧,说真话也许更好些,谁想到真话反而把李四的事情给砸了?
李四的那些孩子,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四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
我和李四曾经想过,是不是跟他们的职业有关呢?是不是他们的职业把他们的脑子弄成了那样?其实不是的。除了艳艳是读书的,李香是开出租车的,李香的丈夫李香的弟弟还有李香的弟媳,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我好像一直没有提到过,其实不提反而好,免得有人产生误解。我告诉李四,我在瓦城捡了快十年的垃圾了,我可是什么人都见过,他们都差不多,真的差不多。
可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是李瓦,如果我们是李香,我们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也会怀疑吗?
会的,我们可能也会怀疑的。
但这话我没有告诉李四。
瓦城的很多事情,他也许到死都是弄不清楚。
我也弄不清楚。
从此,我和李四,两人像两根木头,经常呆呆地站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说怎么办呢?他也说,怎么办呢?都不知道怎么办。每天晚上,我们好像都在想呀想呀,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但什么办法也没有。那些天里,李四也跟着我上街捡垃圾去了。那是他自愿的。我说不用,我说只要住棚里还有吃的,你就每天都睡着吧,只要你能睡出什么办法来,那就好办了。我心里想,他不可能一直地跟我往下住,他还得想办法回到他的孩子们身边去。可他觉得老是那么睡呀睡呀,可能睡死了都睡不出办法来,就跟着我上街去了。
在大街上,李四只要看到他的孩子,就会急急地往前走去,他想让他们看到他,他希望他们在看到他的时候,突然找回到他们心里的印象。毕竟,他是他们的父亲呀,他不信他们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印象。他不信。
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除了几个白眼,或者几句咒骂,没有得到更多的东西。
我说,首要的问题可能还是勾通的问题,你还是想办法跟他们说说话吧,你别光是那么愣愣地看着他们。光是愣愣地看着他们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可他还是那一句,他说只要他们认不出他来,他就永远不会对他们开口。
我对他们开口干什么呢?他说。
有一天晚上,深更半夜了,他睡不着,他把我推醒。
他说,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说去哪儿?你一个人去吧,我要睡觉。
可他还是拉着我,他说去吧,陪我去一下。
他说他不能一个人去,他怕出事。
我只好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去了,但他却没有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直到走到了,他停下了脚步,他才悄悄地告诉我,他想听听他那李城的房里睡着几个人。
我当时没有听懂。我觉得这老头怎么这么奇怪。
我说睡一个人又怎么样,睡两个人又怎么样?
他说睡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三李城一人。
我说那睡两个人呢?
他说睡两个那就不光是他老三李城了,另一个肯定是他李城的女朋友。
我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便不再看我,他说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懂。
我说我有什么不懂的呢?你说吧!
他还是不说,他说待会告诉你吧,待会告诉你,你先给我听听,听听是一个还是两个?
李城住的是一楼,楼下的路灯全是黑的。李四拉着我悄悄地摸到李城的窗下,我们听了好久,才听到了睡的不光是李城,还有一个是个女的,毫无疑问,那就是李城的女朋友了。但那女的声音一点都不好听,有点像是猫叫。而李四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我当时还想多听一点什么,他却把我拉走了。
他说行了,不要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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