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别笑，真的。你现在还小你还不知道，在每一个当父母的心中，他们的任何一个孩子，其实都是他们心中的一块麦田，等你大了，等你结了婚，等你有了小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从那以后，不管是送来我的李瓦，还是送来我的李城，只要他们有人又进入了瓦城，送到后我都会爬到这里来，我总是像现在这样坐着，然后看一看天空，看一看天边的白云，我会觉得我心中的又一块麦田，在飘呀飘呀，从山里又远远地飘到了瓦城来了。那种感觉你可以想象，那真是太幸福，太幸福了。李城是最后一个到瓦城来的，那一天，我还拿来了一瓶酒，我坐在这里慢慢地喝着，我喝一口，想一想；想一想，又喝一口。我觉得在我们那个山里，我是永远没人敢比的。我这么跟你说吧，在我们山里，只有我李四，我能让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地全都成为了瓦城的人。我在我们那里，是最能干的，也是最被别人羡慕的，因为别人的孩子，别人的麦田，他们都在山里呆着，永远在山里呆着，就我李四，就我李四的孩子，就我李四的麦田，全都一块一块地飞到了瓦城来了。你说，谁能跟我比呢？

没有，

绝对没有！

李四说得有点激动，说着说着，就流了一脸的泪水。

从古南门回来，我的脑子里也经常飘荡着李四的那些麦田，我想象着，如何把那些麦田，一块一块地拖下来，然后铺垫在李四的脚下，铺展在李四的身边，让李四轻轻地抚摸着它们，让李四在上边任意地走来走去，累了，他还可以躺在上边呼呼地睡着他的大觉，一直睡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才被那些麦田慢慢地托起，托起，然后在夜风中晃来晃去，晃去晃来，但我不知如何帮他。

李四好像也没了捡垃圾的劲头了，整天焉焉的，像一块一直等不到雨天的麦田，让人越来越可怜他。我安慰他，我说实在不行，实在回不到他们的身边，你就真的当我的父亲好了，我们一起捡垃圾过我们的日子吧。

他却总是摇着头。

很坚决地摇着。

他说不，我再等他们几天，我看看他们在七七那天做些什么，我看他们还能不能让我看到希望，如果没有了希望，我还是回我的山里去吧。只要回到我的山里，只要我不死，总会有一天，会有人把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的，到时，他们会回到山里去的，到时，他们会自己跪在我的面前的，我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跪，我让他们给我跪成一排。

我没有做声，从他的声音里，我觉得有点阴森森的，我觉得身子有点发冷。

于是，我们便数着日子，等着第七个七天的到来。

那一天，他早早地就把我推醒了。

他让我帮他去侦察，看他们各家都有些什么动静，然后回去告诉他。

我急急地就跑到了他们各家的楼下，但我看不到他们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动静，该上班的他们还是一样去上班；该跑车的，还是一样去跑车；该上学的，也还是一样去上学。中午的时候，他们该回家的还是一样地回家，接着，该上班的还是转身就上班去了；该跑车的，还是一样去跑车；该上学的，也还是一样去上学，一个下午就这样也过去了。我在他们经过的路口，注视着他们。我看不到什么值得跑回去告诉李四的东西。

我心想，完了，这李四看来要彻底地失望了。我想，我该不该把他挽留下来呢？怎么挽留？留下来又能怎么办呢？就这么让他跟我一起捡垃圾，一直捡到死去？就这么几个问题，让我整整犯难了一天，有的问题，在阴暗的地方想不开，我就跑到强烈的阳光下，我让太阳拼命地晒在我的头顶上，我希望太阳晒着晒着，突然间就把我的脑袋晒出了一点什么想法来，可太阳把我都晒昏了，我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办。我想还是再等一等吧，我希望能等出一个李四希望得到的结果来。

李四要等待的是一个什么结果呢？

李四没有告诉我。我问过他，他说到时看情况吧，看情况了再说。

他说，他也有点吃不准，吃不准会不会还有希望。

临黄昏时，我才突然发现了他们的活动。

我先是发现了李瓦夫妇，他们都换了衣服，然后站在街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门还没有打开，李瓦就朝里边的司机喊道：

去瓦城酒店。

看着往前开走的车子，我也飞腿朝瓦城酒店狂奔而去。

到了瓦城酒店我才发现，李城早就来了，李香一家也来了。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肯定都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在瓦城酒店的一楼餐厅里，摆了大大的一桌酒菜。

我转身就往回跑去，我要回去告诉住棚里的李四。跑没多远，我便拦住了一辆的士，我怕等我跑着回到了住棚，再和李四跑回来的时候，他们早就离开了酒店了。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的出租车，也是目前惟一的一次。我让出租车先拉我回到住棚的门前，然后拉着李四，飞一样回到了瓦城酒店的大门前。

我告诉李四，他们肯定是在这里吃饭。

李四说对，他们今天是应该吃饭，跟他们在一起吃的，还应该有他们的母亲，还有我。等吃完了这一餐了，他们的母亲，还有我，就算是跟他们永远地离别了。

我说永远离别的是他们的母亲，不是你，你还活着，你还要回到他们的身边。

他说对呀，我就是要回到他们的身边，我没说我死呀，我那说的是道理。

他突然就急了起来。

我说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进去跟他们坐在一起吗，不可能吧？

他便不再理我，他四处地乱窜着，最后，窜到了一楼餐厅外边的一面玻璃墙下蹲着。

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酒桌上的他们。

那是一面高高的玻璃墙，从顶上几乎一直地装到地面上。李四拉着我在他的身后坐着，他不让我靠在他的身边，不让我与他并排。但我还是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胸前举着了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他老伴的照片。是他在翻李瓦家的书房时翻到的，被他偷偷地收在了身上。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说，你这样没有用的，你还是进去吧，这可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了，你进去一个一个地叫他们的小名，你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父亲，你手里拿着的是他们的母亲。你让他们好好地看一看。他们要是再不相信，你就一个一个地说出他们身上的印记，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脱下他们的裤子。我话没说完，就被打住了。

他说你怎么老这么下流呢？你不能光想着这些下流的手段。

他说完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我说那你就进去跟他们说说话吧，你一说话，他们会听出你的声音的。

他摇着头，他说他不进去。

他说我进去干什么呢？我只让他们看到我，我让他们看到我难受，这就够了。

因为我是他们的父亲！他说。

我说好好好，你是他们的父亲，那你就这么蹲着吧，你看他们难受不难受。

一转身，我也蹲到一边去了。

酒桌上的人都吃得挺开心的，该喝的还是一口就把杯里的酒喝掉了，该吃的，还是一嘴塞得满满的，吃得眼睛一翻一翻的，几乎都是白眼，看他们的吃相，你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的爸爸死了，他们的妈妈也死了，这一餐，是给他们的父母送行的。

玻璃墙外的李四默默地蹲着，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在胸着举着老伴的照片。

从玻璃的反光里，我看到李四的眼泪在默默地流着，在默默地往下滴答着，慢慢地，他好像有点受不了了，他的身子好像在暗暗地颤抖，他晃了晃身子，最后把脑门重重地顶在玻璃墙上，但他手里的照片没有放下，他的眼泪还在慢慢地往下流着，他的眼光穿过泪水，还在充满希望地盯着酒桌上的孩子们。

那样的情景，我都受不了了，但我不敢过去惊动他。我的眼睛眨了眨，我也禁不住流下了泪来。

终于，李四被他们看到了。

最先看到的是艳艳，她两眼忽然一惊，随后把手长长地横到桌面上，她让他们把手里的酒杯和饭碗停下。她让他们快看，快看一看玻璃墙外边的李四。

就这样，所有的眼光都朝玻璃墙外的李四投来。

他们可能没有看到李四胸前的那一张照片，因为那张照片太小了。但李四脸上的泪水呢？李四的脸那么大，他们是应该看到的。

但没有！

李四的泪水只是李四自己的泪水。双方的眼睛对视了没有多久，李瓦就招手把一个饭店里的保安叫到了面前。从李瓦那动来动去的嘴巴上，我能猜得出，他跟保安说了些什么。

他一定说，去！去帮我把外边的那个老头轰走，那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他趴在那里影响我们吃饭你知道吗？一边说，一边朝玻璃墙外的李四胡乱地指着。那保安不住地点着头，然后对着玻璃，直线朝我们走来。一边走，一边朝着我们不停地扬手，嘴巴也跟着不停地说话，那意思是让我们走开走开，捡你们的垃圾去，这是饭店知道吗？饭店里没有你们要捡的垃圾，到别处去吧，走走走！人家里边要吃饭你们知道吗？他肯定是这么说的，不这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我怕保安。我怕保安远过于害怕警察。他们根本不跟你讲什么道理，他们的道理是，你们这些人不能随乱跑到我们这里来。

我一看不好，马上过来拉了李四一把。

李四却不理我，他把我的手打掉了。

我说再不走待会就要挨打。

他还是不理我。他依旧那么蹲着，手里的老伴一直地贴在胸前。

那保安不停地敲打着李四脑门上的玻璃，让李四走开走开。

李四却不怕。

李四没有把脑门从玻璃墙上挪开。

那保安的眼睛突然就愤怒了，他接连比划了几下之后，转身就往外扑来。

一看保安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的两条腿早已惯性地往远处飞去，但我还是紧紧地拖住了李四，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他从玻璃墙下拖得飞了起来。

我说走吧，不走就他妈的遭殃了！

李四的身子沉沉的，他拼命地与我对抗着，我都把他拖出了好远了，他还倾着身子往回扑着，想回到那块玻璃墙下。

全靠艳艳飞快地跑了出来，才把那个怒气冲冲的保安给拦住了。

艳艳的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食品袋，袋里装有不少随意倒进来的吃的东西，有鱼，有肉，还有虾子等等，都是一些我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她把那些递到李四的手里，一边推着李四快走，一边回头叫那个保安回你的酒店去，你不要管。

然后，我听到艳艳对李四说了一声大爷，她说你别哭，你用不着难过。

李四推回手里的袋子，但艳艳不让，艳艳让他拿着。

她说你拿着吧，你真的很像我的姥爷，你要不是捡垃圾的，我也许会认你做我的姥爷的，你相信吗？

说着，她还从身上掏出了一些钱来，硬是塞进了李四的手里。

李四当时只剩了哭，只剩了流泪，他的嘴巴哆嗦着，就是听不到一句话。

也许从艳艳的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点点什么温暖，回来后，竟不再提要回山里的事了。他整天只是默默地坐着，泪水也是要掉不掉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问他，也不该问他，否则就等于要把他赶走。我也不再问他往下怎么办？有关他的话题，我一句都不提。

默默地，又过了好几天。

但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总像结着一块疙瘩，我觉得他这么住下去总不是办法，毕竟，他是李瓦他们的父亲，而不是我的父亲。我想我还得帮他。我决定硬着头皮，找他的孩子们谈一谈。我想让他们到我的住棚里坐一坐。我想只要坐一坐，只要谈一谈，李四就会眨眼间又是他们的父亲了。李四要的不就是他们给他先开口吗？

出门之前，我换了一身好点的衣服，我还在大街上剪了一下头发，我让我变得干净一点，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一身臭哄哄的，那样他们不会理我，也不会听我说话。

走过派出所门前的时候，正好碰着了李瓦。他正跟那一个警察朋友聊着什么，聊得满嘴笑哈哈的。于是我站住了。我想，我先跟李瓦谈一谈吧。但我没有朝他们走上去。我说过我怕警察。我这不是说我恨他们，不是。我只是怕。我在一棵树下等着，等李瓦走开了，我再追上去。

但李瓦却先看到了我了。

他朝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没有过去。我也没有走开。

他便拉着那个警察，两人一起朝我走来。

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挺重的，也挺响的，一步步的就像是一脚脚踏在我的心坎上，让你感到有一种要震要裂的感觉。真的。

李瓦一上来就问我：你和你的父亲，最近还有什么新的想法？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说，那真的就是你的父亲，我今天就是想找你好好地谈一谈。

李瓦的嘴里突然就嘿嘿了两声，回头对那警察说，听到没有，他还想找我谈一谈哩，他说那老头就是我的父亲。

我说真的，那真的就是你的父亲，不信你去跟他聊一聊你就知道了。

他叭地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把我的脸都打歪了。

我揉了揉，我把脸又扭了回来。我的泪水已经出来了，但我的嘴巴没有停下。

我说真的，你去跟他聊一聊你就相信了。那真的就是你的父亲。他叫李四。

李瓦叭地一声，又一掌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突然感到嘴里一阵温热，我知道我的嘴里出血了，我努努嘴，我想把血吐出来，但我的双手忽然被那警察扭住了，他往后一拉，就把我铐在了身后的小树上。那树很小，摇摇晃晃的，让你想靠都靠不住。李瓦也不让我靠，他猛然一脚就踢在我的小腿肚上。我脚下一失，身子从树上滑了下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李瓦慢慢地蹲下来，蹲在了我的面前，然后问，告诉我，那老头是谁的父亲？

我告诉他，我说那老头真的不是我的父亲。我说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你们拿回山里埋掉的那个老头，那就是我的父亲。

李瓦说，我不听你说这个，我现在只问你，我需要你直接地给我回答，你告诉我，那老头是谁的父亲？

我说真的是你的父亲，他真的就叫做李四。

他呼地就站了起来，猛地一脚就踢在我的大腿间，踢在我的东西上，让我感到彻骨的酸疼，但我不敢大声尖叫，你越是大声尖叫，他就会越加地踢你，我只是咬着牙，我夹紧了腿，我拿屁股在地面上胡乱地搓着。

接着，李瓦又蹲了下来，像是要慢慢地看着我那疼痛的样子，好久，才又问道：

说！那是谁的父亲？

我说不是我的。

他说，我是在问你，那是谁的父亲？

我摇摇头，我那是痛得实在太难受，但我还是说，那真的是你的父亲。

这一次，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拿眼去看一旁的警察，好像不想再理我了，可是，谁知他忽然地就转过了身来，一脚狠狠地踢在了我小腿前的骨头上，这个地方只有皮只有骨头，只有筋，一点肉都没有，整根骨头都像被他的皮鞋踢断了一样，我疼得简直不知如何才是，往时要是伤着这个地方，我会在地上不停地跳，不停地转圈，会不停地搓来搓去，可这次，我只剩了胡乱地晃着腿，只剩了不停地歪着嘴巴。

李瓦却没有完，他随后又慢慢地蹲了下来，歪着头，嘴里慢慢地问道：

我再问你，那老头是谁的父亲？

这一次，我的嘴巴突然软了，因为我的心在不住地颤抖，我觉得李四是他的父亲他都不要，我却为了李四忍受着他的折磨，我值得吗？何况，我的手在树后边铐着，我的屁股在地上坐着，我的整个人都在他的皮鞋前摆着，我的嘴巴还能硬到哪里去呢？

我于是说，我的，我的。

我说那老头是我的父亲。

李瓦这才满足地呵了一声，然后笑了笑，然后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站到一旁烧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