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心里最牵挂的只有这个老三了。他说他李城快三十了，他的房里如果晚上总是睡着一个人，那他以后就难了。我说难不难是他的事，他们连你都不认了，你还管他干什么呢？他就说，这你就又不懂了，再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孩子吧，我心里不挂念他，谁挂念他呢，他妈妈没有了，他的哥哥和他的姐姐，他们这样没心没肺的，他们还会想着他吗？

这老头真他妈的不可理解。

人心其实都是不可理解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就连李瓦他们也是这样。李瓦他们的心也不是那种完全的木头，真的不是。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的母亲死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也以为死了，他们真的很伤心，他们真的感到他们是有错的，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他们的过失。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在桌上多放两个饭碗，多放两双筷子，喝酒的时候，还给父亲也满满的倒上一杯。每一家的电视机旁，都放着父母的照片，都镶在那种很高档的镜框里，照片的前边，就是父母的灵位。进门的时候，都会首先走到父母的面前，默默地看一看；出门的时候，也是首先走到父母的面前，默默地站一会，然后才转身出门，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而且关门的声音都比以前小了，像是声音大了会吵着了父母，他们总是把门轻轻地带上，可能是轻轻地带上了，那门还是响，他们就在锁头那里抹上一点腊，在门的活页上滴上几滴油，让门的声音慢慢地小下去，最后几乎是没有了响声。这些都是后来我和李四亲眼看到的，而且是李四自己发现的，他先是怀疑他们的门，怎么都不像以前会发出梆梆的响声了，毕竟，李四是有经验的，他把门上的活页，一个一个地看了，还用手去摸，摸得手指上都是油。头一次，他是在李城家里看到的，他当时看着手上的油，泪水就下来了。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没问他，我只是对他的这种说法表示有点怀疑，我说你凭什么以为这活页的油，就是为了不让门的声音太大，而不让门声响得太大，又是为了不惊动他们的爸爸妈妈，为了让他们好好安息呢？

但李四说，你不用怀疑。

他说我知道。

有一件事，我倒是完完全全地相信，那是艳艳当面告诉我的。

她说，她母亲每天深夜开车回来，临睡前，都会走到她姥爷和姥姥的面前，然后默默地说着：

爸，

妈，

我累了，

我要睡了，

我要关灯了，

你们也好好歇着吧！

说完了默默地鞠上一躬，然后再把灯慢慢地关上。

她说她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这样，而每一次都让她十分的感动。

我当时只闪过一点点的怀疑，我说真的吗？

她说当然是真的。

我便在脑子里把她母亲那种默默的样子默默地想象了一遍，并在嘴里默默地念道：爸，妈，我累了，我要睡了，我要关灯了，你们也好好歇着吧！就这么刚一念完，我还来不及在想象中把灯慢慢地关上，我的眼睛忽然一热，我悄悄地被感动了，我差点要落下泪来。

艳艳和我曾有过一次亲密的接触，当然，我说的这种亲密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亲密，而是她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在我的大腿上踢了一脚，一共踢了我两脚。

是她自己找到我的，因为我和李四，我们俩偷偷地打开了他们家的房门。

那是李四忽然想到的一个绝招。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他蹲在住棚的门前等我。他说他的钥匙丢了，我当即就告诉他，丢了也可以进啊，你用不着这么等着。我让他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用我父亲的身份证轻轻一插，就把锁头打开了。

他一看，两眼就惊奇地大了起来，他拿过身份证不停地看着，摸着，他没想到那身份证竟然还有那么大的用处。

突然，他喊了一声，有了！

我问他什么有了，他竟不说，只拉着我，让我跟着他走。我没想到他要拉我去干什么，直到我们悄悄地摸到了艳艳家的门前，我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知道那就是艳艳他们的家。在那之前，我没有去过。直到他用我父亲的身份证打开了艳艳家的房门，一眼看到了电视机旁的他和他老伴的遗像，我才大吃了一惊。我这时才发现，李四胆子真大。他要是在路上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我会死死地拉住他，我不会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的。倒不是怕他捅烂了我父亲的身份证，不是。我是怕他这种小偷的做法，要是被人发现了，问题可就大了，如果屋里有人，如果打开房门的时候突然碰着了邻居出来，结果真是不堪想象。

然而，我们进了一家又一家，而且往返进出了好几次，我们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哪家有人，我们在楼道上倒是碰到过几次楼里的邻居，但没有人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在开门的时候也碰着有人上楼下楼，但没有人怀疑我们是坏人，就连一丝怀疑的眼光也没有。其实他们咳嗽一声都能把我们吓得半死，但他们好像见了我们，反而把嘴巴闭上了，闭得紧紧的。

有一天，李四还为此专门问我，他说瓦城人怎么这样呢？

我说全靠他们这样，要不你早就完蛋了，你早就被当作坏人抓了好几次了。

他点点头，他说这倒是。

我问他你当时胆子怎么这么大呢？

他说没什么胆子，我只是想，那是我孩子的家，我怎么不能进呢？

别的，他说他没有多想。

每一次，我跟着李四走进李瓦他们的家里，李四都不让我乱走乱动，他就让我在他的身边站着。他说你别动他们的东西，你什么都别动。我跑到厕所，也就是你们说的洗手间，我要撒泡尿，李四都不让，我的东西都掏出来了，我已经站好了架势，他还跑过来一把狠狠地揪住我的东西，硬是塞回了我的裤子里。他怕我的尿会留下异味，会让他们产生怀疑。

我说我的尿有那么臭吗？

他说臭死了，不跟你住在一起我还不知道呢，你的尿简直是臭死了，好像整个瓦城的垃圾都在你的尿里，你的尿里全他妈的都是瓦城的垃圾。

为了李四，我只好憋着。

李四的目的十分简单。一进门，他就走到他们的遗像前，先是给他的老伴默默地说上一句什么，然后拿起他的遗像，狠狠地摔到地上，把他的遗像摔得粉碎，然后找出一些能让他们想起他的东西，丢在被他砸烂的遗像旁边，比如，他从山里给他们拿来的一些竹器；比如，他们给他穿过的一件什么衣服。有一天，我们在李香的家里，他竟把厨房里的切菜板也扛了过来，丢在碎玻璃的边上。我看着纳闷，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指着菜板边上的铁箍说，这是我帮他们箍上的，我要不箍，这菜板早就没有了。

在李瓦的家里，我们又看到了我们写的那封信，我想把它撕了，他却叫我放手，他让我给他，然后他在李瓦家的书房里，找到了以前他给李瓦写的信，他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放在那些碎玻璃的上边。

他想唤醒他们的记忆。

然后，我们回到住棚里等着。

我们等着他们的动静，我们以为他们会悄悄地出现在住棚的门前，然后悄悄地把住棚的门推开，然后然而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

李四不肯相信。他说我们再去，我不相信他们真的这么麻木！

就这样，我们又反反复复地进出在他们的家中，每一次重去，我们都看到李四的遗像又换了一张新的，李四就再一次摔烂在地上，再一次地重复着把那些能让他们想起他的物件，一一地摆在碎玻璃的上边。

那样的过程其实是李四很痛苦的过程，有时我看到他很愤怒，愤怒得两眼血红；有时，我则看到他默默地流着老泪，一滴滴，一串串，落在那些物件的上边。

然而，李瓦他们都把这些当作什么了呢？他们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但他们只是感到恐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慌。看着摔碎在地上的镜框，看着碎玻璃上的那些物件，他们只是在暗暗地发抖，他们被吓慌了，他们都以为，是父亲在发怒了，是他们的父亲回来显灵了。李瓦不敢告诉李香，李香也不敢问问李城，李城当然也不敢跟李瓦吱声，都以为父亲怪罪的只是自己，都再一次地在心里默默地骂着自己，骂自己真他妈的该死，骂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不问问父亲后来住在了哪里，如果问一问，如果找一找，即使头一天晚上没有找到，但第二天也许还是能找着的。父亲不死，母亲怎么会死呢？肯定是父亲怪罪来了，所以，他们都默默地承受着，谁都没有吱声。

这是艳艳告诉我的，因为艳艳猜到了是我们干的。

但她没有告诉他们家的大人。

那天我正在街边捡我的垃圾，我没想到艳艳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一脚狠狠地踹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踹倒在了垃圾桶旁。

我回头一看抽身就想逃跑，我怕她还有同学跟上，我怕他们揍我。

但我被她喊住了。

她说别跑，跑了明天还得找你。

我看了看四下没有别人，就站住了。

她说，你和你爸爸，你们是怎么进的我们家？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装着我没有听懂。我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说你别装，你再装我也知道是你们进的。

我说你凭什么，你有证据吗？

她说我不要任何证据，你也不用慌，我只要你给我保证，以后不能再进了，知道吗？

说着，她打开那瓶拿在手里的矿泉水，递到我的手里。

我没想到会有那样的好事。你别看那只是半瓶的矿泉水，而且是她喝剩的，在那之前，有谁给我喝过吗？没有。我们整天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地捡我们的垃圾，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是官的也有不是官的，有有钱的也有没有钱的，有谁给我喝过半口水呢？有人的手里拿着剩下的矿泉水比那还要多，可他们总是当着你的面，直直地丢进了垃圾桶里。

看着那半瓶矿泉水，我是真的有点感动，当然，我不至于感动得两手发抖，我只是忽然觉得她长得真是有点漂亮。其实她长得很一般。我对她笑了笑，我说了一声谢谢。她随后把我叫到一旁的台阶边坐下。我不坐。我怎么能跟她坐在一起呢？我在她的面前站着。然后她告诉我，说她的爸爸妈妈，她的叔叔他们，是如何如何的愚蠢，只有她猜到是我们干的。

你知道我怎么猜到你们吗？她问。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因为你们没有拿走任何一样东西。我说不拿东西就能证明是我们干的吗？她说当然啦，因为你们有更大的阴谋，你们想让我们觉得我姥爷还活着，你还是想让你的爸爸能成为我的姥爷。

我说那其实就是你的姥爷。

她说你别再这么说，你再这么说，我就报警去了。

我说那你去呀，你报警去呀。

她说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刚才就是要报警去的，可我看到你，我就不想去了。

我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我们可怜吗，不会吧？我让她别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我会觉得全身发冷的。

她便生气地站了起来，她说你别不相信人好吗，我真的是看见你可怜才停下的。我觉得你们这些捡垃圾的还真的不容易。整天跟这些垃圾在一起，又臭又脏，能挣几个钱呢？

我说挣不了几个，一般般吧。

她说这我知道，捡垃圾如果能捡出好日子，你也就不打我姥爷的主意了。对吗？

我说对什么对，不对！那真的就是你的姥爷。

她一脚就狠狠地飞在了我的大腿上，把我飞得远远的。

我有点吃不透艳艳这个女孩。她是真的可怜我们吗？

过了好几个晚上，我才把艳艳的发觉告诉了李四。李四听后脑袋突然一沉，掉到了大腿根上。好久才抬起了头来。他说完了，完了，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呢？他们不是都读过书吗？他们怎么就相信那是我显的灵呢？我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我显什么灵呢？我就是死了，我也是显不了灵的呀，我怎么显呢？我一个山里的老头子，我都不相信那些东西，他们怎么反倒相信了？你们都读过什么书呀？你们有的还是国家的干部呢？你们到底干的国家什么部？

我一声不吭。

就是那天晚上，深更半夜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悄悄地爬了起来，灯也不开，就悄悄地往外走去。我以为他是撒尿去的，但他一出门就回头把门掩上了。我心里忽然一沉，心想这老头会不会去寻短见呀？我不敢多想，也不敢把他喊住。我悄悄地就跟在了他的身后，跟着他慢慢地走着。

最后，他爬上了一段高高的城墙。

那是一段古老的城墙，人们把那里叫做古南门。

我想他爬到那上边干什么呢？他要是头朝下往下一栽，那也是必死无疑的。

我于是大声地喊道：李大叔，你要干什么？

我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在城墙上朝我回过了头来。但他没有做声。

我急急地朝他爬去。

他说你来干什么呢？

我说那你呢？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睡不着，我想到这里来坐坐。

我说这么远的地方有什么好坐的呢？你不会有什么想不开吧？

他说不，我只是想到这里坐一坐。

我不肯相信。我说你不用骗我。

他说我骗你干什么呢？

然后，他把目光抛往远处的天边，好像要在前边的黑暗里寻找什么。

然后，他告诉我，这里他已经不知坐过多少次了，前前后后，都二十年了。头一次，是送他的李香进城的那一天。那一天你知道我上来干什么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我想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坐一坐，我想好好地看一看瓦城。因为瓦城是我心里一直向往的地方，我早就发誓要让我的三个孩子，一个一个地都成为瓦城的人。那时他们还小。

我忽然就感到异常的惊奇，我说那你跟我父亲一样。

他便定定地看了我一下，他的头接着摇了摇，他说不一样。他说你父亲怎么跟我一样呢？不一样。我和他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我的父亲不如他，我不能随乱地拿我的父亲与他相比。

他接着便转过了头去，继续看着远处的黑暗。

他说，那天我就坐在这里，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天上的白云还在，还在东一朵西一朵地飘着，我就看着那些白云，我想啊想啊，突然，我眼里的一朵白云变成了一块麦田，我发现那块麦田是从远远的山里飘过来的，飘呀飘呀，就飘到瓦城来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他问我。

我觉得这种想法蛮有意思的，我觉得有点像梦。但我不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

他说，我当时的感觉是那一块麦田就是我的李香。

我当时有点想乐，我不由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