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12674字
这老鬼子,在跟谁通话呢?看看表,想到东京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高秀燕着急起来。她一次次地摁重拨键,直到摁了十几次后,才终于打通了。
毛西毛西。是池田的声音。
空帮哇!高秀燕的声音带了几分羞涩几分激动。这次她改了称呼:池田君,我是高秀燕。
刚说出这一句,池田立即说:啊,高小姐你放下电话,我给你打过去。
高秀燕立即感动地想:看看,外国人和中国人就是不一样。人家想得多么周到。
电话放下不到一分钟,池田便打过来了。他说:高小姐,谢谢你给我打电话。高秀燕说:池田君,我昨天晚上接电话的时候很不礼貌,请您多多包涵。池田嘎嘎地笑了,他说:高小姐,我相信昨天晚上你的回答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还是同意嫁给我的嘛,对吧?高秀燕便说:是的。她已经忘记了刚才所做的筹划,让自己的态度一步到位了。
池田又嘎嘎地大笑。笑过之后他说:好,好,我喜欢高小姐今天晚上的直爽。不过我要问你,你既然同意嫁给我,你爱我吗?
高秀燕没想到池田会这么问。这么问也太为难人了。她跟吴洪委好了六七年,两人也从没问过对方爱还是不爱。不过,现在高秀燕是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的,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哈咿(是的)。
池田说:阿里嘎刀(谢谢)!接着又问:你知道的,我还有一个女儿,你爱她吗?
高秀燕想,这鬼子也真会刁难姑奶奶。说爱他还不够,还要我爱他的“考岛毛”。那个小丫头片子我没见过,叫我怎么爱她?但是,高秀燕也知道眼前怎么回答,又说了一个“哈咿”。
池田又说一声阿里嘎刀。接着,他向高秀燕讲起了她的女儿。高秀燕对他的话不能完全听懂,但总算能明白个三四分。池田好像说他的女儿叫池田明子,长得像他妈妈一样,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池田还讲,他女儿很支持他再找一个妻子,但条件是要像她妈一样美丽。他想来想去,只有中国研修生高秀燕符合这个条件。所以,他才决定打电话前来求婚。
这话让高秀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噢,原来我是被当做了一个日本女人的替身呀?我真是长得像她吗?我真能替代那个女人成为一个日本家庭主妇、一个日本女孩的母亲吗?那样的话,来自中国的高秀燕到哪里去了?
这边的高秀燕胡思乱想,那边的池田还在讲他的“考岛毛”。他说他那小孩是多么聪明可爱,每天每天在她身上都会有一些趣事发生,在家里,在学校,在另外的某些地方。高秀燕对那“考岛毛”不感兴趣,听得不认真,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池田说啊说啊,一直说到北京时间零点四十二分才打住。他与高秀燕约好,明天晚上北京时间九点再次交谈。高秀燕说:这个时间不行,再晚一点好吧?池田说:那么九点半可以吗?高秀燕说:可以。两人互道晚安,结束了通话。
这一夜,高秀燕通宵未眠。与下午不同的是,她的大脑已经不作战场了,而是成为舞台了。谁的舞台?池田的。池田在车间里来回巡视的身影。池田训斥工人时的样子。池田做技术示范时的动作。这一幕一幕叠加起来,一个敬业、严谨、像电影演员高仓健一般冷峻的男子汉形象就树立起来了。高秀燕想,男人嘛,就是不能婆婆妈妈的,就是要放个屁砸个坑,有一定的力度。池田就是有力度的人,他的力度是吴洪委根本无法比的。
高秀燕大脑中的那个舞台,还虚拟了尚未发生的一幕一幕。池田带她出席洋味儿十足的婚礼。池田牵着她的手站在别墅的窗前眺望大海。池田用高级轿车拉着她到日本各地游玩。这些场次一一上演之后,高秀燕更是感受到了池田的力度。
天明时分,池田终于表演累了,到高秀燕的大脑深处休息去了,马玉花却又叫醒了闺女。高秀燕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干啥呀,人家一夜没睡,也不体谅体谅。马玉花问:燕燕,你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池田啦?高秀燕说:打了。马玉花问:他态度好不好?高秀燕说:没有好态度,能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吗?马玉花将两手一拍:哎呀,这可好了!我瞅空儿打电话告诉你姨!她给闺女盖盖被子,又嘱咐道:先甭跟你爹那个老封建说呵,他听了会炸毛的。
高秀燕睡了整整一个上午。起来吃了午饭,便找出一本日语培训教材看。他想以后要和池田整天通话,不久的将来还要和他一起生活,日语水平不提高怎么能行。于是就一句句读,一句句背。有几个疑问句最后都用升调读:碟丝嘎?碟丝嘎?马玉花听了笑道:燕燕,你学母鸡下蛋呢?高秀燕说:我要去日本当母鸡了,不这样叫不行呵!
学了半个下午,觉得头疼,想上街走走,便趿拉着木屐出了家门。街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中青年多数都出门打工,家里留守的也多数去了地里,在街上只是偶尔碰见几个老人和看孩子的妇女。对她的木屐大家已经见识过了,现在并不觉得稀奇了,所以在她走过的时候反应平平。高秀燕第一次觉出,这个叫做菟丝岭的中国村庄是多么死气沉沉,多么愚昧落后。她想,我要是在这样的村庄里度过一生,真是太可怕了!
转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了吴洪委的新房门口。里面的民工还在忙活,吴洪委的老爹还在结结巴巴地指手画脚。高秀燕打量一下这个极其普通的庄户宅院,突然觉得前几年与吴洪委在里面迸发出的万丈激情是那般可笑。高秀燕害羞了,脸红了,想赶快离开这里。而吴二结巴却在院子里看见了她,满脸堆笑大声道:燕燕来、来了?你、你快看看,合适、适不?高秀燕却在门口摆着手道:合适合适!我有事,你忙吧!说罢匆匆走掉,只让一长串“呱嗒、呱嗒”的木屐声留在胡同里。
到了晚上九点,高秀燕没给吴洪委打电话。她想,跟池田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就必须疏远吴洪委。一步步疏远了,再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他摊牌。她在床上躺到九点一刻,吴洪委打来电话道:哎是我!你怎么又没打来?高秀燕说:也没啥事。吴洪委说:没事也通个话,这不是咱早就说好的吗?哎,你快给我拨回来!说罢就挂了电话。高秀燕想:我就不给你拨。便躺下不动。几分钟后,吴洪委又打了过来,问她怎么不拨回去。高秀燕说:你有钱就打,没钱就算了,拨来拨去的干啥呀?吴洪委在电话里一愣:高秀燕,你说话怎么变了口气?高秀燕说:变了吗?吴洪委说:变了。高秀燕说:你说变了那就变了。这个世界天天都在变,不变能行吗?吴洪委说:你打算怎么变?高秀燕嘿嘿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别浪费你的电话费了,再见!
九点半,池田果然打来了电话。高秀燕接过来,回一声“空帮哇”,便让对方明显地感到了热情与娇柔。池田问她回国后干什么,高秀燕说没干什么。池田说:年轻人不能闲着,要学习,要工作。高秀燕说:是的是的。我正准备找份工作去干呢。池田问:你想干什么?高秀燕脑子急转了几下,说道:我想去学做家政服务,将来好伺候你,怎么样?这话让池田大为高兴,连声说好。
接下来,池田又讲他的生活习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爱看什么电视节目,爱吃什么东西,等等等等。高秀燕知道这些事情她必须记住,于是就专心听着,有不明白的地方便问。这么说来问去的,二十来分钟过去,池田说:不多打扰你了,咱们明天晚上再联系。高秀燕说:好的,我明天晚上九点半等你。
到了第二天晚上,高秀燕还是不给吴洪委主动打电话。高秀燕想,这驴熊肯定还在那边等,肯定是一边搔后脑勺,一边抽搭鼻子。你愿等就等吧,反正我不给你打。有句老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有一句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要吹灯拔蜡了,不痛苦一段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吴洪委并没有打过来。高秀燕想,这有些不正常了,他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于是就将电话拨了过去。想不到吴洪委立即在那边接了:哎是我!
听到这一成不变的声音,高秀燕后悔自己又打了这个电话,什么也没说便把电话挂了。
吴洪委也没再打过来。高秀燕躺了一会儿,池田的电话就来了。这天晚上,池田还是只说二十来分钟就打住。
这么通了五天电话,两人之间的感情急剧升温。说话中间,池田常常来上一句“阿姨西带路”,就是“我爱你”的意思。高秀燕当然也要说“阿姨西带路”。她起初说起来有些别扭,但很快就说得溜熟,张口就来。
第六个晚上,池田突然说,他决定近期来一趟中国,与高秀燕见面。高秀燕问:池田君,是真的吗?池田说:当然是真的。高秀燕说:哎呀,那太好了,我会在中国好好陪陪你!池田说:谢谢,让我们共同盼望着见面的时刻吧!
这次通话结束后,高秀燕又是通宵未眠。池田要来中国了,要来见她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到了实质性的一步。来住几天,走时把她带上也是可能的。听说本县松岗乡几年前有个女孩在日本北海道打工,回国不长时间就让一个日本人来带走了。池田也会这样,也会把她高秀燕带走。
要走了,马上要走了。我该怎么办呢?高秀燕想,当务之急,是要把和吴洪委的事情处理好。要给他做好思想工作,让他面对现实,忘掉从前,顺顺当当与她分手。
然而跟他怎么说呢?哎呀呀,这个口还真是难张,因为毕竟是咱提出来分手的。不过口再难张也得张,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而且早过去早好,等到池田来了还弄不利索就不好了。
高秀燕便想马上给吴洪委打电话。这几天晚上,她都没给他主动打过,只是吴洪委给他打过两次。吴洪委在电话里问她有什么想法,高秀燕说没什么想法。吴洪委说:没什么想法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高秀燕说:天天打,怪累的。吴洪委说:不对,你肯定有想法,你有想法你就说。高秀燕心想:我当然有想法,只是这想法现在还不便跟你说。她对吴洪委说:你甭疑神疑鬼的,回去睡吧。这两次电话,内容大同小异。
但现在高秀燕急于把自己的想法通知吴洪委。她看看表已经十点,心想这会儿打过去也找不着吴洪委了,他肯定已经回去了。他住在科研所的一间小平房里,手机和固定电话统统没有。想想这一点也真叫人生气,都什么时代了连个手机都用不起,还能叫个男人么。
但她还是拨了那个公用电话。她觉得即使吴洪委接不到,今天晚上也能把自己的决定通过电话线传递到北京。她要借那个公用电话亭传出的铃声,向世界透露一下自己命运将发生重大转折的信息。
万万没有想到,那边电话响了两三声之后,被人接了过去。哎是我!哎是我!是燕燕吧?
高秀燕怔了片刻,然后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吴洪委说:燕燕你不知道,这几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这个电话亭旁边站着。
深夜的北京街头,行人寂寥,一个打工青年孤独而郁闷地守候在电话亭旁。高秀燕对这场面稍加想象,眼睛便有点湿了。但她马上提醒自己:一个名人说得对,人一生中都有关键的几步。我在这关键的时刻,决不能拖泥带水!
她擦擦眼角,长吁一口气,开口说道:吴洪委,你也感觉出来了,我这些天对你的态度有了变化。今天想正式跟你谈谈。
吴洪委沉默了片刻说: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你说吧。
高秀燕说:吴洪委,我知道你是个,是个好人,咱们这六七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可是,可是……
吴洪委说:可是你又有了更中意的,是吧?
高秀燕说:也难说中意不中意,只是觉得,跟他生活可能更,更……
吴洪委打断她的话说:不用更更更的,你说那人是谁吧!
高秀燕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离咱们这儿很远。
吴洪委说:肯定是个鬼子。
高秀燕没吭声,默认了。
吴洪委在那边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破口大骂起来:我x鬼子他亲娘!我x他祖奶奶!说罢将话筒咣啷一摔,脚步声咚咚远去。
喂!喂!吴洪委!高秀燕喊过几声,那边却没人答应。她想:他可别想不开,出什么事吧?于是头上冷汗直冒,便一声声喊吴洪委,可是那边一直没人接。
高秀燕心里害怕,想跟娘说说这事。她走到堂屋,见爹已睡下,便让娘到她屋里。马玉花立马起身跟去,问闺女有什么事,高秀燕便把池田要来的消息讲了。马玉花听后,立即像一只找不着窝的母鸡似的团团打转:他要来?他真的要来?哎呀呀,咱这个庄户家庭,不像个样子,怎么能撑得住外国人看?高秀燕说:中国农村什么样子,池田是听说过的,再说人家以后也不在这里生活,管咱家像样不像样干啥。所以咱不用操心,到时把卫生好好搞一下就行了。现在难办的不是这事,是吴洪委。马玉花说:对,这个驴熊,万一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闹呢!高秀燕说:我刚才已经跟他说了。马玉花问:他怎么样?发疯了吧?高秀燕说:能不发疯吗?把电话一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马玉花咂一下牙花子说:他怕是不会轻易放手。这事得跟你姨商量商量,看她有什么主意。高秀燕说:对,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马玉枝听了高秀燕的报告说,丫头,事情进展得好快呀,老姨祝贺你啦!高秀燕说:我别的不愁,就愁吴洪委,他要是太固执怎么办?马玉枝沉吟片刻说:这事不难。现在什么事情都按市场规律办,你跟吴洪委也动用经济手段吧。他不是等了你两年吗,你赔他点钱不就行啦?高秀燕说:对,这是个好主意,姨你真有点子。可是赔多少合适?马玉枝说:赔多赔少你们两人商量,你不就十来万块钱吗?你就是全部给他,这账也算得来。你嫁到日本,还不是天天在钱堆里睡觉?听了这话,高秀燕心中豁然开朗,不由得向她姨连声道谢。
放下电话,高秀燕跟娘说了她姨的主意,娘也点头称是。
办法有了,负担没了。高秀燕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又一如既往地学起了日语。
到了晚上九点,她主动打电话到北京,可是那边占线。她等了几分钟再打,那边不占线了,却是一个女孩子边哭边说:你不必再和我联系,就当我死了好吧?高秀燕听她说得不对头,便明白是个与她无关的人。看来这女孩和她一样,也是在与男朋友分手。不过人家这话说得好,能让男朋友死心,等我和吴洪委通话,也这么说。
正这么想着,忽听吴洪委叫道:高秀燕!高秀燕!
高秀燕说:你来啦?你怎么样?
电话里的女孩却说:谁来啦?你是谁呀?
高秀燕正迷糊着,房门“砰”地被人踢开,接着是吴洪委怒气冲冲出现在门口。
高秀燕傻了。她撂下电话说:你,你回来啦?
吴洪委带着一股凉风,直扑床边,用两手紧紧攥住她的两只膀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高秀燕!你真要嫁给鬼子?
高秀燕万分惊悸看着他,浑身打起了哆嗦。
吴洪委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女汉奸,我今天要判处你的死刑!说着就将手卡向了她的脖子。
高秀燕吓坏了,直着嗓子喊起来:娘!娘!快来呀!
其实她的爹娘就在门口,两人是听了吴洪委的喊叫跑过来的。马玉花过来拽着吴洪委气咻咻喊:吴洪委,你别胡来!有话慢慢说!
高世连站在马玉花的身后问:吴洪委,燕燕真要蹬你?
吴洪委将手一撒,往地上一蹲便哭开了:那还假啦?昨晚上她在电话里亲口说的。
高世连将脚一跺,将眼一瞪:这个小死丫头,怎么长了副狼心狗肺!吴洪委,她这死刑不用你判,看我的!说着,他抄起门后的一把镢头,“嗖”地就抡了起来。马玉花急忙去抢,高世连一闪身躲开她,接着将镢头往高秀燕的头上砸去。想不到,这时蹲在床前的吴洪委腾起蹿起身,用两只手将镢头架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