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9
|本章字节:8752字
三年前的清明节,我按惯例回家上坟。刚走到村后,就见洪运碑厂那儿聚集了许多人闹闹嚷嚷。我停车下去看看,原来德配正和一群人在吵。他脸红脖子粗,老是重复一句话:“没改!就是没改!”与他对吵的几个人指着旁边的一块碑说:“你就是改了,你就是改了!”我发现,其中一人是我的初中同学韩永先,就把他扯到一边问怎么回事。韩永先也认出了我,恨恨地说:“你这个兄弟呵,真是够戗!”他嘴喷白沫,愤怒地讲了德配骗他的事情:他上个月到这里定做了一块碑,打算清明节给父亲树,今天一早德配开车把碑送去,拿到钱就走了。可是他发现,这碑有些蹊跷,上面除了刻好的碑文,还能影影绰绰看出另外一些字。原来那是一块坏碑,用胶和了石面子糊平,重新刻的,他就立马把碑拉来,要讨个说法。
我听了韩永先的诉说,去看那碑,发现上面果然是字后有字。我遏制不住满腔怒火,对德配说:“你办这种事也太损了!还不快赔人家钱,向人家道歉!”
德配却梗着脖子说:“我没改,凭什么赔他钱?这块碑,他们想要就拉走,不想要就放在这里!”
韩家人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一个个咬牙瞪眼跺脚痛骂。
这时,洪运叔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拿一卷钱,泪流满面,走到韩永先面前把钱往他手里一塞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说罢,他往那块坏碑前“扑通”一跪,高喊一声:“奇耻大辱啊!”接着就将头往碑上重重地磕,每一下都磕出好大的声响:“咚、咚、咚、咚……”我急忙上前拉他,他往我身上一歪,眼睛紧闭手脚抽搐。我喊他几声,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急忙叫过德配,把他抬到我的车上,向县城飞奔而去。路上,我眼看着洪运叔脑门那儿迅速鼓起一个紫黑色的大包。
到了医院,洪运叔还是没有苏醒。医生看了看,开了单子让他做多项检查。做c的时候,我和德配在走廊里等待,问他那块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头搓手,向我说了实话。原来,两个月前莲花官庄有兄弟俩来订碑,他极力推荐那种豪华型的,兄弟俩当时都答应了,并且交了五百块钱订金。碑刻好以后,兄弟俩却过来说,这碑他们不要了,因为两个人的媳妇坚决不同意订豪华碑,说她们的公公是个窝囊庄户人,一辈子连个小队长都没当过,凭啥花那么多钱树那种戴帽的碑。妯娌俩火气很大,不但不准树豪华型的,连经济型的也不准了,兄弟俩无奈,只好过来退碑。德配觉得这碑废了太可惜,就去买来云石胶,和上石粉,把那些字抹平了重刻,没想到,叫老韩家人认了出来。
我问德配:“在这碑上做手脚,你爹知道吗?”
他说:“怎么能让他知道?那几天他正好下地种花生,不在碑厂,我自己搞的。”
洪运叔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是严重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我对德配说:“常言道,害人如害已,你这回信了吧?”
德配吧嗒两下嘴说:“也怪我爹——把钱退掉就行了,他撞碑干啥呢?”
我说:“我理解他。在他眼里,诚信与名声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他怎么能容忍你对客户的欺诈和对死者的侮辱?”
德配不吭声了。
我回日照之后,多次打电话向我弟弟问洪运叔的情况,得知他在县医院住下后,一直昏迷不醒。伺候他的是我婶子,德配只是偶尔过去看望一趟。那个小崔,只带着孩子去过一次。半个月过后,洪运叔还是不醒,德配说,成植物人了,再住下去白撂钱了,就把他拉了回去。好在我三婶能用心服侍,通过插在洪运叔鼻腔的一根管子,天天往他胃里灌营养汤,另外天天给他接屎接尿,擦洗身体。
此后一段时间里,德配办了一件大事:把碑厂和家搬到了县城。他在城西公路边租了一块地,建起几间房子,挂出了“德配石刻厂”的牌子。他还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把爹娘和老婆孩子都拉到那里居住。他向人说,到县城住,事业发展空间大,另外,给他爹看病方便,孩子上学方便。有人说,德配是坏了名声,没脸在村里住了。也有人对他的做法给予积极评价,说他是良心发现,懂得尽孝了——他爹一辈子没住过楼房,现在就是躺在那里做植物人也是幸福的。
洪运叔做了幸福的植物人之后,我到县城看过他。德配买的房子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三室一厅,一百四十平方米,我去时只有婶子在家。我到洪运叔床前叫过一声,发现他眼角有泪,然而我再喊他,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婶子告诉我,洪运叔虽然成了植物人,可他还是爱哭,一天到晚泪水不断。
我默默地看着洪运叔,不知不觉也湿了眼窝。
洪运叔在县城躺了半年,终于有一天停止了流泪,也停止了呼吸。德配将他在县城殡仪馆火化成灰,送回村里,埋进了赵家老林。我去送殡时,发现德配连一个泪珠子也没掉。几个堂兄弟在一起议论这事,有一位说,他经过认真回忆,就没记得德配哭过。另一位说,那是因为洪运叔太爱哭,把两辈人的泪水都用完了。
再后来,我听说德配在县城发达了。他购置了大型数控刻碑机,不光做死人的生意,也做活人的生意。县城里的一些单位,这几年贪大求洋,竞相在门口放一块巨石,刻上单位名称或者豪言壮语,有的还要弄来大块的泰山石以辟邪,这些工程他都能承办。他还上了石雕项目,雇来许多工匠,雕刻出众多的人物和饰物。我回老家时都要经过“德配石刻厂”,见那个大院里不光陈列着墓碑、牌坊、狮子、石塔之类,还有好多个毛泽东、好多个孔子、好多个维纳斯女神、好多个观音菩萨,林林总总站成一片。
去年夏天,我陪一帮外地朋友在日照海边游览,遇见一群泳装美女正在沙滩上摆出各种很性感的造型照相。照着照着,一位只穿泳裤、严重发福的中年男人跑上去与她们合影,并且十分夸张地打出“v”形手势。
摄影师摁快门时大声喊:“口袋里有什么?”
美女和中年男人齐声应道:“钱!”
我发现,有些人拍照时说“钱”而不说“茄子”,脸上的笑容会更加灿烂。
不过,我觉得那个中年男人面熟。仔细一看,哎哟,这不是我的德配弟吗?
我喊他两声,他发现了我,急忙拽着大肚子底下的小裤头跑了过来。我问他,怎么和这群美女搞到了一起。他嘿嘿笑着说,县里成立了模特协会,他提供赞助,当上了顾问,今天和模特们来海边拍写真照。
说话间,一位身材匀称、肌肉发达的老男人走了过来。我一看,原来是县文化馆的老符。德配介绍说,他是县模特协会的会长。符会长不自然地笑着和我握手,说,退休了,再找点事儿干干。我知道这人以前搞舞蹈,绯闻一直不断。现在退休了,又找这事儿干,可谓宝刀不老。
得知我和德配的关系,老符一个劲儿地向我夸奖德配,说赵总是个非常有文化有品位的企业家、是个有造诣有成就的石雕艺术家,有了赵总的鼎力相助,咱们家乡的模特事业才开始起步,并走向辉煌。我冷笑道:你们俩是珠联璧合了。
刚说完这话,那边一个高个子小美女不知有什么事,连声喊叫:“会长,赵总,你们来呀!”我让他俩快忙,转身领着朋友走了。
那年冬天,家乡几个族老到日照找到我,商量续修《赵氏族谱》的事情。族之有谱,犹国之有史也。赵家那位老祖宗明朝初年从江苏东海县过来,在沭河东岸停下脚步,筑屋垦荒,娶妻生子,五百年后他的子孙遍布鲁南几十个村庄,把这个繁衍过程完整地记载下来很有意义。我与他们仔细商量了撰稿、筹资、印刷、发谱等具体事宜。我们商定,这一次修谱实行重大改革:不再沿用千百年来家谱上只有男性的传统,让女性也上。不只记录赵家男子配偶的姓名,也记录每一位女性后代。已婚者还要注明嫁往何处,丈夫是谁。关于族谱印刷及出谱庆典的费用,我们决定让赵氏家族每人出两元钱,多者不限,尤其是欢迎有财力者踊跃捐献。这笔钱的收集,每村安排两个人负责。
我弟弟和一个堂弟负责收集我们村赵姓人的钱。我回家过年时,问起收钱的情况,弟弟说,遇到麻烦了,德配就是不交。我问怎么回事,弟弟说,本来觉得德配有钱,捐个一千两千的不成问题,没想到把这意思跟他一说,他嗤之以鼻,说已经到了21世纪了,还搞这些封建时代的老把戏干***?他不但不捐献,连每人应交的两块钱也不交。他说,他的名字,上谱不上谱无所谓,因为他现在已经上了《中国企业家大辞典》、《中国艺术家大辞典》、《世界杰出华人大辞典》,还有希望上新修的县志,一部小小的《赵氏族谱》算什么?
我听了弟弟的转述,苦笑加长叹,唯此而已。
今年,是洪运叔去世三周年。清明回家上坟,我见他的坟前光秃秃的,就对弟弟说:德配是刻碑的,就不能为他爹树一块?弟弟说:听说德配已经刻好了,嫌清明节太忙,打算上三年坟的时候树。
五月十六是洪运叔的忌日,我那天请假回了老家。到林地里看看,见赵家人到得很少,尤其是青壮年,只有五六个而已。我知道,多数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忧虑地道:等一会儿树碑,这几个人抬不动啊。弟弟说:没问题,德配厂里有人,还不带来几个?
果然,德配坐着奥迪轿车过来时,带来了一辆汽车、一台吊车和好几位精壮汉子。
老少三个女性从轿车上下来,直奔洪运叔的坟前,那是洪运婶子、她的儿媳妇小崔和孙女雯雯。婶子和小崔到了坟前放声大哭,正上初中的雯雯也跪在那里擦眼抹泪。
赵家的女人们自然围上去劝慰。让人不解的是,我婶子和雯雯很快止住哭泣站了起来,小崔却哭倒在坟前,谁也拉不起来。我想,身为儿媳,这样痛哭,心里肯定有事儿。
我四婶到我跟前小声说:“大侄,小崔这么能喊,你知道为什么不?”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四婶说:“听说,德配整天玩摩托,把她气得够呛。”
我说:“德配有小汽车了,还玩摩托干啥?”
四婶说:“我也不明白。这个小崔也真是,男人玩个摩托,就值得你这样喊?”
我突然明白,摩托,乃模特也。
那边,德配正一手拤腰,一手指挥,让工人们用吊车把墓碑的组件一一卸下,在坟前快速组装。不到半个小时,一座在我家乡十分罕见的豪华墓碑就树了起来。它用上等的费县青石做成,又高又大。它上有石帽,下有莲花座,两边的框上刻着两条龙,都是脚踩祥云张牙舞爪。
我再去看碑文,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它不合黄道。
我的心“咯噔”一跳。因为我记得,洪运叔当年讲过,如果碑文不合黄道,墓主的阴魂会流落野外,找不到回家的路。
“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
我想,洪运叔的魂灵如果看到儿子为他立的碑,一定会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在荒野中大泪滂沱、奔走号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