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9
|本章字节:11696字
等哥嫂坐下,肖二满便问他们今年养兔养得怎样。哥哥说,不好,今年价钱跌了,到年底算算账,差点赔本。哥哥接着问弟弟在外头挣钱是多是少,肖二满如实以告。兄弟俩于是齐声慨叹,唉,在哪里挣钱都不容易。
哥嫂坐一会儿走了,陈菊花送走他们,回来对肖二满说:“他们结扎的时候,咱送了一个老母鸡,还有三斤油条。轮到咱们了,他们光送一个兔子。他们两口子吃秤磅拉铁丝,玩细活儿。”
肖二满说:“就是,兔子肉也不好吃,连个营养也没有。”
陈菊花说:“没营养咱就不吃,反正他不送鸡别人还有送鸡的。明天我把兔子抱给孩子他姥娘,叫她杀了吃,顺便叫她知道你这事儿。”
肖二满说:“送个讯儿也好。他姥娘知道了,肯定会告诉他大姨他三姨。”
这时,闺女平平放学回来了。他一放下书包就朝床边扑:“爹,爹,你可回来啦!”
看见闺女一年中又长高了一截,肖二满心里高兴,拿手摸着她的小脸说:“回来啦,回来啦。”
平平问:“爹你为啥躺着?你怎么啦?”
陈菊花说:“你爹结扎了。”
平平问:“什么是结扎?”
肖二满急忙抢过话茬儿说:“就是肚子上长了个疖子,叫医生动手术割去了。”
平平点点头:“噢,是这样呀?”
晚上,陈菊花把中午吃剩的鸡热过,端了上来。平平吧嗒着小嘴垂涎三尺,陈菊花却只给闺女盛了两只鸡翅子。她说:“女孩子家吃鸡翅子好,吃了鸡翅子会梳头!”平平便端过碗去,安心地啃起了那两个鸡翅子。肖二满接过满满一碗鸡肉,欣慰地道:“平平懂事了,不孬。”
九点来钟,平平做完作业睡了,陈菊花给儿子喂过奶,便拱到了肖二满的身边。她伸手在肖二满的胸脯上摸来摸去,喘气也越来越急。肖二满突然叫唤了一声,接着用手捂住了腿间。他说:“不行不行,你快到平平的床上睡去。”
陈菊花便抱着儿子去了平平的床上。她一边脱衣一边骂:“村干部一个个都不长人肠子!男人一来家就给逮去动刀子,他们伤八辈子天理!”
早晨起来,伺候一家人吃过,陈菊花便把儿子抱给婆婆,挎着那只黑毛肉食兔去了五里外的娘家。到那里说了肖二满结扎的事儿,老太太说:“这可不是小事,我赶紧捎讯儿给你姐你妹妹,明天一块儿都去你家看看!”
听娘这么说,陈菊花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来了。她对肖二满说:“行啦,讯儿捎到了。”肖二满说:“那咱得预备预备,你去割几斤肉等着。”
第二天上午,丈母娘早早来了。她挎了一箢子挂面,还提了一只母鸡。她说已经托人告诉老大老三了,让她们今天都来,各自从家里往这走,中午前聚齐。肖二满躺在床上说客气话:“哎呀哎呀,还用你们都来。”丈母娘说:“不来怎的,这又不是小事。”说罢,她便走到另一张床边逗外孙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姨子陈荷花从十里外的戚家官庄来了。她把自行车在院里插下,把后座上的箢子解下,一进屋就冲着肖二满笑:“这回老实了啊。”
姐夫小姨,见面扯皮。肖二满就爱跟小姨子开玩笑,现在听陈荷花这么说,立马接过话茬道:“老实不老实,你试试嘛。”
陈荷花将带来的一袋奶粉向他脸上一掷:“放你的驴屁!”
肖二满接过奶粉,哈哈大笑,心中充满了愉快。
这时,陈菊花早已和好面,拌好了馅子,母女三个就围在一起包起了饺子。待把饺子包完,陈荷花看看墙上的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俺大姐怎么还不来?”
老太太说:“再等一会儿吧。”
然而一直等到午后一点钟,还是没见大姐露面。早已放学回家的平平说,再不吃饭上学就晚了,陈菊花才决定不等了,端起饺子去锅屋里煮。煮好了,肖二满接过陈菊花递来的一碗,倚在床头一边吃一边说:“他大姨是怎么回事?”
丈母娘说:“也许讯儿没捎到,我回去再找人捎。”
吃罢饺子,丈母娘和小姨子便走了。肖二满对陈菊花说:“你看看,他姥娘把讯儿没捎到,咱还得待两回客。”
陈菊花说:“不就是一碗饺子吗,明天再包就是。”
次日也就是肖二满做手术的第四天上午,陈菊花又早早地剁起了馅子。可是,一会儿等来的却不是他姐陈杏花,而是肖二满的姐和姑。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马家坡,一个是黑松沟,都是接到肖二满的娘捎的讯儿才赶来的。几个女人一起把饺子包好后,肖二满对陈菊花说:“你叫咱娘过来一块儿吃。”陈菊花就去后街把婆婆喊了过来。
这时已经十二点了,陈菊花看看表,再看看门外,却迟迟不下饺子。后来闺女催得急了,她才去锅屋生火烧水。
吃过饺子,肖二满等到三位亲人都走了,生气地对陈菊花说:“到底是怎么弄的,你姐今天又没来!”
陈菊花说:“也许咱娘没找到捎讯儿的,明天等等看吧。”
第五天上午,陈菊花剁好馅子,又有两个亲戚进了门。她们一个是肖二满的姨,一个是他的姨家表妹。老姨来看望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但肖二满没想到已经出嫁的表妹还会来看他。所以他很感动,半躺在床上老是咧着嘴笑。
奇怪的是,这一天还是没见大姨子过来。
送走客人,肖二满说:“该来的亲戚都来了,连可来可不来的姨家表妹都来了,就你姐还不来!”
陈菊花说:“也真是蹊跷,难道讯儿还没捎到?”
肖二满说:“明天你去问问他姥娘,讯儿到底怎么捎的。”
陈菊花说:“急啥,再等等吧。”
然而,第六天没有等到,第七天还是没有等到。
第七天晚上,肖二满摸摸伤处,已经完好如初。于是,他就撕掉纱布,与陈菊花快活起来。由于体内积攒的是一年的能量,所以做得特别猛烈,特别用力。做完,肖二满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说:“不行,生命线到底是断啦,比不上从前啦。”陈菊花说:“那咱们今后可得小心。”
歇过片刻,肖二满说:“都七天了,他大姨还不来,这算啥事儿!”
陈菊花说:“就是,明天我去问问他姥娘。”
第八天上,陈菊花吃过早饭就去了娘家。她问娘讯儿到底捎没捎到,娘说:“哎呀,我不光捎了讯儿,前天还去了一趟。”陈菊花问:“那俺姐是咋说的?他怎么不去俺家?”老太太道:“你姐说,你姐夫在南方打工还没回来,家里离不开。”陈菊花说:“不就八里路吗,又不是隔县隔省。”老太太说:“我也这么劝她,可她又说,不就是结个扎吗,还用得着去看?”陈菊花顿时火了:“这是说的什么话!结扎是小事吗?人家那些亲戚都去了,就她不去,算什么亲姐姐?”老太太没话可说,只是一声声叹气。
回到家里,陈菊花便跟肖二满说了她姐的态度。肖二满跺着脚骂道:“陈杏花,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猪狗不如!我这生命线都断了,你还不当一回事,你算什么亲戚?你不来不来罢,从今往后咱跟你一刀两断!”
陈菊花却说:“不能断,断了就叫她占了便宜了。”
接着她就数算起来:这些年两家历次来往,她送给姐什么东西,姐又送给她什么东西。算来算去,是她送给姐的东西偏多。如果两家断了,吃亏的肯定是她。
肖二满说:“那咱们怎么办?”
陈菊花说:“咱想办法弄她个难看。”
肖二满说:“对,对,弄她个难看!”
两口子就商量起来。肖二满说:“她不是不来看咱么,那咱们就去看她。明天把亲戚送的老母鸡提两只去,看她脸往哪里搁!”
陈菊花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过了两天,肖二满觉得走路已无大碍,便决定实施他的计划。这天陈菊花把孩子送给婆婆,肖二满把老母鸡捉了两只拴在车把上,两口子便上路了。出了村子,肖二满要陈菊花坐到后座上去,陈菊花却说你身子虚,还是我带你吧,说着就抢去了车把。肖二满坐到后座上,看看陈菊花在前边深弓着脊背蹬车的样子,不禁感慨地说:“真是一娘生下几等女。你陈菊花心眼儿这么好,可陈杏花却是个冷血动物!”
八里路走完,橡树庄便到了。两口子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真理在握,进陈杏花的家门时都把胸脯挺得老高,雄赳赳气昂昂。
陈杏花见了他们,脸上很不自然,说:“你俩怎么来啦?”
肖二满说:“前几天结了个扎,没顾上来看你,现在好了就来啦。”
陈菊花把车插下,把鸡解下,扔到堂屋门口说:“亲戚家给的鸡吃不了,这两只给你。”
两口子偷眼瞅瞅陈杏花,发现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在随陈杏花往屋里走时,两口子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陈杏花给他们沏上茶,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是一声一声叹息。肖二满和陈菊花故意不说话,也不喝茶,把屋里的空气搞得十分凝重。
陈杏花可能觉得这空气受不了,红着脸说道:“你们先坐着,我去前街割肉。”说罢就起身离去。
等她出门以后,肖二满转了转眼珠,对陈菊花说:“走,咱们回家!”
陈菊花说:“这就走呀?”
肖二满说:“这时候走最好了,咱饭不吃她一口,茶不喝她一口,看她回来难受不难受!”
陈菊花点点头:“这主意好,二满你真有心眼儿!”
说罢,两口子就到院里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两口子十分兴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猜想着对陈菊花的打击效果。
“你说她回来不见了咱们,会不会哭?”
“她肯定要哭,她不哭才怪哩。”
“她后悔不后悔没去看咱?”
“她肯定后悔,不后悔才怪哩。”
“叫她哭吧。”
“叫她后悔吧。”
“真解气!”
“真舒坦!”
……
两口子回到家,这兴奋劲儿还一直保持着。家里虽然没有鸡可杀了,中午他们吃的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在以后的日子里,肖二满没有事干,也像别人那样到街上闲站。有人问他,生命线断了的滋味怎样,他说:“不行啦,比以前差远啦。”众人便哈哈地笑。有人劝慰他:“断了断了吧,反正你已经儿女双全了。”肖二满点头道:“就是,就是。”
但肖二满明白,儿女双全也意味着他的责任倍增。他今后必须想办法挣钱,好好地撑起这个家来。于是在街上闲站的时候,每当有打工者回村,他都要问人家挣没挣着钱,收集对他有用的信息。
然而,他收集的信息大都是负面的。那些打工者在外面拼干一年,回来时腰包都不丰实,最倒霉的还叫工头骗了,连一分钱也没能拿回家。这些信息让他焦虑,愤怒,他有好几次在街上破口大骂:“日他奶奶,怎么就不给庄户人活路呢!”
这天他又在街上站着,见一个中年汉子推着自行车进了村,走近了才发现是他的连襟、陈杏花的男人山世常。他想,看来山世常从南方回来了,今天肯定是来替他老婆赔礼道歉的,于是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招呼,高高兴兴地领他回家。
看见姐夫来了,陈菊花喜笑颜开,急忙去帮他插车解箢子。看看箢子里,又是酒又是点心,她说:“姐夫,你来空着手就行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山世常说:“干啥,还债呀,谁叫俺欠了你家的呢!”
两口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这说到哪里去了,这说到哪里去了。”
到屋里坐下,山世常点上烟,喝两口茶,这才笑一笑说:“我昨天回到家里,听杏花说了你们生气的事儿。其实,你们是不知道我的事儿,知道了也就不会生气了。”
陈菊花问:“你的事儿?你有啥事儿?”
山世常摇头叹息:“唉,实在不好意思说呀。”
经肖二满和陈菊花再三追问,山世常才讲了他在南方干的事情。原来他春天到了那里以后,找了多日也没找到自己能干的活儿。这天他在劳务市场上转悠,忽然有个人跟他商量,愿不愿替人去结扎,愿意的话可挣两千块钱。他一听这不是小数,心想反正家里已经有了个儿子,上级也不让再生了,就答应了,跟那人到了乡下一所医院,挨了一刀。等到养好了伤想想,这钱挣得容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专干这活儿算了。到农村打听一下,果然有一些阔佬摊上了结扎任务却怕挨刀子,就花钱找人替。他这一年下来,已经给人替过五回了。
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陈菊花说:“怪不得俺姐不来看呢,怪不得她说不就是结个扎嘛,原来在你那里成了家常便饭了呀!”
山世常说:“你姐心里难受,又不好意思跟人说,就叫你们生气了。”
两口子齐声说道:“不生了,这回不生了。”
肖二满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腿裆,问道:“他姨夫,你一回回替人家,医生就看不出你已经割过了?”
山世常说:“咳,我给人家先把这情况说明白,人家就去把主刀医生收买好了。等我上了手术台,医生瞎鼓捣一阵子,最后在单子上签个字就完了。”
肖二满又问:“你去医院,没有妇女主任跟着?”
山世常说:“不跟,只要拿回单子交到村里就行。”
陈菊花在一边问:“姐夫,你一回回地挨刀子,就不怕疼?”
山世常说:“怎么不怕?可是一想到钱,想到这钱能养家,以后还能给儿子盖屋娶媳妇,就不怕了。”
肖二满听了这话,频频点头。
山世常吐出一口烟,瞅着肖二满问:“你愿不愿意也干这行?愿意的话,过了年咱们一块儿走。”
陈菊花立即瞪眼道:“俺可不叫他去!太吓人了!”
肖二满看看老婆的脸色,笑道:“好好好,咱们不去。菊花,你快到街上割肉去,我今天得跟他姨夫好好喝一气儿!”
陈菊花走后,连襟两个又深入探讨了一些事情,等到陈菊花割回肉,做好菜,二人喝了个酩酊大醉。醉后,两个男人互指着对方的腿裆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过了年,正月初六,连襟俩一块儿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