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路遥何日还乡(1)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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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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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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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08字

第一次听说这话,是在十八年前。


那是我爷爷去世的第三个年头。过年时,我父亲兄弟五个聚到一起商量,要为他树碑。


我们赵家树碑很方便,因为我的一个堂叔就会刻碑。堂叔叫赵洪运,和我父亲拥有同一个爷爷,我爷爷是老大,他的父亲是老三。那天,洪运叔当然也到了议事现场,他用他那双特别粗糙的大手点烟、端酒,还做一些简单的手势参与议论。


我是爷爷的长孙,父辈们让我参与议事,并起草碑文。我把碑文写出之后,念了一遍,父辈们未置可否,都让我给洪运叔看。洪运叔把碑文拿到手,一字一字指点着念道:“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


我觉得奇怪:我写的碑文不是这样的呵,他为何念出了诗一般的句子?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停住,又从头指点着念:“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


我更感诧异,心想,碑文怎么又成了“五字文”啦?


洪运叔念完对我说:“德发,这碑文字数不合适,再加一个吧。”


我问为什么要加,洪运叔说:“大黄道、小黄道都不合。”


经他一番解释我才知道,原来写碑文还有字数方面的讲究,要合黄道。大黄道是用“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这十二个字去套,轮回循环,最后一字落在带“走之底”的字上才妥;小黄道用“生老病死苦”这五个字,同样轮回循环,最后一字落到“生”上才中。我写的碑文,如果再加一个字,那么大黄道、小黄道都合。于是,我就加上了一个。


都怪我早年辍学,读书太少,当年并不明白其中深意。直到我年过半百,为创作长篇《乾道坤道》读了一些道教文化的资料,才知道“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这十二个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多么重要。古人认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地支是分黄道黑道的,一青龙黄,二明堂黄,三天刑黑,四朱雀黑,五金匮黄,六天德黄,七白虎黑,八玉堂黄,九天牢黑,十玄武黑,十一司命黄,十二勾陈黑。为了便于记忆和查对,古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这十二个字对应地支,凡与带“走之底”的字对应的就是黄道。这“十二字黄道法”应用广泛,查日子,撰碑帖,道士们写表文,都会用到。我们知道,道士或者算命先生经常“掐指一算”,他们掐指的时候,心中多是念叨着这十二个字的。


不过,我在念叨这些字的时候,心中却别有况味。“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我想,这不仅仅是安排几个“走之底”的文字游戏,其实是传达了祖先们的怅惘与哀愁——他们在苦苦寻找吉祥前途的时候,却是黄黑参半,凶吉难卜,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栽跟头跌跤,甚至是落入地狱万劫不复。道远路遥,乡关何处?谁来到这世上没有体会?


那天议完事吃饭,洪运叔喝高了。他红着脸向我们保证,一定要把碑刻好,一定误不了清明这天用。后来一遍遍地说,如果刻不好,怎么能对得起俺大爷。说着说着,他弓腰抱头哭了起来。


洪运叔的爱哭是出了名的。他五岁的时候,我三爷爷得了急病去世,撇下他和母亲,日子过得艰难,从此养成了爱哭的习惯。洪运叔大我十岁,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小伙子了,可我常常见到他哭。他的哭,不分人前人后,有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了点小刺激,就抽抽搭搭哭得像个娘们儿。他那时年轻,有一张小白脸儿,满脸泪水的样子颇像古典上形容的“梨花带雨”。


不过,洪运叔的脑子非常好使。因为家境困难,他只上过一年夜校,但他后来能读书会看报,还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时候,有好多人家竟然请他写春联。因为他的聪明,本村姓郑的一位姑娘爱上了他,声称赵洪运就是穷得去要饭,她也跟着刷瓢,她父母只好点头答应。他们结婚是1968年,搞的是革命化婚礼,不准拜天地拜高堂。我在现场看见,洪运叔和新婚妻子在司仪的指挥下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之后,他转身看着我三奶奶叫了一声娘,眼泪哗哗地淌了满脸。大伙都明白,赵洪运哭的是,他们孤儿寡母终于熬出来了。于是,在场观众大多红了眼圈,我三奶奶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洪运叔的脑子在结婚十八年后更是大放灵光。那时已经搞了“大包干”,庄户人在分到手的土地上干得正欢,洪运叔却做出了关乎他下半生的重大决定。他发现,庄户人有了钱,孝心空前高涨,有越来越多的人给老祖立碑,每年的清明节前,村后大路上都有许多到沭河西岸拉碑的驴车。于是,他在一个夏日里骑上自行车,去了河西马家庄的碑厂。


据说洪运叔学手艺的过程一波三折。他到了那里,向马石匠讲了拜师愿望,可是人家照旧叮叮当当地錾字,连眼皮也不抬。洪运叔在他身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发现马石匠光着的脊背上满是汗珠子,就摘下自己的苇笠,两手架着为他扇风。扇了半天,马石匠还是不理他,洪运叔就悄悄地哭了。等到苇笠把他的泪珠子扇到马石匠的身上,马石匠回头看看他,问道:“你爹死了?”洪运叔点点头:“嗯。”马石匠问:“给没给他树碑?”洪运叔说:“没有。”马石匠抬手一指:“屋里有纸有笔,给你爹写个碑文去。”洪运叔就看了几眼成品碑上的文字,到屋里找到纸笔,写了“显考赵公讳清堂老大人之墓”一行字。他拿出来给马石匠看,马石匠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什么熊字,瘦瘦巴巴跟蚂蚁爪子似的。丢尽了你爹的脸,还‘显考’,显个屁呀?”洪运叔让他骂得泪下如雨,骑上车子就跑了。回到家,他哭了半夜,第二天去县城买来字帖,认认真真练了起来。除了秋收大忙,他去地里干过一些农活,其他时间全在家中练字。练到腊月,他带上自己写的一些碑文,带上烟酒,又去了河西。马石匠看看他的字,点头道:过完年来吧。此言一出,洪运叔马上又掉了眼泪。


这个过程,洪运叔并没向人透露过,是他家我婶子向人家讲的。婶子一直崇拜丈夫,连他的爱哭也持欣赏态度。她曾经对我说:“你叔一个大男人,眼泪说来就来,那也是本事!德发你哭给我看看?”我承认,我遇上再麻烦的事也很难哭得出来,只好向大婶表达对洪运叔的敬佩,说古时候有好多拜师的著名故事,像‘慧可断臂’、‘程门立雪’等等,洪运叔的‘泪洒师背’,也可以与那些故事相比了。大婶说:“那可不。德发你会写文章,你一定要把你叔的故事写出来!”


洪运叔学艺过程中的又一次流泪,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一天是周末,我从县城回家,在父母那儿坐了一会儿又去看望爷爷。刚刚坐下,洪运叔就来了。他的两片嘴唇像被人扯紧了的橡皮,紧紧绷着,微微颤抖。我爷爷指着他说:“你看你看,又要喊(喊,在此读xian,鲁南方言里是哭的意思)。都四十的人了,眼泪还这么现成!”爷爷这么一说,洪运叔的眼泪来得更快,哗的一下就下来了。他一边抹泪一边道:“大爷,我闯了祸了……”


原来,洪运叔被马石匠收做徒弟之后,学了整整一个春天。他按照师傅的教诲,“视石如纸,视刀如笔”,每天都在石头上练习刻字,有时候还练到深夜。师傅见他的刻字功夫差不多了,前天南乡来了一个人定做墓碑,师父就让他接活儿。洪运叔听到师傅的吩咐很高兴,因为别人学刻碑都要半年时间,他只学了三个月就被安排正式接活儿。他向订墓者问清楚亡者与后代的姓名,遵循大黄道写好碑文,征得人家同意,人家一走他就干了起来。干到昨天下午,眼看全部碑文快要刻完,他不小心失了手,把孝子的名字刻坏了。那人叫刘贵田,他一錾下去,把里面的“十”字崩掉,让那名字成了“刘贵口”。他不敢对师傅讲,只说家里有急事,骑上车就跑回来了。


说完这些,洪运叔哭道:“这可怎么办呢?我真该死,真该死……”


我劝洪运叔别哭,问他,如果马石匠出现这种失误,他会怎么处理。洪运叔说,要找拖拉机把碑拉到费县,请卖碑料的用机器磨平,拉回来重刻。这样,要花上几百块钱,他一是出不起这钱;二是丢不起这人。说到这里,他还是眼泪汪汪。


我爷爷“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看着洪运叔道:“咱自己把碑磨平行不行?”


洪运叔惊讶地看着我爷爷说:“自己磨?过去没有机器的时候,就是用人工磨的,可是那样太费劲呀。”


我爷爷说:“费劲怕什么?咱们有的是力气。德发,你叫你爹你几个叔快来!”


我三个爷爷,生养的儿子加起来整整十个,除了两个在外工作的,其他八个全在村里。我跑遍半个村庄,向他们一一传达爷爷的命令,他们堂兄弟八个很快到齐。我爷爷说了洪运叔的事情,讲了自己的筹划,八兄弟无一人提出异议。


那天的行动我没参加,因为爷爷让我回县城,保证第二天准时上班。我那时在县委机关当着小干部,在爷爷看来那份工作非常神圣,他常用“忠孝不能两全”这话教育我,让我一门心思干好公家的事情,家里的事可以少管或者不管。


过了几天,弟弟到县城办事,向我讲述了磨碑的经过。


那天下午,爷爷带子侄辈和孙辈共十三人,或骑自行车或坐驴车往二十里外的沭河进发。到了河西岸,大伙停下,只让我四叔和洪运叔赶着一辆驴车去了马家庄。洪运叔向马石匠坦白了自己的失误,马石匠说,我早就看见了,我猜你不可能一走了之。洪运叔流着泪说,我要是那样,还是个人吗?他接着讲,想把石碑拉走磨平。马石匠说,自己磨平也行,为什么要拉走,就在厂里磨不好吗?洪运叔说,不好,在这里磨太丢人了。马石匠笑了笑,就帮他们将坏碑和另一块尚未镌刻的碑一起装上了驴车。


两块碑拉到沭河边的时候已是晚上,我爷爷提着一盏保险灯,指挥后辈将那块被洪运叔刻坏的碑放在地上,将另一块无字碑绑上木头,拴上绳子,扯着它在坏碑上来回拉动。为了增加摩擦力,他还不时从河里打水泼到两碑之间。赵家两代汉子分成两组,轮流上阵,不停地磨,磨……磨到天亮,那块坏碑上所有的字都被磨掉,变得像镜面一样光滑。这时,洪运叔一边哭,一边和我四叔赶着驴车把两块碑石运走。其他人则往河滩上一躺,呼呼大睡……


听完弟弟的讲述,一个想象出来的画面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沭水泱泱,春风悠悠,爷爷他们披星戴月磨碑霍霍。我很激动,也很遗憾。激动的是,爷爷带领后辈一夜间完成那样的壮举,救了我洪运叔;遗憾的是我没参加这次行动,没能让自己的微薄之力融入赵氏家族的集体能量之中。


所以,洪运叔那天说,刻不好碑,就对不起我爷爷,这话应该是发自他的内心。


洪运叔哭个不止,我的几个叔也让他的哭声勾起了对我爷爷的思念,个个神情悲戚。我爹说,洪运弟,树碑的事就这么定了,你别喊了,回去吧。说罢,我爹示意我去送他,我便把洪运叔扶起来,走出了屋子。


路上,洪运叔又向我讲起当年我爷爷帮他的那些事情,讲了一件又一件,脸上的泪始终不干,惹得街上闲人纷纷注目。


洪运叔的刻碑作坊在村后大路边,两间屋子,墙上有四个楷体大字“洪运碑厂”。门口约半亩左右的空地上,横七竖八放了一些碑石,还停着一辆七八成新的摩托车。洪运叔走近门口叫道:“德配!”德配是他的独生儿子,那年刚满二十。洪运叔叫过好几声,德配弟才从屋里走出来。那时候城里男孩子流行“郭富城”头,中分的那一种,德配也赶了这个时髦。他抬手捋弄着头发,冲我们笑了笑,小白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洪运叔走到一块碑前看看,皱眉道:“你一上午才刻了五个字,光玩?”德配说:“刻多了,手脖子发酸。”洪运叔瞪眼道:“我一天刻一块碑,手脖子也没发酸!你还不接着干?”德配说:“明天吧,我今天得去一趟县城。”说罢,他走向摩托车,潇洒地抬腿迈上去,扭头冲屋里说:“郑玲,走吧!”他的话音刚落,只见红光一闪,一个穿大红羽绒服的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向他奔去。还没等我看清楚,德配就发动车子,带着女孩蹿到了大路上。洪运叔跺着脚指着他们喊:“又去作死!又去作死!”不过,他的叫骂反而给摩托车加了速,眨眼间,两个年轻人就绝尘而去。


洪运叔往碑石上一坐,又哭了起来:“老天爷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问他,那女孩是谁家的闺女,他说,是郑全义家的。我听了十分惊讶,因为郑全义与洪运叔的岳父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郑玲应该叫我婶子姐姐,德配应该叫郑玲小姨的。我说:“他俩如果在谈恋爱,真是不合适。”洪运叔说:“谁不说呢!你想,他俩要是成了亲,我跟我儿不就成了连襟了吗?咳,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我问,德配和郑玲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洪运叔说,已经有半年多了。德配去年整天嚷嚷着要买摩托,而且要那种进口的“雅马哈”。他起先不答应,怕不安全,但经不住德配整天缠磨,就答应了。哪知道,德配有了这辆全村最好的交通工具,却没有多少需要外出办理的业务,就经常骑上它在村里串,遇见漂亮女孩就要带人家进城。那个郑玲,坐着摩托车进了一次县城就跟德配黏糊起来,一有空就找他玩,让爹娘打骂过多次也不改。


我知道,近年来的农村可谓“礼崩乐坏”,原来被严格禁止的一些事情,如未婚同居、同姓男女结亲之类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但像德配和郑玲这种关系,有点乱伦的意思了,让人真是不好接受。


洪运叔长叹一声说:“唉,德配成了臭狗屎,我在庄里怎么有脸见人?你婶子更惨,她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我见他难过,就转移话题,问他给我爷爷刻碑用什么样的石料。他说,早就留好了。说罢,他把我带到门边,揭开一块草苫子,指着下面的碑石让我看。我一看便知,那是上等的“费县青”,磨好的碑面上闪耀着淡淡的青色,显得典雅而肃穆。我连声说好,问这样一块碑石值多少钱,洪运叔摆着手说,甭说钱的事,甭说钱的事。


他走进屋里,拿着一卷黄黄的纸钱走出来说:“德发,趁你在这里,咱们拜拜碑吧。”我知道,他们石匠每刻一块新碑,动手之前都要烧纸磕头,一方面祈求神灵保佑;一方面也是向墓碑主人表达敬意。所以,等到洪运叔把纸钱点着,向着碑石虔诚礼拜时,我也在他身后跪下磕了头。


办完这事,洪运叔让我进屋坐坐。他这地方我来过多次,这次进去发现,屋里基本上还是老样子,迎门一张八仙桌,上面放了文房四宝;靠北墙放了半截碑石,上面放了茶具;南墙的窗下,则支着一张床。唯一的变化,是正面墙上贴了一整张宣纸,上面用正楷写了四个大字:“德配天地”。


我知道,洪运叔读过一些书,给儿子起名为“德配”,意思是让他时刻记得,人生在世,应该像庄子说的那样,德配天地。他现在把这四个字写在这里,大概是为了警示儿子吧。


洪运叔见我看那字幅,摇头道:“咳,本想让他德配天地,现在是德配狗屎了!德发,你有空劝劝你兄弟,我是没有办法了。”我点头道:“好吧。”


这天晚上,我正和父亲喝茶说话,只听院门一响,接着是一声故意显示自己存在的咳嗽声。我起身到门口看看,来人也正好走到了屋檐下面——是德配。我说:“德配弟来啦?”德配话音里带着不悦:“来了。我爹说你找我,我知道你找我干啥。”我笑着说:“哦,你知道?”德配将两眼一瞪:“不就是劝我别跟郑玲好吗?大哥我跟你说,甭看你在县里当官,你的话在我这里屁用不中!我就是要跟郑玲好,谁也劝不了我!”说罢,他扬长而去,还把院门摔出一声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