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苏小城

【一】

夏南洛是在学校对面的24小时自助银行第一次见到艾德理的。十二月的冬天，大雪将这座城市覆盖得犹如童话城堡一般。夏南洛裹着长长的围巾，哈着白气去银行取爸爸打给她的生活费。

艾德理蜷缩在银行门口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让夏南洛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刷卡进了银行，然后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艾德理在叫她。“喂，我好冷，能不能让我进去？”

夏南洛愣了半天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她看到艾德理指了指银行，她明白了。他是想到里面去，里面正开着暖气，比这里暖和多了。

夏南洛想了想，还是用银行卡刷开了大门。艾德理朝她笑了笑，然后灰溜溜地钻进了银行。

走在雪地里的夏南洛心情不错，想象着刚才那个落魄的男孩，头发像刺猬一样根根直立着，她突然咧开嘴笑了。

或许是做了坏事的学生不敢回家吧，她这样想着。然后她就听到了黎小宇的声音。

黎小宇的摩托停在校门口，他站在一边，嘴里叼一根烟，后面白色的背景把他映衬得很好看。

“南洛，这么冷的天，出去就叫我载你啊，你看你鼻子都红了。”说完，黎小宇走过来用手刮了刮夏南洛的鼻子。

夏南洛爬上了黎小宇的摩托后座，摩托车慢慢地行驶在铺满雪的校园小道上，她抱住黎小宇，然后把头贴在了他的背上。

黎小宇的名字总是让她感觉到温暖，像是冬天里暖洋洋的阳光，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可是，黎小宇却不是人们心中那种听话的学生，他染黄头发，打耳洞，骑着摩托车在校园里像一阵风。也有很多女生仰慕这种酷酷的男生，她们给他写情书，表达对他的爱慕。黎小宇从来都不看那些，他把情书统统丢给了夏南洛，他说：“南洛，这些女生真无聊，你拿去看看，说不定以后写情书的时候可以用到哦。”

夏南洛总是撇撇嘴说：“我才不稀罕呢。”说完，把情书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黎小宇在学校对面开了一家台球室，三张台球桌把整个屋子塞得满当当的。而那一整壁墙上放满了碟片。

夏南洛就是陪寝室的米拉到这里来租碟的时候认识黎小宇的。

黎小宇把她送到宿舍楼下，天已经黑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咯，又有人写情书给我，你拿去吧，我不想看。”

夏南洛咯咯咯地笑起来：“你收到的情书真多，整理起来都够出一本书了。”

黎小宇嘟着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夏南洛只好接过来把信塞进了口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然后哐当哐当地跑进了宿舍楼。她躲在2楼的转角处，从玻璃窗望出来，黎小宇正踏上摩托车，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然后脚一踩，摩托车风一般地飞驰起来。

阴影中，夏南洛掏出了那封信，眼睛突然酸涩得厉害，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黎小宇的时候，他也正坐在台球室的小屋子里看岩井俊二的《情书》。

【二】

2002年，夏南洛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这座北方城市。新学校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漂亮，破旧的宿舍甚至让她有点忍受不了。

她到宿舍后，从包里掏出好多特产，一一发给寝室的姐妹。她想，这或许能够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

看来真的是有效果的，很快，她就和寝室里的姐妹们玩到了一起。

米拉坐在床上得意地晃着小腿说：“今天我和黎小宇说话了，他的声音真好听。”

“黎小宇是谁啊？”夏南洛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等着米拉说接下来的话。

“你连黎小宇都不知道？他在大二出了名的酷哦，听说上次他竟然跟历史讲师在课堂上吵了起来，然后他摔门后骑着摩托车就走了，简直是酷到不行诶。”米拉说得满眼直冒桃心。

这些，夏南洛其实都知道的。虽然在班上，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是，八卦的同学总是会将这些信息零零散散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在她的脑海里：黎小宇，酷，特立独行，女朋友是副校长的女儿。

难怪，他敢如此嚣张。

后来，她就在米拉的嘴里经常听到黎小宇这三个字。她其实见过黎小宇一次，是在周一的例会上，黎小宇是骑着摩托车来的，坐在后座的女孩骄傲得像公主一样从车上跳下来，然后高傲地经过全场人的目光。

夏南洛站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这个染了一头金发的酷男孩。可是，在她的眼里，他更像是一个孩子，眼神里有别人看不出来的紧张和胆怯。

她觉得这种眼神熟悉。

第一次去黎小宇开的台球室，时值盛夏。夏南洛跟在米拉的身后，两个人在长长的巷子里穿了半天才来到种满了蔷薇花的一栋小楼前。

米拉突然停下了步子，“夏南洛，要不你进去帮我把这个给黎小宇吧。”

夏南洛唯唯诺诺地不知道是否该把那封信接过来，她知道里面写了一首诗，内容差不多是对心仪的人的表白吧。

“这样不好吧？他都有女朋友的。”

米拉推推她，“我又没说要做她女朋友，我只是想跟他认识认识。”

“你要认识，那你自己去嘛。”

“喏，求你了还不行，我的心跳得好快，见到他后，我肯定说不出话来。”

夏南洛拗不过，只好接过那封信，然后胆怯地走进了台球室。

现在是下午上课时间，她是和米拉逃课跑出来的，所以台球室里没有人打台球。夏南洛穿过阴暗的大厅，然后站到了里屋的门前

透过虚掩的大门，夏南洛听到里面的电视里有声音，她一下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夏南洛傻眼了，她看到里面黎小宇正在和一个女孩接吻，而那个女孩显然不是上次在例会上见到的那一个。

夏南洛的脸顿时红成一片，她不好意思地嘟嚷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口，而手里的那封信早就被她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黎小宇注意到了她，他走出来然后把门带上，“你是来租碟的吗？”

夏南洛想都没想，一个劲地点着头。“嗯啊，听说你这里的电影很不错诶。”

“我在看《情书》，要不你拿回去看看吧。”说完，他进屋后把那盘碟拿了出来。递给夏南洛之后，他说：“文艺片，不知道你喜欢不？”

夏南洛把碟片拿在手里，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转身跑出了台球室。

而当她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给钱。

【三】

夏南洛当然没有告诉米拉她在台球室所看到的一切，而她也没有忍心告诉米拉因为突发状况而没有把那封信递出去。

在热辣辣的午夜，夏南洛一个人窝在宿舍看黎小宇推荐给她的《情书》，有些细微的悸动在心里悄然蔓延。

她在一个星期之后才去还了那张碟，这次是她一个人去的。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台球室显得格外的阴沉，夏南洛穿着白色碎花连身裙，脚上是最新款的匡威帆布鞋，她还特意画了点淡妆，这样她的黑眼圈看上去就不那么明显。

台球室的人很多，黎小宇也混迹在人堆里，他的球技很好，几乎是一杆收洞。夏南洛站在角落里看他打完一局，差点忘了自己是来还碟子的。

后来，还是黎小宇注意到她的。

他招招手问：“你是来还碟的吧？”

夏南洛这才意识到在这里站了差不多快半个小时了，她把碟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他笑着问她：“电影还行吧？”

“很喜欢呢！”

“那我再给你推荐几部片子。”

所以，在这个夏天的尾巴上，夏南洛看了《花与爱丽丝》、《四月物语》、《撒玛利亚女孩》……这些全都是黎小宇的私人收藏，夏南洛几乎也都看完了一大半。

她和黎小宇逐渐熟络起来。

没课的时候，夏南洛就跑到台球室来帮他看店，或者和他在里屋一起看电影。沉闷的文艺片常常看得夏南洛的心里堵得难受。

而黎小宇在心情好的时候，会亲手下厨做出满满一桌子可口的饭菜。

他们也喝酒，黎小宇从冰柜里拿出凉冰冰的雪花啤酒，开瓶，倒酒。夏南洛看着黎小宇熟练的动作，然后心里开出一朵花。

喝多了，黎小宇横在沙发上。夏南洛一个人收拾完桌子，把剩下的菜倒进垃圾桶，然后把碗刷得雪亮雪亮的。

从前，她那么讨厌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就连去食堂吃饭，她都不愿意自己带饭盒。可是，现在，她却做得满心欢喜。

一切整理好后，早早地关了店。她陪着他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夏南洛看着在旁边睡着了的黎小宇，她突然很想伸手去牵住他的手。

可是，她还是有点胆怯。

后来，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伸手的时候，黎小宇却猛地坐了起来，抱住夏南洛之后嘴巴就碰到了她的唇。

不经意间的一个吻，却又像是演练过很多次一样。夏南洛的心突突地跳得飞快。她感觉到头有点眩晕。

可是，她才喝了两杯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四】

艾德理叫住夏南洛的时候，夏南洛对着眼前这个大男孩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在哪里见过他。“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夏南洛愣愣地说。

“你真不记得我了？上次在银行门口，你给我开了门。”艾德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哦……你是那个在银行里过夜的男生？”

距离那次醉酒事件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吧，现在已经快到夏天了。没想到，他们竟然是一个学校的。

艾德理的脸突然有点泛红，现在的他看上去有点小帅，而那个时候，他喝得烂醉，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银行门口。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艾德理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一个大男生，竟然被人误以为是流浪儿。真是丢人啊。

为了对夏南洛的感谢，艾德理请夏南洛去吃日本寿司。

很漂亮的餐厅，寿司味道也不错。艾德理吃一口三文鱼寿司，然后被芥末呛得眼泪直流。看着像个小丑一样的艾德理，夏南洛吸吸鼻子说：“你能不能吃慢点啊。”

艾德理就把眉头一皱：“还不是跟你一起吃胃口大好。”

夏南洛就不再说什么了，低头去吃一小碟青瓜。

从寿司店出来，艾德理和夏南洛坐了很长时间的公车才回到学校。他送夏南洛回宿舍，头顶上有一轮浑浊的月亮，夏南洛走在艾德理的身旁。有那么一瞬间，让她觉得他们像是情侣。那种感觉跟和黎小宇走在一起不一样。

每次和黎小宇走在一起，他就更像她的兄长一样，那种气势让她很不喜欢。

走到宿舍楼下面，刚刚和艾德理道别，夏南洛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黎小宇。

黎小宇掐灭手里的烟头，嗖地一步站到了夏南洛的面前。“交男朋友了也不说声哦，看他样子还不错诶。”

“谁说是男朋友，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啦。”夏南洛有点生气。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南洛，你手里有没有钱，桑蓝出事了。”黎小宇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桑蓝就是上次在台球室和她接吻的女孩。而那个大家眼里的副校长的女儿，其实不是黎小宇的女朋友，他们只是一个班里的铁哥们。

“桑蓝怎么了？”夏南洛在灯光里望着黎小宇。

“你别问了，总之我是要点钱。”黎小宇把话说得掷地有声。“南洛，桑蓝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说完，他跨上摩托车，然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看着黎小宇飞驰而去的背影，夏南洛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她见过几次桑蓝，每次有桑蓝在的时候，黎小宇都不会开店。

他们坐在台球室里喝酒，桑蓝的酒量比黎小宇还好，啤酒瓶子被他们踢得老远。喝醉了以后，黎小宇安静地睡在一旁，在桑蓝面前像个孩子般那么胆怯。

他是喜欢着她的吧，不然也不会那么宠溺着她。

有一次，夏南洛在开满蔷薇花的院子里问黎小宇：“你喜欢桑蓝吧？”

黎小宇没有回答，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说：“南洛，有些事情我们始终无能为力。”

夏南洛并不能够理解黎小宇说的话的意思，但她笃定，黎小宇和桑蓝之间是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感情的。

或许，那就是爱吧。

【五】

在医院里找到黎小宇的时候，他正在走廊尽头抽烟。他的下巴上冒出了许多扎手的胡茬。

夏南洛走过去用手蹭了蹭黎小宇的下巴，说：“胡子该刮了呀！你看你懒得。”

黎小宇沉默着不说话，手里的烟被他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黎小宇，到底怎么了嘛？”夏南洛的眉头紧张起来。

“桑蓝宫外孕了，现在正在动手术，情况很糟糕，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夏南洛怯生生地盯着黎小宇，他的眉头紧皱，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恐惧。夏南洛走上前去，拉起黎小宇的手安慰他：“没事的，桑蓝一定会挺过难关的。”

手术进行了3个小时才结束，幸运的是桑蓝没有被死神带走。夏南洛跟着黎小宇一起走进病房，桑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很虚弱，头发散乱地搭在枕头上。

黎小宇坐到床边，把桑蓝的手拿起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抚摸。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可是夏南洛听不清楚。

她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对桑蓝呵护备至，心里泛起一阵微微的酸楚。

悄悄地退出病房，黎小宇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场。站在走廊里，透过虚掩的门，她看到黎小宇的背影，恍惚觉得是回到了从前。

第一次见他也是隔着门，她推门而入，然后看到了他们两个。

她的心里有一点点失落，那些最美好的时光，他都没有同她分享。而今天，是夏南洛19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