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悦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6
|本章字节:8768字
文 符虚
1、妓女吴珊
她说,如果以后有一天,你不再是嫖客,我也不再是妓女,那时候我们就一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坐在安静的角落里,都说说我们各自的故事。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原谅过我自己,就如所有的人一直没有原谅过我一样。
小时候,我母亲总是抚着我的头颌说,头上三尺有神灵。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我母亲,一直相信她的这句话。但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我母亲也错了。有时候,不管是对与错,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到最后,结局还是一样。灰烬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的记忆开始如打滑的自行车的车刹一样,忘记了所有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但我一直记得,那些蜂窝、草堆、破墙以及火苗。吴珊是我上半辈子找的最后一个妓女,身材性感,是城北的红花旅馆新来的住客。从我二十一岁那一年肥叔第一次带我来红花旅馆开始,我就是那里的常客了。
红花旅馆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光头男人,背有点驼,红花旅馆是给一些女人住宿和一些男人借宿的,向双方收取住宿费,然后安排房间,其他事情他一概不管。那天,他和我说:“黄蜂,昨天来了一个客人,在301。”
我躺在301的房间里看着那个女人穿衣服的时候,我突然想问她的名字。事实上我也问了,她说她叫吴珊。
我把头埋进苍白的被单里问她:“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她走过来隔着被单抱住我说:“如果以后有一天,你不再是嫖客,我也不再是妓女,那时候我们就一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坐在安静的角落里,都说说我们各自的故事。”
我说:“好。”
第三天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我再一次去了红花旅馆的301房间。一进门我就给了吴珊一百块钱,然后对她说:“今天我不再是一个嫖客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一个妓女,但我今天想在这个房间里给你说说我的故事。”
吴珊拿着那一百块钱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也一直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说:“好。”然后走过去把深蓝色的窗帘拉起来,那一刻,我看见窗外阳光灿烂如盛开的鲜花,虽然整个房间已经陷入了一片黑色的河流里了。
2、少年黄杰
少年时代的黄杰比现在矮小多了,眼睛似乎也比现在小了很多,但是在学校里没有人敢惹他,因为谁都知道,把他惹急了是没有好结果的。那一年只有一个人惹过他,名字我倒是不记得了,反正事情的起因就是他到老师那里把黄杰举报了,说他在校园里组织赌博,结果他被黄杰堵在厕所里揍了一顿,还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出气之后黄杰到食堂吃面条,当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食堂里基本上没有几个人了,而我又刚好是几个人的其中一个,就坐在黄杰旁边。黄杰把脸凑近我,说:“你认识我吗?”我点了点头,“早操的时候看见你在台上检讨了。”他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刚才在厕所里把举报我的那个人揍了一顿,还在他身上撒尿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就别到处和别人说了哦!”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我到处说,我还真的到处说了,开始是和我认识的人说,后来也和我不认识的人说,就这样,再也没有人敢惹黄杰了,他也开始经常到我的宿舍找我,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在我的记忆里就是这么认识他的,但是根据他的叙述并不是这样的,在那之前他已经和我认识了,只是我想不起来了而已。
他说那时候我们还小,我们因为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打了一架,那时候我们觉得谁打赢了女同学就是谁家的。我们打得很激烈,把班里的椅子摔坏了,还撒了两盒彩色粉笔。结果那个女生在第一时间到老师那里打了小报告,我们两个被罚站三节课,并且各自买两盒彩色粉笔。我们被罚站在学校的旗台上,站了一节课的时候,下课铃刚响我就习惯性想去上厕所,但是刚走几步就被老师叫住了“黄蜂,你到哪里去?”我说上厕所。老师说不许上,这三节课就站在这里不可以动。老师刚走黄杰就问我:“你说,以后我们长大了回到这个学校里的时候你最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在这个旗台下撒一泡尿。”当然,这些事情我早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并不存在,只是黄杰瞎编出来的。
黄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还记得吗?你看我都还记得。”我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也许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我记得我所有的小学同学,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关于你的印象呢?还有,我这个人一向胆小怕事,怎么可能和你一起打架嘛?”黄杰有点急了,站起来说:“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我还记得你的理想呢!有一节课老师问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你还起来发言了,你说你的理想是做个民族英雄。”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从那以后确实成了好朋友,而且还在校园的花坛前拜过了天地,我们两个少年跪在地上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没过多久,黄杰和我说:“我要打架了。”我看着他问:“和谁打?”他说:“不知道,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但听说现在有一个人在追求那个女孩子,所以我要和他打一架,赢了那个女孩就是我的了。”我笑着说:“和我们小时候一样?你确定那个女孩子不会在第一时间去举报你们吗?”他假装深沉地说:“那时候我们还小,现在大家都长大了,都懂事了,都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了,成王败寇。”
3、少女马娟
每个人的少年时期总会私自在心底装着一个人,也会以为这个人就是要和他过一生一世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和她在一起。虽然很多年后你会觉得很荒唐,很幼稚,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对一个异性的喜欢是多么的纯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思考。
小时候,我家里是给人家做丧事的,我爸爸是百里之内最出名的牵路人,所谓的牵路人也就是给去世的人指路的人。那时候我爸爸有一顶很独特的竹笠帽,上面是一个小金字塔形,下面却很大,和一把小雨伞差不多。每当看见我爸爸戴着这顶竹笠帽出门的时候,大家都知道附近又有人没了,也就是去世的意思。
星期天或者假期的时候,我爸爸戴着竹笠帽出门的时候总是要朝着屋子里喊一声我,儿啊,我们喝酒去。我爸爸本来是想让我想学做做丧事的,但是我却对这门事业充满了厌恶,每次陪他出去做法只是为了喝一杯丧酒,当然还有一块猪蹄,猪蹄在很多年后还是我最喜欢吃的食物。
每次我爸爸在人家的丧礼上唱戏的时候,我总是找一个长凳,躺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睡觉。其实我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问题,我有时候会在想怎么样做一个万能的机器,让我每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包括走路。有时候也会想想,哪一个村的姑娘更漂亮,哪个屠夫的猪蹄最好吃。当我想完了这些问题也就可以吃猪蹄去了。那天过世的是镇上的一个名人,姓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是叫他马先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老伴都死了十多年了。文革之前是镇上的名门,祖上是清朝的状元。
我爸爸唱戏唱到一半的时候,天开始下起了大雨,所以葬礼只好在雨中进行了。我讨厌下雨,准确来说是我讨厌打雷,而这个地方打雷的频率是居全世界第二的。我决定去找我爸爸,就在灵棚里,我看见了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
那一年,马先生的女儿刚好15岁,比我小一岁,她叫马娟。后来我和黄杰说我是在暴雨里看上马娟的,雨把穿着孝服的马娟全身都淋湿了,却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反而就像在暴雨中的一朵摇摆的鲜花一样,颜色低调而清新。
4、群殴
黄杰拿着一截木棍来找我,说:“黄蜂,和我打架去。”我说:“干嘛要打架啊?”他说:“你忘了吗?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但是有一个王八蛋竟然敢公开追求她,我现在和他约定好了在操场决斗。”我说:“决斗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干嘛要扯上我呢?”他说:“我这个决斗和别人的决斗不一样,我们要讲组织精神,我们约好是群殴的。”
黄杰为了增加胜算,叫了不少同学一起去,并且答应他们打架后就去吃冰激凌。但是到了操场才发现对方带的人更多,而且都是很强壮的高年级同学,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双方混乱地打了起来。我一看战场上没有比我瘦小的,说明没有人是我真正的对手,纵使他比我强,所以我决定躺在地上假装晕倒。不过尴尬的是,我在地上躺了很久之后,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晕倒。所以我只好起来了,但是当我起来之后,战争就结束了,当然,并不是我让战争结束的,而是黄杰被人用砖头拍在脑袋上了,满头都是血。
黄杰住院了,双方的家长开始出来发挥自己的作用了,而黄杰明显占据了有利形势,黄杰的爷爷要求对方赔偿两倍的医疗费。事实上一分钱的医疗费也没有得到,因为对方突然转学了,具体转到哪里了我们也不知道,毕竟大家都不熟悉。我们参加群殴的大多数被揪了出来,我也被揪了出来,我们被学校记了小过,并且被罚站在操场上半天。当然,学校的这些处分并不能把我们吓倒。黄杰是星期五出院的,那天刚好我们要放假几天回家,在回家之前黄杰请大家去吃冰激凌,我整整吃了五条,把黄杰的心都吃凉了。
吃了冰激凌大家就散伙回去了,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我家的门口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古榕树下,看不清楚是谁,吓了一大跳,壮着胆走近了才看见是我爸爸。我说:“爸,你怎么不进去呢?”我爸还是不说话。我走到我爸对面蹲下来说:“爸,你干嘛呢?爸,你怎么了?爸,回去吃饭吧!爸,谁欺负你了?爸,我去揍他!爸,你怎么不说话呢?”
“王八蛋!”我爸突然支起身,拿着屁股下的竹笠帽往我的肩膀上就是用力一拍。我跌倒在地上还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傻傻地看着暴怒的狮子一样的爸爸。
我爸先是用竹笠帽往我身上狠狠地一摔,接着又是用脚,然后又四处找砖头,幸亏我妈妈听见声音跑了出来,要不后果不堪设想。我被我妈拖着跑进了黑暗的巷子里,我爸只好在那里咒骂几句就进屋了。我妈不敢把我带回家,只是一个人回去问我爸:“为什么打他?怎么回事?”我爸脾气立刻又飙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问你的宝贝儿子去啊,你问一问他在学校都是干嘛来着,你问他在学校是学习还是打架,你问问他,你看他还好不好意思回答。”
我本来以为放假几天可以好好地玩玩,我爸爸却把我软禁了起来,每次出门前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在房子里。一天中午黄杰竟然问着路摸索到了我家里,那时候我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就我一个人被锁在家里。黄杰一个小砖头就把我给救出来了。我们两个人走出了门口,走过了古榕树,走过了村口的石碑,走过了清水河,就像我们在学校里闲逛一样,一个又一个的标志都被我们抛在身后了。
5、马娟
我再次看见马娟的时候,她站在黄杰的自行车旁边,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