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6720字
英芝从娘家回来的当天,就感冒了。她估计是那晚上试衣冻凉了的缘故。贵清格外关切地为英芝倒水喝药,又半抱半扶地弄她到床上躺着,然后说免得把感冒传染给了贱货,便将贱货抱出屋交给了英芝的公婆。英芝冷眼看他做这一切,可因自己心里有了底牌,也就顺水推舟,不多说什么,一副病得没气力的样子。
英芝年轻身体好,一场感冒也算不了什么,三天就跟什么事没有过一样。仿佛感冒可以减肥似的,英芝觉得自己的腰身也细下来了一些,便越发地有些高兴。
贵清见英芝对抱走贱货也没有什么反应,脸色倒是比往日开朗,知是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就松下一口气,立即就回到他以往的生活程序中去。白天跟村里的哥儿们出门逛荡,晚上便喝酒打牌,家里的事一咕噜都甩给了英芝。
英芝把贱货交给公婆后,除去给贱货喂喂奶,她基本不管贱货的事,连夜里贱货也是跟奶奶睡在一起。英芝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天日子,第三天,公公就叫她到果园里去干活。公公说:“你婆婆给你带伢,你没事干,得干活去。”
英芝吃了一惊,说:“怎么要我干?贵清呢?”
公公说:“贵清从小就没干过那些活,他不会干。”
英芝冷笑一声,说:“我从小也没干过那些活,我也不会干。”
公公说:“你不会干可以学会。”
英芝说:“那贵清怎么不学?”
公公说:“贵清不肯学。”
英芝说:“那我也不学。”
公公垮下脸来,说:“你说的什么话。贵清是个男人,男人这年龄是该他吃吃喝喝玩玩的年龄。要不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哪个瞧得起他?你是贵清的女人,你就要学会心疼他,要他做人有点面子。”
英芝说:“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男人玩,女人也要玩。女人干活,男人更要干活。”
公公几乎是吼了起来。公公说:“哪有这个事?你到村前村后看看,哪个家的女人不干活?哪个家的男人不玩玩?等我死了这个家就得靠他撑,他这个时候不玩到时候哪有玩的?”
英芝说:“哪有这种道理?”
公公声音更大了,几乎有点暴吼的味道。公公说:“我家从来就是这个理。你进了这个家,就得服这个理!”
婆婆一直抱着贱货倚着门框观看,此一刻也开了腔。婆婆说:“等你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给你生了孙子,你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了。做女人的就得这样。我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你是女人,你要像个女人样子。”
英芝没见过公公这种阵势,心里到底有些怯,便不敢再回嘴。心里先怒骂公公,骂完又骂婆婆,暗想道,我凭什么要跟你这辈子过得一样?我凭什么不能换一种活法?女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个屁呀。
英芝虽说一千个不情愿,却也还是跟着公公出门了。外面的风很冷,呼呼地一直能吹到人心里。果园在村外,沿着河走好几里路。河边的草都枯黄着,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冷风贴着河面,掠过枯草,嗖嗖地往脖子里钻。英芝没戴帽子,也没带围巾,为了漂亮,棉袄也是薄薄的,结果叫风这么一吹,冻得几乎想要缩成一团。英芝便在心里更加使劲地骂着公公婆婆。正骂时,走到了她和贵清曾经***过的林子,千般的往事涌上心头,她便掉转了枪口,开始骂贵清,直骂得自己心里疲惫。
要命的是果园里也没什么事,公公绕着果园转了几圈,也不搭理英芝,然后闷头剪枝。英芝插不上手,站着没事又受冻,便说:“没我事情,我到棚里去了。”公公也没说话。英芝鼻子里哼了一下,朝草棚扬长而去。
草棚平日也没人住,只是在挂果时,怕人偷窃用来守夜。因棚内无人,似乎是有狗来过,更可能是有野合的男女来过,里面乱糟糟的,恶气扑鼻。英芝走到门口,还没踏进去,就被里面的臭气呛得连退几步。英芝扭头看了看公公,公公依然低头剪枝,眼睛根本不朝这边张望。无奈的英芝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门边有一只竹帚,便只得拿了竹帚捏着鼻子走进草棚,草草地将棚里污垢清理了一下。
英芝收拾完草棚,便抱膝坐在草棚中,透过缝隙,她看着公公在远远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挥动着剪子。英芝想,原来你们带贱货是为了这样整我,是想要我给你们当长工。呸!英芝想着不禁恨恨得想要咬碎自己的牙。
三伙来找英芝时,英芝还没从果园回来。三伙环视了一下英芝婆家,觉得英芝真是吃错了药,凭了她的面孔怎么也犯不上嫁到这样的家里。贵清家毫无富裕之气。屋子已经老旧了,起码是贵清爷爷辈的,院子也有些破,墙角堆了些旧砖,仿佛准备起屋用。
英芝的婆婆抱着贱货坐在院子里。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花鼓调。三伙认出了贱货,上前打问英芝在不在。
英芝的婆婆不说英芝在否,光是盯着三伙的脸盘问。问得三伙恼了火,大声说:“知道不?英芝管我叫叔。英芝嫁给你儿子那天,是我三伙班来唱的堂。少收你家一半的钱,你搞清楚了没有?你拿我当奸夫呀。”
幸而贵清输了牌,回来拿钱,看见三伙正发脾气,才给解了围。三伙问清英芝去果园干活了,而贵清却在外面打牌,气得脸色发青,冲着贵清说:“英芝嫁给你,是你的福,你个大男人,自己一边玩儿,怎么倒让她在这天里出去干活?”
贵清忙作揖不止,说是不晓得他爹让英芝干活去了,其实这大冷天里,也没啥非干不可的活儿。
三伙懒得跟贵清多说,丢下一句话,说:“叫英芝明天早上十点到黄叶洼去,莫忘了带上台的衣服。”说完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贵清一连几天都输牌,家里一点钱都叫他送到牌桌上。眼下的几局,他又输了,欠着人家几百块债。贵清原本想找他爹妈借一点,可听三伙这一说,便改了主意。贵清知道英芝一旦出门唱台,就会赚回不少钱,还他的债务绰绰有余,立即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贵清一开心,便立即追着喊:“我家英芝可以分多少钱?”
英芝的婆婆一边冷冷道:“这个唱堂会的男将,不是个好东西,一看他的眼睛就晓得。你让英芝跟他去混,不怕他打英芝的主意?”
贵清说:“哪能呢?英芝管他叫叔。都一个村住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英芝的婆婆说:“英芝那个小骚货,人家不吃她,她还不会送上门去?”
贵清便笑了,说:“英芝是骚,可是也得跟我这样的人骚呀,再说也得找个小白脸骚骚,她犯得着骚到那个老家伙手上?”
英芝的婆婆说:“我比你晓得浪女人,也比你晓得浪男人。你这样的毛头小崽有骨架有肉劲,可是那种老家伙是有心计有软功夫的。”
贵清笑得更厉害了,说:“妈,我从来都不晓得你还蛮有水平的哩。”
贵清正笑得欢时,英芝回来了。英芝听到贵清的快意大笑,想到自己天寒地冻着出门干活,一股怒火恨不能立即喷到他脸上。贵清见英芝进屋,没等她开口发火,便欢啸一声冲上前,用一种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说:“英芝呀英芝,我的财神爷爷,你终于回来了。三伙叔来找你啦!”
英芝正垮着脸想要发火,一听三伙来找过她,想要发出的脾气倏然间消失。英芝忙问:“三伙叔有没有说找我做么事?”
贵清说:“当然说了。他让你明天早上十点直接去黄叶洼。肯定是让你去三伙班唱堂会。你得跟他把价谈好。”
英芝惊喜万分:“真的?明天就去唱?”
贵清说:“我哄你做什么?今天你早点睡,明天唱起来有精神。我头一个支持你。”
英芝知道他的用意,眼睛一翻,说:“你以为我挣下的钱会给你去打牌?我劝你莫做这个秋梦!”
贵清不敢回嘴,怕惹翻了英芝自己果真是一分钱好处都没有。忙痞着脸笑道:“我不做,坚决不做。我连春梦夏梦冬梦都不做。”贵清说时想,到时候家里有了钱,你还能不替我还债?我是你的一家之主,就是你的主人。而你只不过是我的女人。连你人都归了我,你的钱还能不归我?这么想着,贵清心里十分踏实。
虽然干了一天的活,肚子里憋了一肚子气,可英芝心情还是十分愉快。她也不想跟贵清弄得太僵,因为出去唱堂会,还必须靠贵清支持。晚上,她也就心平气和地应付贵清的纠缠。当贵清呼呼地睡着之后,英芝突然觉得,今晚是她嫁来老庙村后心情最平静的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