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落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5
|本章字节:8938字
归隐南山,采菊东篱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晋·陶渊明
又是菊开的季节,一个萧索的季节,却又是令人眷念的季节。许多人对于秋天都是情难自禁,这个季节的红叶,会酝酿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和美丽。这个季节的霜菊,会带给人一种至性天然的淡泊和从容。我印象中的菊,该是开在疏篱之畔,清瘦的枝,宽容的叶,细致的花瓣,隐藏着稚嫩的蕾,是那么的淡雅而素净。都说迎霜开放,孤标傲世,是菊花坚忍耐寒的品质。而我总觉得菊是一个痴守爱情的女子,被不守誓约的人耽误,枉教流年漂洗了青春容颜。
人说,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的化身,看到菊花,令我想起两千多年前陶公咏菊、白衣送酒的故事。那么遥远的年岁,其实不过是一朵菊花开合的瞬间,你闭上眼,一切还停留在昨天。菊花是陶渊明的知己,在多风多雨的魏晋时空,成了他一生的归宿。我的前世,一定不和菊花有关,但是秋天的情劫,也足以给我致命一击。其实,无论是哪个季节,我们都逃不过风月这场情债,以为可以安静地生活,却不知光阴一直逼迫我们逐流。
每当我在秋季将一枚刚刚拾起的红叶夹在书页中时,以为这样就可以令它沉睡,以为这样就是安放了自己的心。实则不是,待到有一天盘点数年来的心情,只不过发觉,关于秋天的记忆,秋天的柔情,要比别的季节多些而已。而我们一如既往的清贫,许是因为所有的相逢都是萍聚,所以就算行走在阡陌纵横的人世间,拥有的也只是清风瘦月的心情。
无论你是否是一个懂得历史的人,都知道,在魏晋有一场玄风,弥漫了整个天空。玄,玄妙、幽远,神秘深奥,缥缈难捉。玄风,与道家相关,道则是表达一种清净无为的思想。但我总觉得,玄,玄机,玄理,与禅学亦是相通。陶渊明隐居南山、采菊东篱、散漫林泉、置身田园,梦着洁净的桃花园,一则是因为现实所迫,再则是他心灵所神往的皈依。倘若他在官场如意,仕途顺畅,或许他对菊花的偏爱,对淡泊的向往,会有所减轻。
陶渊明一生几仕几隐,是因为他一直处于矛盾中。多年以后,当他彻底回归田园,想起曾经矛盾地抉择,搜索记忆中几度浮沉的转变,自己都会惊讶,处身在这样没有车马喧嚣的幽境,为什么还会落入尘网三十年?千缠百绕的尘网,到底捆缚过他的灵魂没有?他说,心远地自偏。世间万象皆由心生,心静,则境自宁。若是真的放下名利之心,纵然身处闹市,亦如同结庐在山林。
言虽如此,但陶渊明还是归隐在南山,东篱种菊,庭前把酒。虽不是桃源里为避战祸而隐居,却亦是一种对无法掌控的现世所作出的逃避。人生有如泡茶,你不能把一壶好茶泡出清雅的芬芳,浓郁的醇香,莫如让杯里永远装着一杯白水。陶渊明最终远离仕途,意味着割舍繁华,选择清贫,选择了南山。就如同将一盆温室的菊花,移栽到竹篱,虽然失去了温暖,却也免去被修剪的命运。从来只有金丝雀羡慕飞鸟的自由自在,却没有飞鸟羡慕金丝雀的养尊处优。名利也许真的很有诱惑力,却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
陶渊明要不起,他如同倦鸟迷途知返,在月落之前回到老旧的巢穴,只求安稳度日。好比一个走入迷途的罪人,在深山禅林偶闻钟声,被悠远的禅境度化,就那么不顾一切,甘愿放下执手多年的屠刀,低下倔强的头颅,跪求于佛的脚下。我们认为绝非可能的事,往往只需要一个刹那,就将结局更改。这就是脆弱的人性,禁不起丝毫的感动,我们被征服之后,连理由都无从寻找。我也是在这首诗中,恍然明白,陶渊明用一生的执著,抗拒不了一朵菊花的清淡。
是菊花给了他真意,给了他归宿。在某个烟雾缭绕的晨晓,他突然方寸大乱,发觉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茫。当一朵染霜含露的菊花,开在柴门小院边,他终于懂得,自己的前世是一种叫做菊花的植物。多美的缘分,带着清宁的禅意,隐约地绽放在南山,悠然自在。若是早些醒悟,也不必在尘网挣扎多年,也不必辜负菊花的深情厚意。可佛家信缘,缘分未来临之时,天地玄冥,缘分到时,则乾坤清朗。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道理,非要你穷尽所有去分解。就像一个谜,你明明知晓答案,却非要你经历那个繁复的过程,才肯揭晓最后的谜底。我们喜欢把情缘归结给露水,把名利托付给纸砚,把隐世放逐在山林。一切的前因,都有相应的结果,看似懵懂的人生旅程,却不容许有任何的差错。陶渊明选择归隐南山,菊花作伴,诗酒逸兴,绝非盲目的依从。没有什么比无尽的漂泊后,找到归宿更令人安心。如果他承认过往是迷途,那么现在的南山将是此生真正的魂梦所系。
陶渊明在隐逸南山时,他清歌长林,孤啸山水,或采菊东篱,或垂钓于溪畔云涯,或荷锄于田埂阡陌。可他终究是和佛有缘的,他时常携一束菊花,去庐山东林寺寻访慧远大师。在一起对弈参禅,煮茶悟道,漫游于莲花清境,不累于外物。留下了虎溪三笑的故事,也给世人带来无以言说的淡泊和宁静的闲隐之趣。我们心中的陶渊明,在梦里筑了一座桃源,那里没有纷乱的人流,连飞鸟偶然误入其间,都不愿归还尘间。他应该常流连于山林古刹,诵读经卷;他应该啸傲于柴门篱前,醉酒吟诗;他应该采菊于南山之巅,寄兴高秋。
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做一个清净的人,一苇渡江就可以抵挡人世的沧浪。陶渊明在南山修篱筑巢,从此南山成了庸庸世人所神往的地方。其实这里很简陋,只是能够以最近的距离和大自然拥抱。一年四季,花木遵诺而生,守约而死。又是秋深,草木皆枯,唯有菊花,枕着秋霜开在东篱,不招摇,不妩媚,安逸而素淡。
没有禅意的开始,亦无须禅深的结局。可我知道,每个人都愿意去一次南山,折一束霜菊,住一夜柴门,之后回到烟火世俗,看尽春花秋月,经历生老病死……
山穷水尽,坐看云起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唐·王维
你是否有过,因为一章字、一幅画、一首歌,或是其他,对某个未曾谋面的人,而心生牵念?也许你并不想记挂,可一份感动已经碰触了心弦,迫使你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甚至在梦里还有过几次邂逅,可尽管如此,你还是不敢轻易打扰。因为,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梦着就好,倘若贸然去唤醒,不但惊扰了别人的平静,更且搅乱了自己的安宁。
也曾想过,剪一段梦中的记忆,织一件缘分的衣裳。只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缘分,都恰如心意。就像一件你心爱的衣裳,穿在身上未必合身,可命运不是量体裁衣,它不能顺应你的时候,就只好容忍它。有时候,选择与寂寞为伍,让偶起波澜的心,渐渐地转至一泓清澈而明净的水,也算是修炼到某种禅境了。都说寂寞是情至深处而生出的一种怅惘,一个爱上寂寞的人,或许会厌倦风霜的世情,但是绝不会逃避自然山水。我们应当相信,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对营营名利视而不见,却为山林的一朵无名野花,而心动不已。
每当被情缘所缚,就会想起王维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代的诗僧数不胜数,诗佛却唯独只有王摩诘。许多人对他的喜爱,皆是因了他的诗境,可以在瞬间将你带离纷扰的世俗,给山穷水尽的人,寻找到柳暗花明的转机。有人说他是消极的,禁不起贬谪的落拓,就背着行囊,逃离到终南山,做起了佛前的一粒芥子。在寂静的山林弹琴长啸,一任青苔慢慢地爬满自己的衣襟,那个如花的大唐盛世,仿佛已成了前世的回眸和错肩。
十年寒灯,江湖夜雨,王维选择步入山林,不是仓促而茫然的。若不是经过朝堂变乱、笙歌逝尽的世情落寞,经过漫长深秋的萧索和苍凉,他也不会那般决然地转身。也曾深情地吟咏过《相思》,在千年前的唐朝种下一颗红豆,每个中了情花之毒的人,都想要摘一颗红豆,用来自解。弱水三千,最终他还是要了寂寞山林,只有山林才可以将他彻底地带离繁芜尘世。他是真的倦了,行至水穷处,坐了下来,漫看天边云卷云舒。曾经的大悲大喜,刹那间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情,因为他觉得世无可恋。
很多人都想知道,佛到底是无情还是深情。若是无情,他又偏偏要爱众生,若说深情,他却不为凡尘的情爱而动心。或许佛的无情,是深情的凝聚,佛的深情,又需要无情来释怀。王维是深情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老的时候,他会对寂寞这样情有独钟。山水是寂寞的,无论世事经历了多少沧桑变迁,它们一如既往地保持无言。王维爱的就是这种无言,用心灵去交流,让他觉得宁静踏实,没有伤害,不需要背负任何的孽债。
那个值得追忆的大唐盛世就在眼前骤然消失,他曾经用心追求过的名利,此刻在山林中换一草一木都不行。在这里,功名连一粒尘埃的价值都没有,我们总说世俗太现实,然而山林亦是如此。倘若我们将一颗世故的心带进来,这里的一切生灵,都会将你我拒之门外。缘分是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你欢我爱,才是有缘有份。一个人的心动,无法到花开到极致,任你用怎样的深情浇灌、呵护,它还是会夭折。王维懂得,所以他割舍了人间的相思,只和水说话,只和云参禅。
山中的岁月过得特别地快,闪若流星,转眼已不知是几度花开花落。山中的岁月又似乎特别的漫长,这里的花草树木,并无丝毫的更改。以为离尘太久,心会渐渐老去,岂知生命的琴弦却越弹越亮,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洁净的光芒。在世间绕了千千的心结,被明月清风轻而易举就打开。这就是王维和山水的缘,一种禅缘,让人心生羡慕和遐想。虽说每个人伸手就能触摸到清风,抬眉就可见白云,静坐可以听闻流水,假使你没有一颗宁静的心,是无法与自然万物有深刻地交谈的。王维做到了,是因为他和喧闹相离,与寂寞相爱。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梦里最多的是远离尘世,在明山秀水处闲居。抚琴作画,静坐参禅,一任流年似水,我又是否老去红颜。有人说过,待到老时,就陪我去山里住下。不是承诺,更不是誓言,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我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愿意相信,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也该是一个向往宁静的人。只是这世间有许多这样的人,被命运牵着走,无法自在呼吸。所以就连应诺一个人,也说得那么含糊,而谁又肯为一句没有期限的话语,痴心守候?
在不能如愿以偿的日子里,我总是被王维的诗句感动得不知所措,那是因为我也爱极了寂寞,山的寂寞,水的寂寞,禅的寂寞。我愿意看着一个临着水畔的老者,坐看云起,或垂竿闲钓,一溪流淌的水。明知道钓钩上一无所有,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坐钓一份闲逸。我曾对人说过,人生的大美是简洁,所谓的简洁、纯粹,不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那双明澈的眼神;真正的纯粹,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他尝过人生百味,到最后,淡饭清茶足以。他的心,将所有的复杂都过滤干净,所剩的,就只有纯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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