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均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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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央视因为下面各单位违规用人,频频被人起诉,吃官司,再加上国家出台《劳动法》,为了规避这类不必要的风险,于是全台采取措施清理各个部门各个栏目不合规范雇用的人员,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其实,在我看来,这完全是由于央视发展的速度太快,而用工制度和机制相对滞后所造成的。在这之前,央视的员工有很多种,有正式职工,像我这样的;有台聘的,电视台以一级单位来聘用你;还有所谓的企聘,跟央视有关系的,或央视下属的一些企业,来聘用你,再把你借调给央视做记者编辑;还有部聘,就是一个部门,比如新闻评论部,自己有个人事的小档案,把你聘了,自己给你发工资;还有所谓的“黑工”,很多热血青年和对电视有识之士,甘愿舍家抛业,不图任何东西,就要从事电视这个工作。还有一批流水般不断在换的实习人员。
如此混乱的用人制度,自然会给央视这样一个国家事业单位,带来很大的麻烦。以前在央视干过的员工,离开后反过来起诉央视,说你当时没有按国家的《劳动合同法》来给我付报酬,买保险,央视作为一级法人代表,应该赔偿。人家还有各种各样的证据,拿出来展示,所以央视输了官司。经历了这次之后,央视痛下决心干脆裁人,终止这种不合规范的用人方法,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但是对于当时因为各种原因,正在电视台打拼的成百上千的年轻人来说,却太过突然和无情。
我们正酝酿着准备全部搬进“大裤衩”(央视新大楼)。前不久,我们被分期分批地组织到这个新大楼去学习。因为这栋大楼太大也太复杂,机关重重,据说光电梯就有将近100部。大楼里各种各样的门,为了防火防盗,很多门是单向的,出去了就没办法再回来。据说已经出现有人被困到楼里面,出不来呼救的情况。所以我们的相关部门决定,对全台人员进行一次非常系统的、细致入微的搬新台培训。
我们被告知,央视新大楼创造许多世界第一、第二。比如,大楼建筑用钢材量仅次于美国的五角大楼,是世界第二。还有,这栋大楼的网络宽带速度是八亿兆。当时我就在群里发了一个微信,问真的假的。有同事马上回答说,是真的,但是这个要减掉很多卫星传送需要的带宽和流量之后,再摊到近万名届时在这栋大楼里上班的员工头上,大概还不如普通手机蜂窝数据的速度,很有可能到时候也会非常拥堵。
作为一家电视媒体,央视是个巨无霸,是一艘航空母舰。我们每一个人就是这条大船上的一员。在这里,我们很多人收获了名和利,我们理应心存感恩。这些年,央视在曲折中前行,走过了一帆风顺,也走过了坎坷转弯,我们作为其中的一员,有时也跟着顺风顺水,但也难免有着急困惑的时候。历史和理智告诉我们,任何的航程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路程中会有人来,也会有人离开。对于我们这些还在这条大船上的人来说,我们该做的应当是,竭尽全力避免它触礁,使它成为一艘不沉的航母,载着我们一路前行。
7水均益上哪儿去了?
2009年的一个早上,我闯进刚上任不久的焦利台长的办公室,希望说服他同意保留《高端访问》栏目。
当时焦台长到中央电视台上任还不到一个礼拜,我听到风声,说台里要取消《高端访问》这个栏目。其实这个动议,在焦台长到来之前,台里的编委会已经在议论了,因为有人提出,《高端访问》播出的内容没有多大新闻性,建议先把这个栏目从央视一套撤出。但是从一套撤了之后,正在改版的新闻频道又没有时段安排这个栏目播出,于是两边都没了《高端访问》的位置。有人提出,干脆直接撤销《高端访问》。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非常着急,想了一晚上该怎么办。倒不是说我患得患失,在意这一亩三分地被拿走,而是认为,撤销《高端访问》对中央电视台将是个巨大的损失。
《高端访问》是2004年按照当时新闻中心主任李挺的创意开办的,栏目名称也是李挺主任亲自想出来的。这是一档大型人物专访栏目,主要以采访外国政要、国际风云人物和当今世界各领域的精英人士为主,每期45分钟,每周日在央视一套播出,我担任栏目的制片人和主持人。从2004年创办以来,《高端访问》专访了近300位国际高端人物,在观众中有很好的口碑,影响也很大。
当时,北京的各国驻华使馆,几乎没有不知道央视有个《高端访问》栏目的,很多国家的领导人访华前,该国大使馆都会主动联系我们,希望我对他们的领导人做一次专访,这其中包括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潘基文,英国首相布莱尔、布朗,美国总统卡特、国务卿基辛格,德国总理施罗德,俄罗斯总统普京、梅德韦杰夫,法国总统希拉克,巴西总统卢拉等等。
几年下来,《高端访问》摸索出了一套高效科学的运作模式,也培养出了一支专业的团队,栏目虽然不像《新闻联播》《焦点访谈》那样家喻户晓,但也拥有一批高素质的观众群体,并且在业界享有不错的美誉度。当然,我本人也因此被冠以专访外国领导人的“专业户”、中国的“拉里·金”(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着名访谈节目主持人)。毫不夸张地说,那时《高端访问》已经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一个独特品牌。
就在这个时候,台里传来栏目要被撤销的噩耗,我焦虑不堪,决定越级“上访”,找央视最高领导,做“垂死一搏”。
怎么说我也是央视“老人”、资深主持人吧,所以,台长秘书很给面子,没有阻拦我,我很顺利地见到了焦利台长,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他。
我开门见山对焦利台长说:“《高端访问》不能撤,撤了对中央电视台来讲是一个损失。这是我们很有价值的一个平台,可能收视率不是很理想,可能新闻性、动态性不是很强,但是这是咱们中央电视台将来做国际大台拿得出手的一个品牌。况且我作为这样一个栏目的主持人,已经凭借它积累了很丰厚的资源,这个资源将来还是可以为电视台所用,不能这么简单地把栏目撤了。”
我一口气差不多讲了20分钟。我对焦利台长说,我不同意《高端访问》没有新闻性的说法。央视的新闻节目用不着每一天每一档,都得是爆炸性的动态新闻。即便新闻人物的采访也不能想当然。比如今天朝鲜闹腾了点什么事,你就非要当天采访到金正恩;明天维基解密的阿桑奇爆出什么秘密,你立马就要跟他面对面连线。以今天中央电视台在国际舆论的地位来讲,我们还做不到。
但是,央视记者任何时候采访到某国领导人,它本身就有新闻价值。比如,我采访了法国总统,可能是我一个礼拜前采访的,或许采访播出时没在新闻爆发点上。但是作为央视这样一个平台,我们面对法国总统,听他谈对中法关系的评价,对欧洲与法国关系的看法,这中间可能会涉及到对前一阵子比较热门的光伏产品的态度,法国对台湾出售武器的态度,法国解除对中国军售的制裁等等。实际上,这些本身就具有新闻价值,怎么就不是新闻了呢?我甚至反问焦利台长,从“9·11”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但在这十年里,你任何时候能采访到本·拉登都是新闻,不是吗?
我还说道,我们做电视、做新闻,不能急功近利,短视决断。人家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一档《拉里·金》专访栏目一做就是30年,最后是因为主持人老得不行了,才换人换名字的,但就是那样栏目也没撤销。
听我讲完,焦利台长考虑了一下,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之前台里已经有了初步意见,这样吧,你再找一下你们具体部门的领导,就说我的意思,《高端访问》这个栏目形态先不要撤,还是保留。你们还是继续做,当然节目样态上可以改革一下,让它变得更新闻一点,更电视化一些。”我如释重负,当即将台长的意见转达给新闻中心主管领导。
然而,后来我接到的具体指示却是,《高端访问》节目代码(相当于栏目番号)取消,采访依然可以做,但不定期在新闻频道中我主持的另一档日常栏目《环球视线》中播出。我明白,这就意味着这个栏目不存在了,尽管我还可以专访外国元首,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阵地都没了,说是专访,其实充其量就是一条长一点的新闻报道,容量、分量、影响力大相径庭。
后来的事实证明,《高端访问》被撤销确实是个很大的损失。当初和我们竞争的主要有两家类似的栏目,凤凰卫视阮次山的《风云对话》和杨澜的《杨澜访谈录》,而我们由于凭借国家台的优势和自身的专业性,总是能占到上风。《高端访问》撤出后,实际上等于给这两家让出了市场,很多高端人物转向了他们。
到现在为止,时常还有使馆或者外交部的部门找我说,我们的总统要来中国,你是不是做一次专访?我只能说,对不起,《高端访问》这个栏目没有了。对方问,那你还做吗?我说,还做,但是,是在《环球视线》里不定期地播出。往往,对方就会犹豫、退缩。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前不久韩国的新任总统朴槿惠要来中国,我们跟韩国使馆联系对她进行采访,韩国使馆经过商量之后回复我们:虽然你本人很有资历,但是因为没有一个正式固定播出的平台,我们觉得效果可能未必好,所以我们还是决定接受别的栏目采访。像这样的事,这些年越来越多,每每都让我感到痛心不已。
我从1993年进入中央电视台,做《东方时空》和《焦点访谈》的记者、主持人。2000年《东方时空》改版,成立了《世界》栏目组,我被任命为《世界》栏目的制片人兼主持人,2003年又有了《国际观察》栏目,2004年又有了《高端访问》,2006年又有了《360?啊罚·009年又有了现在的《环球视线》。这二十年里起起落落,我经历了这么多栏目,每隔三五年就是一个旧栏目逝去,一个新栏目诞生。每一次这种经历都会是一次阵痛。
我曾经听老前辈们说,在中央电视台,一个栏目火不了太长时间,一般五年,最多十年,也就到头了。像最早的《正大综艺》,火成那样,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当然,这里说的大多是专题性和文艺性的节目。作为新闻节目而言,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每天都不一样,大不了就是换一个名称,大不了今天叫“子夜”,明天叫“午夜”,后天叫“深夜”,换汤不换药,重在新闻本身。但是最近这十年,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似乎进入了一个怪圈。一个栏目办上一段时间,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停掉。有时候是因为大环境改变了,就随之发生了变化;有时候又因为收视率不好,被要求改版、整顿直至停播;也有的时候是潮流变了,口味变了(不一定是观众口味变了),所以被调整。
《世界》栏目的诞生,是因为《东方时空》被认为已经落伍,需要破旧立新。前《东方时空》的制片人之一时间,调头成立了一个东方时空工作室,改版了《东方时空》,并应运而生了一些子栏目,《世界》就是其中一个。我当时担任了《世界》栏目的制片人工作,《世界》是一档周播的专题节目,主要总结一周来世界范围内一些重大有意思的事,有点像现在康辉主持的《世界周刊》。
干了两年,东方时空工作室因故被撤销了,《东方时空》又被改版了,《世界》也就没法存在了。于是,我们又重打鼓另开张,开办了《国际观察》,一度也办得非常好,很火,收视率比现在四套的《今日关注》还要好。我们那时用了很多新手法,越洋采访,双视窗,包括现在的三视窗,主持人在中间,两边是嘉宾,同时连线两路甚至三路的记者。《国际观察》是当时央视新闻节目第一个以直播形式播出的新闻专栏,那时我们经常报道的是一些突发事件,反应迅速,反响也很好。后来我们又开办了《高端访问》,也是很受欢迎。
《高端访问》被撤销之后,虽然我还在主持《环球视线》,但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声音:“水均益去哪儿了?”甚至有人怀疑我是不是被央视“封杀”了,或者辞职不干了。
其实,我还在央视,还在主持台上,只不过,仅仅隔三岔五晚上十点半在新闻频道露一脸。我倒没有想混日子,遇到重大新闻、突发事件还会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就像2013年年初的伊拉克战争十周年报道一样。但就像白岩松写陈虻那样,这些年,我的热情和沸腾“变现的越来越少,郁积的越来越多”。我也时常反省自己,是不是老了,当年的激情不在了,贪图安逸了?对于一个到了知天命年纪的人来说,这可能是难免的。但内心里,我一直保留着二十年前怀有的那个愿望——干新闻一直干到老!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
这些年电视台内部动荡不断,我理解这是成熟过程中必然伴有的阵痛。但我个人感觉,这些阵痛未免显得过于频繁。很多突如其来的变化,今天东一榔头,明天西一棒子,让我们作为基层的一分子无所适从。今天是“国际大台”,明天又要“新闻立台”;一阵子要锐意创新,追求前卫,一阵子要严守底线狠抓导向,再一阵子又来了末尾淘汰,惟“收视率”至上。
我不认为收视率一定是万恶之源,但它充其量只能作为一个参考。这些年来,收视率就有点像中国各地的gdp指标,让央视的很多栏目畸形发展,也让很多制片人和编辑记者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因为如果收视率不达标,过不了多久,栏目就要整改,整改了还不达标,就要被取消。这也造成了一些优秀栏目的下马,其中就包括崔永元的栏目。
在我看来,收视率本身没有问题,因为毕竟它是一个硬指标,达到指标,自然表明这个栏目的状态不错。任何一个单位都要奖勤罚劣,也要鼓励先进,无可厚非。但是,收视率的考评,一定要有科学的方法和衡量标准,而不是简单地“一刀切”。
现在的央视频道繁多,我都数不清楚有多少个,反正几十个频道是有的,加上公共的、收费的和有线的,各个频道的栏目就更不计其数了。我估计央视内部人都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栏目。这些栏目千差万别,有各自的播出时段,有不同的观众群体,节目形态的本身,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如果仅靠一个千篇一律的尺度,是没有办法科学、合理和公平地衡量一个栏目的。
据我所知,央视的收视率依据,是一个叫作索福瑞的法国公司所做的调查,样本采集以及收视分析,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不科学性。首先,我们的样本最早也就千把个,后来扩展到了几千个。我不是搞统计学的,但我粗浅地调研一下,发现国外的盖洛普这样的调查机构,他们的样本不会这么少。作为堂堂的中央电视台,面对上亿观众,样本只有区区的四五千个,而且地区、城乡分布不尽合理,所反映数据的科学性和可靠性就存疑。其次,索福瑞的模板据说至少是50年前的模板,就是所谓的“一家一屏”,而今天中国人收看电视的方式早已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不仅是一家多屏,更是多屏幕多渠道,手机网络连电梯间都可以收看电视,50年前的模板,如何来反映这种变化和多样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