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溪水无心(2)

作者:陆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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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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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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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98字

昆冈


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罢。


阿明


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


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罢。


阿明


你也就来罢?


昆冈


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


昆冈!


昆冈


(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


快来吃饭罢,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


来了,娘。


第二幕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你怎么知道?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又是他,又是他!



谁呀?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问他什么?



问他——几时下雨。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回顾乙)这怎么的?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什么?


甲乙


(同)哪天下雨?



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


(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他说什么了?



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得,你也少说话。



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咳!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她要你——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么主意?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什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师父!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是谁呀?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就是她。



她怎么了?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甚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什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她是谁?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把她赶了去。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您该替阿明想想。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呒,还是的!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师父!



怎么了?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可是——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那是她的生性。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听,这是什么?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起立)喔,是她!



是谁?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么?



(起立)喔,李嫂子。



(微愠)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是他。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好您了,李嫂。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么?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多谢您了,卞爷!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什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师父,还是我去。



(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