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智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5542字
一连两天了,中村和下村交菜的数量明显不足,地里应该干的活也不能完成,王良和李山梁仔细了解,才知道是人员减少的缘故。下村李龙水老汉、李安亭家女人还有另外三四个人都没有上工。人到哪里去了?王良顺藤摸瓜,找到李安亭家。他下地还没有回来,王良立在他家院子里等他。四周很静,王良的耳边不觉又响起那“咚──咚──咚咚”声。李永旺家就在这附近。王良为驱赶恐惧,走过去,瞅着那只破蜂窝,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李秀秀细眉细眼的模样,想起那天牛庄的事和李秀秀的处境,又想起李江玉老师和许多事情……忽然李安亭在背后叫一声“王组长”。他回来了,他女人还没有回来。李安亭这人老实,王良只两三句话便问出底细来。原来李安亭女人昨天出隘口,在铁路边上拾到一包鸡骨头,上面还有没啃净的肉,他们用它煮了一沙锅汤,吃得好香。今天一早这女人又去了,午饭也没吃,到现在还不回来。不是李安亭女人头一个去干这事,都在传说,牛庄有个人前那天往铁路旁的地里送粪,眼见一包东西甩在他面前,是一包圆圆的白白的小洋点心,有四五只整个的,半只咬过的,还有些碎皮,一家人吃得好开心。话一传开,人们都去铁路上寻找,活也不干了。李家沟里是李安亭女人跟李龙水老汉先知道,他们领上几户人昨天赶去,有收获,今天去的人就更多了。
晚饭后在队里开了个碰头会。李山梁拿出一份县里发的文件来,那上面说,近一个月来,不断有人因拣吃火车上抛弃的食物而中毒,有一个公社已出现死亡,让各村各队设法制止。同时,地里活干不出,食堂野菜收不到,长此以往是绝对不行的。李江玉建议紧急召开全队队员大会,向大家讲明情况,再去一家家劝说。薛永革认为这样做法不必要,讲什么道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山梁说,情况很紧急,开全队大会来不及了。最后决定王良和李山梁两个明天早上去隘口立着,一个个劝阻。薛永革吩咐,从明天起,谁去拾东西,就不准在食堂领饭。
第二天一早,王良便去立在下村边上等李山梁过来。他面前是一座高高兀立的黄土峰,望着它那颓败朽垮的形状,王良想,它本来是想要刺破青天的,但却因自身的松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显得这么可怜。再望一望它,王良又觉得这座坍塌的土山似乎想要和远处那两座美丽的***峰比个高低,心里更是可怜它自不量力。王良正看得发呆,李龙水老汉走过来对他说,李明贵个狗日的,一早起来就把个女人又踢又打。王良心疼秋眉嫂,非得回去看看。他到家时,李明贵已经走开,秋眉嫂提着篮子正走出院外,她是因为叫李明贵不要随人家去铁路边拾东西才挨打的。
“明贵人呢?”“见你回来,从后坡上溜了。”“你”
“不要紧,没打伤。”秋眉嫂说罢便低泣着走开了。几步以后,她回头对王良说一句:“王组长,你要去隘口就快去,人家天一亮就都走啦!”
王良转回村口,李龙水已经不见,原来这老汉是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到达铁路边,李山梁叫王良朝东去找,他朝西,西边是东驿站,那边人会多些。
这一段路基很高,王良爬上去站在两条铁轨中,才看见路的两侧。远远望去,有几十人守候在两三百公尺长的一段路边。人都立在路北一条沿着铁道路基的小路上,靠近李家沟的一边没有路,难以立足,因此没有人。他们都在等待驰过的列车抛下东西来。王良刚刚从铁轨上爬下去站在那条小路上,轰隆隆的声音便响起来。文明的巨龙又如利剑一般劈开莽莽的蒙昧,给这几十个饥饿的山民带来希望了。那些人个个都仰起头来,嘴不自觉地张大着。等列车呼啸而过,轰响声消失在远方,王良的面前和周围更加寂静凄凉。车上只飘下来几张纸片,掷下一只破瓶子,几个饥饿的人连忙朝一片纸追去。那是一只面包袋,里面可能还有点碎屑,那个抢到手的男人撕开它贪婪地在舔。在列车消失后的寂静中,王良继续向前走。他找不到李家沟的人,这里大约是牛庄的势力范围,全是他们的人。又走了几十公尺,王良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是李安亭的老婆。“安亭嫂子!”王良高喊一声向她走去,这女人听见声音也迎王良走过来。这时又一列客车如利剑一般远远劈来,正隆隆驰近,这女人顾不得跟王良讲话,张大着嘴仰面立定了。
正巧,一个纸包掷在这女人脚下。不等她弯腰,被身边一个牛庄的女人拾去了。李安亭女人毫不示弱,一把抢过,两个人便厮打起来。列车已经远远驰走,她们仍扭在一起不能分开。王良急忙奔去,一边喊叫李安亭女人“不要打架”。那牛庄的女人以为王良是李安亭女人的后援,松手逃走了。头发蓬乱的李安亭女人,手里紧紧捏住那包有些水渍的东西,胆怯地望着王良这个干部。见王良并没有斥骂她的意思,这才打开纸包,看是什么。这是一包果皮和果核,好像是鸡血李一类的水果,那皮是紫色的。她立即把那些紫色的皮往嘴里填。这女人顺从地跟王良往回走,边走边吃。她说东边再没有李家沟的人,就她一个朝这头来。王良本想劝她不要吃那些肮脏的果皮,但是说不出口,只好任随她去。李安亭女人吃光了那一包东西,像是很满意今天的战果,脸上还有一种好似感激王良支援的笑意。这女人平时不说什么话,今天也仍然不肯开口。她走在王良身边,不敢靠近他。王良斜过眼去观察她,这女人身材比李七姑矮小些,年龄相仿,但她比李七姑要衰老得多。透过脸上的污垢看见,她眼角上满是皱纹,胸部凹陷,八字形的脚,走路一扭一扭,十分难看。她两条饥饿的腿移动得很慢,王良只得放慢步子配合她。王良本来想借机跟这女人谈一谈李秀秀的事,想让她作为母亲给李秀秀一点温暖的慰藉,但他马上想到,眼前这女人,跟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女人一样,整个身子和灵魂,都还埋在这片土地上的厚厚的黄土里,要她去关心李秀秀,怕是不可能的。她只知道她肚子饿,并不知道自己头脑也饿。她恐怕只能这样在愚昧中生,在愚昧中活,在愚昧中死去。虽然她作为一个人,在自然本性上未必不是聪明善良的。王良眼望着这个女人,心中不禁想:如果每一个像这个女人这样的普通中国人都能够在精神上得到解放,能够认识自己并且发展自己生命的潜力,我们的祖国早就繁荣富强了,可惜现在还不能这样……为打破沉默,王良说:“把那纸和核儿掷掉吧。”
“不,核儿留着,拿回去砸开,仁子给老汉吃。”这女人并没有只顾自己不顾她的丈夫。
他们翻过路基往回走,快走到沟口时,见李山梁背上背着一个娃娃,身后带领着十来个一声不响的人也回来了。队伍里有李龙水,但是没有李明贵,他溜到东驿去了。走近一看,秀贞嫂子也在这个队伍里,她跟在李山梁身后,背着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李山梁背的是他们的大儿子。夫妻两人忽然开始大声地争吵,见到王良他们也没有中止。
这一行十多个人,在这一对背着孩子互相责骂着的夫妻的引导下走进那黄土的隘口。这天好像除了李安亭女人外,别人都没有什么收获,都垂头丧气的,也都很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