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智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8692字
回村时,李山梁拥着疲惫不堪的李树旺走在前面,秀贞嫂为他们扛着两把铁锹,还抱着一堆没用完的绳索,紧跟在他们身后。王良和李江玉二人隔着十来公尺,王良实在走不动了,李江玉有意慢慢走,陪伴着他。已经刮起的晚风让他汗湿的内衣凉凉地贴在脊背上,肚子饿得眼花心慌。但是看看大家,王良咬着牙毫无怨尤地走着。这时,李江玉诗兴又发作了,他说:
“老王,作首诗怎么样?”王良累得连话都说不动了,更没有力气作诗。他转过头去听李江玉说。“我有前两句了,你来接两句:‘半个孩儿一个娘,黄土坡上耐凄凉。’你再接两句!”
王良便顺口说:“‘留得树旺青山在,他年日月胜天堂。’怎么样?”李江玉对王良这两句很不满意,他说:“你呀你,尽说些克里空的话。还是我来。就照你的改吧:‘留得树旺孤身在,他年有人祭祠堂。’怎么样?”王良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江玉马上又说:
“我看你呀,还是少说些天堂之类的空话,多操心点人间的实事吧!”王良接受李江玉对自己的批评,他为自己的华而不实而羞愧。同时,李江玉的这两句诗提醒王良想到,必须保住李树旺,不然,又会多一个绝户。王良立即走上前去对李山梁也是对李树旺说:
“山梁,我就住树旺这里吧,不去薛组长那间屋了,反正树旺这里炕空着。”他们二人都同意,秀贞嫂还说:“王组长愿意,不是正好嘛。”就这样定了。王良的行李还在李树旺家,只请李山梁向薛组长汇报一下就是了。
进了李树旺家的门,他们让李树旺马上去躺下,秀贞嫂去烧炕,烧水。李七姑送来晚饭,她给王良和李树旺烙了两个半斤重的净面饼。李山梁见王良有些为难,马上说:“吃吧,吃吧,你交粮票和钱就行了,不会犯错误的。叫树旺也吃上,今天累了。”停了停,他又说,“树旺的一份粮和钱七姑给垫上了。”
李山梁他们四人去了。他们临走时,王良请李山梁告诉薛组长,他要在上村留几天,熟悉一下情况,这几天不去汇报工作了。他们走后,王良一边啃面饼,一边给李树旺端上一碗水,也送上面饼去,李树旺只喝了水,却伸手把饼子推在一边,说一句:
“吃不下啊。老王!”又说,“你累了,吃完快些睡吧!”王良便当真躺下去,不知不觉进入甜甜的睡乡。梦里好像有人在打他,打得他浑身酸痛。天亮时他醒过来,借着晨曦,转身去看李树旺,只见李树旺仰面朝天,两眼圆睁,望着屋顶。大约他一夜也没有入睡。王良连忙起身,从水窖里吊上一罐水,烧开了端给李树旺一碗。李树旺喝了,但仍然躺着,像是爬不起来了。王良把昨夜的面饼递到他嘴边,劝他一定要吃点东西,不要作践自己。李树旺两眼盯着王良,过了好一阵子,长叹一声,接过去,吃起来,王良这才放了心。
昨夜王良打开行李拉出被子便睡了,今早才发现,在他的衣服里,裹着那袋炒面和那只小小的红麻线扎花的高粱穗子炕笤帚,这当然是秋眉嫂给他放进来的。这小笤帚让王良深深的感动。他不禁低声说:秋眉嫂啊,秋眉嫂,你的一颗心我懂了!
这点炒面让王良非常内疚,他曾经怕李明贵和秋眉嫂看见,怕他们分走了他这点食物。然而他们在知道他有炒面以后,并没有想过要吃到它,连李明贵也没有想过。相反的,他给他们留下,他们又这样还给了他。相比之下,他这个知识分子显得多么小气、自私、狭隘,而他们,甚至李明贵这个人也比他气派得多!王良把小笤帚珍惜地收进了挎包,舍不得用它。他又怀着赎取罪过的心情把炒面用刚烧的水给李树旺冲了满满一碗。李树旺在接碗时,眼睛有些湿润了,但也只说了几个字:
“这是好东西哟!补人的!”“还有一点,够你吃几顿。”王良把炒面袋子放在桌上,叠好了被,劝李树旺留在家里,自己到地里和食堂去了。李树旺起不来炕了。王良每顿回来给他送菜饼子,再冲一点炒面端给他。李七姑也来看望他。第二天上午,王良把上村的土地、耕作和庄稼生长情况详细了解过,便去跟李七姑一同推碾罗面。刚刚收到的一百多斤燕麦,李七姑正忙不过来。跟王良一起干活,李七姑从心底里欢喜,她的脸上时时露出对王良表示满意的笑容来。有时她会在一旁定定地观察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不等王良要,她会给他递毛巾、送水。晚饭时,王良坐在食堂桌前吃菜饼子,她给王良另烧一碗汤。她坐在王良对面,两只眼睛盯得他难受,王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她坐在对面看王良吃饭,眼睛盯住他,这不是头一回了,王良似乎也已经有些习惯于承受她的目光,而且,他从这目光中已日益领会到她内心的善良。不知怎的,今天这面对面的场景让王良忽然想起几年前家庭生活的一幕:那天他去北京市区讲一次课,回来晚了,他妻子,当时的妻子,烧好晚饭等着他。他回到家里,她帮他脱去外衣,给他倒来洗脸水,泡一杯热茶,然后把饭菜摆出来,便定定地坐在方桌的另一端,两手放在桌上,两眼不移动地望着他吃饭的每一个动作,好像他每吃一口,她都同时在品尝着香味。
忽然,李七姑叫王良一声:“王组长!”
王良抬起头来,她那双眼睛中流露出一股火来。“你要是再大十岁呀,我就不叫你走啦!”王良并没有为她的率直而生气,只有些脸红,李七姑就着话题说下去:“他姓薛的见女人就淌口水。打人家秋眉跟秀秀的主意还不够,还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解馋,休想!像他那样的材料,老娘见得多啦!”王良脸上不敢有一丝表情,怕引起李七姑任何不必要的误解,也怕她对自己再说更多关于薛组长如何如何的话。但他也不能对李七姑板面孔,她对他并无恶意。再说,他内心深处也在渐渐对她改变着看法。
李七姑定要把薛永革怎样打她主意的事说给王良听。王良也没办法,只好听她讲。李七姑说,那天夜晚,秋眉嫂逃掉以后,薛永革赖在她屋里不走,对她动手动脚,还想上她的炕。“不是我把几句厉害话说给他听,还对付不了他个杂种呢!”王良仍是只听不开腔,李七姑便继续找话跟他说,忽然她眼睛一抬,想起有话可讲了。她对王良说:“李秀秀的事,我全知道啦!”李秀秀的事?噢,这个王良也想知道,便开口问她:“你说在薛永革屋里那两天?”“嗯啦。你猜那狗日干了些啥?”不等王良再说什么,李七姑便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我前天去中村陪了秀秀半天。她这回总算把事情说出来啦!好一个畜生,亏他做得出来!”
李七姑不住嘴地往下说,王良实在听不下去,他忍不住地说:“我不要听,你别说啦。”李七姑只好停住嘴不讲。隔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说:“这哪叫人呀,比禽兽还不如啊!十足的一个淫棍子,畜生,臭货!”李七姑咬牙切齿地咒骂薛永革,但是咒骂又能怎样?!这时,王良想:世上是否真有一个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们所说的仁慈的上帝,如果有,愿上帝拯救李秀秀,惩罚薛永革这个无耻的败类和恶棍吧!
李七姑见王良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为李秀秀难过,很想要安慰他几句,但不知说什么好,她忍不住又说到李秀秀:
“你这人呀,心肠太软,听见这些事心里难过,可是有啥个法子呀?落进了陷坑,还能不受点伤?再说,李秀秀也实在太饿啦。要不咋的一个女人家脸也不要了,去干那种事。叫狗日冯万利占了便宜不算,还叫姓薛的把她不当人。”
李七姑叹一口气,又告诉王良:“她给我说了那些话以后,痛哭一场,趴在我肩头上又说:‘我就是要活啊,要活啊!’一边说一边哭号,你说叫人伤心不伤心!”“我就是要活啊!要活啊!”王良仿佛也听见了李秀秀的哭号声,不禁毛骨悚然,只能低头不语。李七姑看出王良心中的沉重,便再换句话说。她问王良:“你知道姓薛的他娘干啥营生的?”
王良立刻说:“我不要听,你别说啦。”李七姑只好停住嘴不讲下去,但两眼依然盯着王良的脸。王良便用别的话来岔开她的情绪。他正有一件最想知道的事要问李七姑:“你把人家死孩子肉吃啦?”“没有,我没吃过。”李七姑的坦然让王良不能不信她的话。他又问她:
“那你给谁吃啦?”“这是天机,我不能说给你听,不是我瞒你。再说吃人肉的事又不是头一回,人家还吃活人肉呢。”好。那么王良来问她别的事:
“你再说说是不是你把秋眉嫂子哄到你神堂里叫别人糟蹋她?”“不对!我给你说过,我没有害她的心。你不信我咋的?叫她来不假,是叫来给她禳命的。姓薛的自己闯进来搂她抱她,这咋能怪我?兴许她一进上村就叫人家给盯上了。要说糟蹋,我不答应的,最后是我拦住的。”
“这件事情上,你对得起秋眉嫂子吗?良心亏不亏?”“大处不亏小处亏,我承认。我也没料到姓薛的他狗日那么大胆。”“你给秋眉嫂子搞的那一套木人呀、鸡蛋呀的都是真的?”“信则为真,不信为假。反正她信,我信。我是为她排忧解难的,我不害人。”这女人的坦直爽快跟这山坳里许多人一样。此时的李七姑身上毫无一个巫婆身上的那种邪气。“听我一句话,好吗?”王良把她当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严肃地说。“你说,啥话?”李七姑的目光停留在王良脸上不移开。“千万不要再做任何伤害秋眉嫂子的事。我还要你帮她一把,照顾她。”李七姑先没回答王良,只抬起眼睛酸溜溜、气呼呼地望一望他,然后她出于真情地长叹一声,说:“好。就凭你王组长这份心,我听你的。”说这话时,李七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也是一个带些江湖气的女人,但是她的心胸是多么宽大!
片刻以后,她再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人活着,只要对得起良心,咋都行!”过一会儿,她又说:“我想给树旺添点食,补补身子。你晚上,天黑了,来一趟,我煮些糊糊给他。”说时用含情的目光瞟了王良一眼,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良走后,李七姑一个人留在食堂里。她有些难过。她知道王良的心还在张秋眉身上。她暗暗对自己说:“人家年轻漂亮,我咋比得过?”但是她并不甘心。王良的身影在她心里无法排去。这个男人啊。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她真心喜欢的男人,一个好心肠的男人,一个精壮的男人……李七姑独自坐在灶门前,望着锅膛里火红的余烬,想到她是独自一个人活在世上,心里涌起一阵酸味。忽然,她心中又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女人的冲动。她忽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柴灰,急匆匆回到自己家中。她推开房门进去,随手便关紧它。她躺在炕上,她顾不得一切了,她等不得晚上这个男人来取糊糊的时候了,她心中只有一个火辣辣的念头,她饿,她需要一个干净、文雅、壮实的男人来躺在自己这张宽大的、空荡荡的炕上。她一把抱住自己的荞麦皮枕头,把头和脸紧紧贴在这凉凉的枕头上,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流动……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很久,她才从炕上下来,匆匆穿好衣服,又梳过头,再回伙房去。她要去等王良,他要来取她为李树旺做的一碗糊糊,他答应来取的,等他来了……